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甜姐姐有意秋波送表哥哥含酸背地猜
春冰走进化妆室,只见已有一个西服少年在和秋水谈话,心里不免一怔。后来由秋水介绍,方知那少年是秋水的表哥胡寄青。两人紧紧握了一阵手,秋水笑道:
“时候不早,我不及招待你们了,表哥,你给我陪陆先生到外面去坐吧。”
寄青听了,点了点头,拉着春冰的手笑道:
“陆先生,我们外面坐,等会儿瞧表妹的表演。”
秋水哧地一笑,寄青已携着春冰到前台来。秋水是早给他们预备好两张票子,在台前第三排的正中。招待员招待他们坐下,这时台下的位置差不多已坐得一只没有了。一方面是表示救济难民的上海市民的确非常踊跃,一方面也可见秋水号召的力量了。台上《坐宫》一出还没有演完,扮铁镜公主的是名票李忠良,嗓子很甜。台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忽听后面有两个少年说道:
“这位铁镜公主嗓子很好,可惜差一些扮相。”
“他是个男性,当然扮相不甚好看,回头瞧闵秋水小姐的那《三堂会审》,恐怕喝彩叫好的人就要哄堂而起了。脸蛋儿生成是个美,扮相不容说起,单拿唱做来说,真是珠圆玉润,入木三分,走几步台步,真个是体态轻盈,也不知颠倒了几许少年哩。”
“闵秋水小姐不就是叫她作甜姐儿的吗?”
“对了对了,今天戏有两出,《三堂会审》后有《汾河湾》,扮的柳迎春,真给几个酷嗜皮黄的过瘾……”
寄青听了,回头向春冰望了一眼,两人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都微微笑了。寄青便向春冰搭讪道:
“上次我表妹若没有陆先生奋力相救,险遭灭顶之灾,真令人感激不尽。听说陆先生是在报馆办事,不知是哪一部分?”
春冰听寄青这样说,略欠了身子,微笑道:
“这真是个凑巧的事,那天我齐巧也在玩儿,其实这也费不了我什么,既然同在游泳池里,当然尽自己力理所及得到的,就是并不是你的令表妹,我一样得尽这个义务。我在报馆是编辑部帮一些忙,其实不也是天天空着吗?”
寄青在袋内摸出一只克罗米的烟盒,一面递支烟给春冰,一面笑道:
“太客气,太客气,陆先生一支笔是为民喉舌,替社会造福利,我们都也得到许多好处。”
春冰接过烟卷,寄青已把打火机开了。两人燃了火,春冰一面道谢,一面摇手道:
“胡先生这话,我实在愧不敢当。老实说一句,我看在这个年头儿,四面这样环境,实在没有你说话的余地,所以说为民喉舌,真叫我听了有些不好意思。”
寄青似乎也感到了同情,彼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春冰向他也问道:
“胡先生想是还在什么地方念书吧?”
“不,我已在办事了,就是我姑爸的行里。”
春冰笑着点头,两人又静默下来。各人虽说是在听戏,但心里却是想着心事。春冰暗想:原来秋水还有这样一个表哥,瞧情景他们的感情也很好,自己加入在这个恋爱圈内,不是要和他角逐情场了吗,那么不见得两人都能成功。当然一个胜利,一个失败,胜利的自是眉飞色舞,但失败的内心将如何感到痛苦呢?虽然照秋水待我种种举动看来,也许是自己胜利的成分多,因为她芳心里若果然属于表哥,她又何必再和我表示亲热呢?但是一个人不能太自私自利的,我不能因自己要人报答我而得到了幸福,使另一个失恋的人陷入悲哀的途径。这件事对于良心上虽然有些儿自惭,所以我得向他问一问口气,他和秋水的感情不知究竟如何。不过这话又打哪儿说起好呢?春冰委决不下,嘴里吸着烟卷,这就呆呆地出神。
“这也不是稀奇的事,怎么不能当真?”
春冰听秋水真的要瞧瘦鹃,心里也有些着急,不过究竟为什么要着急,却也不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寄青听表妹这样说,便笑道:
“这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我也有些模糊了,但表妹既然要和她见见,我可以给你去找了来怎样?”
秋水听了,点了点头。寄青见这时音乐刚起,他便匆匆到舞池里去了。走到瘦鹃面前,瘦鹃一面凝眸呆瞧,一面站起。寄青笑道:
“夏小姐,好久不见,你不认识我了吗?”
“哦,你……不是胡先生吗?真的好久不见了。”
瘦鹃还没回答,两人已移步到舞池边的进出口处,对直望去,就是春冰的座位。寄青向秋水招了招手,瘦鹃随着他手瞧去,只见那边沙发上,坐着两女一男,女的一个孩子装束,一个非常漂亮,再瞧男的,不觉“咦”了一声。寄青忙问什么,瘦鹃还未答言,秋水已是姗姗走来。寄青因向两人一介绍,便自管回到春冰坐处去。这时瘦鹃心中真奇怪得了不了,寄青说有个朋友要瞧我,原来却是个女子。那么这个春冰和她究竟算什么关系?他是知道我在这儿伴舞的,那么他不知和她说些什么,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要瞧自己呢?瘦鹃这样一阵子呆想,秋水把她脸儿也就瞧了一个够,觉得真是个美人胎子,也许比自己还强,一时倒也不免惺惺相惜,含笑问道:
“夏小姐今年几岁了?有没有念过书?”
“我才十七岁,念到小学毕业……唉……”
瘦鹃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秋水心中倒奇怪了,因问道:
“为什么叹气?你爸妈都在吗?”
“这些请你原谅,我实在再没有勇气提这些事。总之,我是个不幸的人。闵小姐今年几岁?想还在学校里念书吧?”
秋水听她这样说,心里倒是一怔,但人家既然不愿提起,这当然可想而知,也不必勾引人家的伤心。因说道:
“我嘛,虚长了你两年,你年纪很轻,意志倒挺坚强,这真令人钦佩得很。”
“是吗?这个年头儿,置身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意志不坚强,那天天就有坠入陷阱的可能。但是为了生活,那又有什么办法?”
瘦鹃又叹了一口气,但在她心中又起了许多疑窦:这事显然有些奇怪。如果春冰把我身世告诉过她,她又何必再问?若春冰不曾谈起我,她为什么要见我?想来事情总有些原因,便又笑问道:
“闵小姐,这位姓胡的可是你的朋友吗?”
秋水听她这样问,心想,这没有告诉你详细之必要,因含糊点了点头。瘦鹃乘机故意又问道:
“那边还有一位先生呢?”
“你问的是坐在沙发上那一个吗?他是我的表哥。”
秋水的芳心里是只有春冰一个影子,听人家问自己和他什么关系,这当然是件十分兴奋的事。不过要直率地说他是自己的情人或爱人,这究竟有些儿不好意思,但要说得亲密些儿,冲口就说出是表哥,和寄青齐巧换了一个头。瘦鹃听了,唔唔响了两声,嘴里虽然答应着,心里却是暗暗纳闷。陆先生的身世,我是知道很详细的,他在上海是孤零零的一个,和我是个同病相怜的人,他哪里来什么表妹?心里要想问她一问,但又觉得问不出口。正在这时,音乐停止,秋水便和她点头含笑,自回座位上来。秋萍笑道:
“姐姐,你和她说了许多话,敢是真的和交个朋友吗?你和舞女做朋友,妈妈是要骂的呢。”
“妹妹,你别胡说。”
秋水说着,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春冰听了秋萍的话,心里颇觉感慨。寄青早笑着问道:
“表妹和她可谈些什么?”
“这位夏姑娘的身世,大概很伤心的,所以我问她,她不肯详细告诉,今年才十七岁,书倒念到小学毕业哩。”
秋水说着,便在皮匣内取出一元钞票,叫侍役买舞票去。春冰听她别的没有说起什么,想来瘦鹃不曾把我提起,也许她没有瞧见我,那当然是再好没有了。这时侍役把舞票拿来,秋水交给寄青笑道:
“表哥,谢谢你,你代我去给她吧。”
寄青笑了笑,伸手接过,等着音乐起来,他便又到舞池里去。瘦鹃便含笑站起,寄青把舞票塞给在她手里,笑道:
“夏小姐,这是闵小姐给你的。”
瘦鹃接过了舞票,纤手抚着他的肩膀,凝眸望着他道:
“胡先生,我问你一句话,那位闵小姐来瞧我,可有什么意思呀?”
寄青听了,不禁哑然失笑,心中暗想,这也无怪她要不明白了,因忙解释道:
“夏小姐,你别误会,今天因我见那个姓马的也在,所以把他卑鄙手段告诉了他们。闵小姐听你有这样意志,心里很钦佩你,所以要来见见你。其实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瘦鹃听了,心里又喜欢又忧愁。喜欢的他把自己实情告诉春冰知道的,春冰听了,一定很安慰的。因为他那天信中给自己四句话,并且他对我还抱着热望,可见我实在并没辜负他的一片好心。但是忧愁的他并没有表妹,现在为什么突然有个这样美丽的表妹了呢?想到这里,意欲向寄青探问一下,不料寄青这时忽然瞥见春冰和秋水也在舞池里欢舞,一时心中猛可理会,怪不得表妹要我把舞票给瘦鹃,原来她是调虎离山之计。心里一气,把两颊涨得通红,几乎将身子跌倒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