第十二回 秋水姻缘若离若合春冰心事亦苦亦甜
春冰如醉如痴地大喊红蕉,其实马路上除了白漫漫的一片雪地外,哪儿有一个人影子呢?秋水知道春冰心中不免是受到一重刺激,这样失魂落魄地向雪地中狂奔,也许能够发生意外的惨剧。秋水心中激动了一阵可怜他的爱心,这就不管一切,好像在运动场上比赛田径一般没命地向前追上去,向他腰间紧紧地抱住,口中颤抖地发出了悲切的叫声:
“陆先生……你定一定心神,要找红蕉回来,也得慢慢儿地设法,你现在奔到哪儿去……奔到哪儿去啊……”
春冰骤然回过头来,一眼瞧到了秋水满含着泪珠的粉颊是惨白得可怜,卷曲的云发盖上了雪花,更引起心中的悲凉。但他模模糊糊地实在有些误会了,他只当秋水就是红蕉,脸上显出惊喜交集的神态,猛可地把秋水脸儿捧来,紧紧偎在自己的颊边,眼中迸出大颗儿的热泪。
“我的红蕉,你绝不能走的,你绝不能走的,闵小姐可怜,你更可怜,我绝不能为了个人的幸福,使一个救我的恩人而陷入了悲惨的境遇。我的红蕉,你是一个残疾的人,你一个人能到哪儿去生活?我苦不要紧,在世界上做人,我知道唯有从艰苦中努力,才有光明大道。红蕉,你走了,我良心怎能够一日安?红蕉,你原谅我,我和闵小姐是个纯洁的友爱,她是一片痴心,为了要报答我。其实像我这样的青年,也不足以恋恋不舍啊。她前途自有光明的大道,幸福的乐园,这我可以不必替她忧愁。红蕉,你是一个残废的孤苦弱女子,我实在不能丢了你。红蕉,别伤心,人生本是苦味的多,但是在苦中,我相信也能发现幸福的乐园。你不要走,你快跟我回家去吧!”
一阵阵悲哀渗入了秋水创痛的心灵,她明白春冰并不是对自己无情,他实在是个有理智有血性的好青年,他的眼中没有贫富的分别,他只认清了情理两个字,而决定了亲红蕉远秋水的意志。他的思想是对的,但是红蕉毅然地留书作别,她实在是为了自己几句话,她真是个世界上最慈爱的人。不过我自问良心,昨天对她所说的话,实在并非有意打击,可怜我一片痴心,不也是为了要报答春冰吗?我的所以爱春冰,间接还不是爱红蕉一样吗?可是红蕉太好了,太慈悲了,她情愿牺牲自己,来成全我俩,但这叫春冰良心如何能安,可见他神经实在受了很深的刺激。为了我个人,而使他们两人都陷入悲惨的境地,那我秋水真变成世界上一个大罪人了。
风是发狂般地怒吼,雪是搓棉似的狂飞,秋水的眼泪和雪花混合在一处,一直向颊下淌。她万分伤心地扶着春冰一步一步地走。她不敢向春冰表明我不是红蕉,她为的是怕春冰内心更受了重大的刺激,她只觉得自己眼中淌下的泪水,滴在地下雪堆上,是显出了那么晶莹的鲜艳。
“啊,你不是红蕉,你是秋水……我的红蕉哪儿去了?哟,我的红蕉呢?她是个孤苦的弱女子呀,我太对不住她,我非去找她回来不可!”
秋水扶着春冰到了房中,春冰两手扳着秋水的肩胛,凝眸向她呆望了一会儿。他猛可意识到眼前站着的并不是红蕉,于是他回转身子,又要向楼下奔。
“唉,陆先生,你且定定心神,这时你到哪儿去找啊?”
秋水抱住春冰,她呜呜咽咽地哭了。春冰似乎神志有些清醒,觉得自己这样情形,未免是使她心里太难堪了。他明白红蕉已在雪地里不知去向了,和自己进来的是秋水,拖自己回来的也是秋水,红蕉可怜,秋水可怜,我春冰更可怜啊!
“闵小姐,我对不住你,但是你本是个绝顶聪明的姑娘,你原谅我的苦衷……闵小姐……你可怜我的……难处……”
春冰捧着秋水泪人儿似的粉颊,他也跟着呜咽哭了。他万分伤心地倒在床上,口中喃喃地自语:
“红蕉,可怜的红蕉,茫茫的大地,何处是你的归宿地?鸟儿也有巢,你呢……你呢……”
秋水望着灰暗的天空,狂飞着粉白的雪片,春冰的自语送进秋水的耳鼓里,她眼前呈现了一幕幻象:白漫漫的一片雪地,红蕉满颊挂着眼泪,一步挨一步地徘徊,何处是她的归宿,她是雪地的孤鸿啊!无限的同情激起了无限的悲哀,她伏在桌上,终至凄凄切切地哭起来。
夜色笼罩着大地,春冰在模糊中惊醒,只见秋水依然坐在床边垂泪饮泣。室中亮了一盏黄豆大的微弱灯光。狂风仍旧不停地怒吼,雪片打在玻璃窗子上,还发出嗒嗒的声响。春冰的目光渐渐望到了桌上,热水瓶、玻璃杯、药水瓶……紊乱地陈列了满桌。于是他才意识到秋水在自己昏沉过去的时候,她已给自己请来医生诊治过,心头激起了一阵无限的感激,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的纤手,没有开口,先涌上一颗晶莹的泪水。
“闵小姐,你的恩情……实在叫我不足言谢……唉,我太幸福了,竟会遇到了两个裙衩知己。但是太幸福终究要变成太烦恼了,闵小姐,你的心你的情,我心中永永远远记着你是了……”
“陆先生,你别说这些话,同时你也千万别伤心。我心里的确非常爱你,但我又绝不忍心来爱你。陆先生,你是一个富于热血的好青年,我绝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意,来阻碍你一生的前途。同时我也绝不怨恨你的薄情,从今以后,我有了彻底的谅解。请你好好养息,不要自伤身子,明天我代你去登报招寻,想红蕉可怜你的苦心,她也许会回来的……”
“闵小姐……你……”
春冰的泪水又从眼眶子里淌下来,他抚着秋水嫩白的纤手,感动得再也说不下去。秋水空虚的心灵已失却了现实的安慰,她竭力镇静态度,但是她内心的创痛胜过了一切的一切,无论如何止不住那辛酸的悲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找寻红蕉的启事已有了半个月之久,但依然是杳如黄鹤,石沉大海。春冰知道红蕉她是决意地牺牲自己了,心里感到她的慈爱过人,因此也愈觉得非常悲痛,对月长叹,背灯垂泪,春冰没有一刻不记挂着红蕉的归来。
春冰脱离了伏案的报界生活,踏上了银行的职业,收入是宽裕了许多,想着今天的安闲,更不得不想起可怜的红蕉,于是他心头又激起无限的伤悲。春冰哭了,秋水陪着淌泪,她始终绝不曾劝慰过春冰一句。春冰如果哭不停,她也会陪着哭过去,直到春冰收了泪,她方才说了一句:“到外面去散会儿心吧,也许天可怜的,会碰着红蕉吧。”这种情景,无论如何不能不叫春冰无动于衷吧?
秋水既然这样天天地伴着春冰,当然春冰每在万分伤心之余,到底还得到一些儿安慰。秋水所以这样对待春冰,也可算是万分热情地报答了春冰的救命大恩,秋水自然不能说她错。春冰为了红蕉的出走,精神上受了极深的刺激,几乎发了狂,登报找寻,甚至于天天痛哭。春冰的待红蕉,良心上实在也可以说得过去,春冰自然也不能说他错。红蕉因了春冰的负担太重,听了秋水说的“这样劳苦下去,生命恐怕不能长久”的话,她不忍极了,她为了春冰的前途计,竟毅然地留书出走,红蕉此举,自然更不能说她错。
大凡一个人对于伤心的事,虽然是天天不能释然于怀,但一月二月地过去,日子久了,自然也会淡了下去,何况春冰身旁还有这样一个热情美貌的秋水时时地陪伴,刻刻地安慰。当初虽然是漠然不能动情,即是秋水,亦并非有爱素作用,日子久了,要红蕉回来的希望是断绝了,春冰的心究竟不是铁石制造,对于秋水的深情厚谊,岂能不动心吗,何况两人本有热烈的爱情基础呢?
负疚人陆春冰挥泪拜书
四月五日
这好像是一个晴天霹雳,秋水骤然瞧完此信,顿时两眼晕花,身子竟向后倒去。寄青在旁也早已明白,慌忙把秋水抱住,柔声唤道:
“妹妹,妹妹,人各有心,何苦如此呢……”
秋水竭力镇静态度,无限的悲哀渗入了她空虚的心灵,含着满眶的悲泪凝望着。碧天如洗,万里无云,一轮皓月,无限清华。丽园里富有诗情画意的一条清溪边,一幕无限兴奋甜蜜的旖旎风光,清清楚楚地宛然呈现在眼前。秋水禁不住那晶莹莹的泪水,占有了她的满颊,她茫茫然地自语道:
“这是一个梦啊!甜蜜的梦,辛酸的梦,永远不可磨灭的梦啊!”
夜风是一阵一阵地吹送,四周是悄悄的,静得一些儿没有声息。除了秋水悲酸的抽噎,寂寞的空气中,犹流动着寄青亲热的呼声:
“妹妹!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