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回头是岸 悬崖勒马迟
是西风起的季节了,上海的都市里又换了一番新鲜的景象了。百货商店的橱窗内已没有了夏季的用品,皮大衣、手套、围巾等冬装又陈列起来。冬的季节,夜长日短,一到四五点钟,天空老是要黑下来的样子。几家戏院的门口,霓虹灯光早已开放得仗亮的了。
铛铛!铛铛!时钟已打七下了,中华大戏院门口依然是人山人海,观众如云,十分的拥挤。后台的化装室内,此刻是只有王梅珠一个人静静地在化着装。她听了外面锣鼓喧天的声音,不知怎么的,心中就会觉得十二分的烦恼。就在这当儿,听荣生在独个儿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两天我们这位爷又在变了!直到这时候还不回来,误了场听老板的噜苏,这可犯不着哪!我说奶奶你也该向他劝劝才对啊!”
梅珠听他后面这句话是对自己而说的,这就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一个人要靠人家劝告那是不会好了,在过去我们没有结婚的时候,他什么话还听从我几句,现在结了婚,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梅珠说到这里,她的眼皮忍不住又润湿起来了。
荣生也连连地叹气,说道:“要是这样地下去,我看他呀,前途就很危险啰!奶奶,你知道大爷跟哪一批狐狸精在厮混呀?”
“听说是一个寡妇,姓胡的,他们在我没有结婚之前就搭上手了。”梅珠低低地告诉,她心中有些难过。
“哦,哦!就是那天一夜没有回来的日子里出的毛病吗?”荣生对于半年前的事情,还有一些记得,哦哦了两声问她。
“大概是的吧!听说这个寡妇有十个结拜姊妹,个个都是风流淫荡的女子,她们简直把秉章当作了玩物般地看待。谁知秉章竟执迷不悟,说起来真是令人太痛心了!”梅珠很伤心地回答。
“什么?有十个狐狸精迷住了大爷,那可不得了!奶奶,我想你再不能袖手旁观了。这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万一把大爷身子糟蹋坏了,对于奶奶你的终身幸福也很有关系啊!”荣生惊骇地叫了一声“什么”,他是一本正经地向梅珠忠实地怂恿。
“我劝他,他不听,反而说我多事,恨得我睬都不要睬一睬。你想,那叫我还有什么办法好呢?环境移人竟有这么的可怕,唉!这在我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梅珠的眼角旁已展现了晶莹莹一颗泪珠了。
“想不到一个男子变起心来有这么的快!”荣生无限感慨地说。不料就在这个时候,秉章脸儿红红地走了进来,显然他在外面是喝了许多的酒。他的耳朵很灵敏,似乎听到了荣生这一句话,遂瞪着眼睛,问道:“荣生!你在说的是谁?”
“哦……哦!我……我说的是这一班有了自己妻子去跟别的野女人厮混在一起的没有情义的人!嘻嘻!大爷,你回来啦!”荣生支吾了一回,他才大了胆子,向他俏皮地讽刺,而且还嘻嘻地一笑,走上前去,服侍他脱了身上的大衣。
秉章听他这样说,真是敢怒而不敢言,遂冷笑了一声,自管坐到那张化装台前去了。梅珠偷偷地窥了他一眼,只见他动手在化装了,遂低低地叫道:“秉哥,你在什么地方吃夜饭啊?”
“管我在什么地方吃?要你多啰唆什么!”秉章把在荣生那儿受的气要出到梅珠的头上去,显出凶恶的样子,讨厌地说。
“我这么问一声那也没有关系啊!我看你脸儿红红的,一定喝了酒。小玲弟,你泡壶浓茶给爷喝吧!”梅珠含了惨淡的笑,忍气吞声地低低地回答。
“我喝了酒怎么样?是不是你说我不应该吗?”秉章好像吃了生米饭,他觉得梅珠的一言一语好像都包含了恶意成分的样子。
梅珠笑了一笑,说道:“我并没有说不应该,我说一个男人家,在外面应酬是应该的事情。不过,我希望你把自己身子珍爱一点儿,保重一点儿,因为一个人的精神是有限的,忙了别的事情,当然会疏忽了正经的事情。万一倒了嗓子,或出了什么别的乱子,那就悔之莫及了。”
“什么?你咒骂我吗?”秉章把良药当作了毒汁,忠言逆耳的回答,满脸还显出不胜愤怒的样子。
“我是好意,你准要误会我是恶意。因为我已嫁给了你,你是我的丈夫,那么我做妻子的似乎不得不尽一点儿责任。老实地说,要如和我毫无关系的人,我吃饱饭就决不会来向你说这几句话了!”梅珠见他像一条疯狂的狗似的竟没有一点儿理性可说,她气得脸儿都变成了灰白的颜色。不过她还竭力地忍熬着悲哀的发展,低低地说了这几句话。
“哼!那么你就把我当作毫无关系的人一般看待好了!”秉章还是恨恨地回答,他对于梅珠的印象似乎恶劣到透顶的样子。
“秉哥!你……”梅珠回眸过去,她气得真的要哭出来了。
“梅姑娘,姑爷喝醉了,你犯不着跟他多说什么!”小玲弟在旁边也有些听不过去了,遂噘着嘴儿说,显然是不平则鸣的现象。
秉章虽然想对小玲弟发作两句,但恐怕误场,他不敢再浪费时间,所以急急地化装,只装没有听见的样子。
夜场散了场,梅珠装作若无其事的神情,依然笑靥媚人地向秉章说道:“秉章,我们回头一块儿吃点心去好吗?”
“不!没有空。”秉章洗着脸说。
“你又要上哪儿去啊?”梅珠粉脸儿了盖一层失望的愁云。
“你先回家好了,不用管我到什么地方去。”秉章把手巾丢过一旁,拿了梳子,梳着头发。
“大爷,你这话可不行啊!这几天天天晚上出去应酬,那也不像话呀!我劝你今天和奶奶早些一同回家去吧!”荣生听不过去地插嘴。
“梅姑娘,不管姑爷上哪儿去,我们一块儿跟了去。他玩,你也玩,那算得了什么?”小玲弟也气鼓鼓地说。
“放你们妈的屁!你们是我什么人?竟敢管我们的家事吗?真岂有此理!”秉章怒不可遏地回答,他一面披上了大衣,一面便像逃一般地向后台门外直奔了。小玲弟把梅珠身子推了两推,意思是快些跟他一同去。但梅珠并不开步,长叹了一声,眼泪像雨点一般地滚落下来。
就在这时,外面走进一个人来,却是白彬仁。彬仁的消息很灵通,他知道最近秉章和梅珠很不和睦,所以他趁此机会,时常溜到后台来献殷勤。此刻他见梅珠海棠着雨般的粉脸儿,便故作惊讶的神情,低低地问道:“梅珠……你……你……怎么啦?已经是辛苦一整天了,应该欢欢喜喜才好,怎么还能够伤心哭泣呢?到底为了什么?难道又是秉章给你受了委屈吗?”彬仁说时,蹙了眉毛,表示十分关切的意思。
“不!没有什么。”梅珠不愿意把自己和秉章不和睦的消息传到外面去,遂收束了泪眼,摇了摇头,低低地回答。
彬仁知道她是瞒着自己的意思,遂又望了她一眼,问道:“那么秉章呢?他上哪儿去了?”
梅珠并不作答,小玲弟再也熬不住了,遂愤愤地说道:“还不是又被这些狐狸精约到外面去幽会了嘛!”
“唉,我真想不到秉章会变心得那么的快!所以越是年轻的男子,越是没有灵心,没有情义,这话就很有些道理了。”彬仁叹了一口气,感慨十分地说。梅珠听了,眼泪就忍不住滚落下来,彬仁忙又柔情蜜意地说道:“梅珠,你的身子素来孱弱,所以千万不要太伤心。我劝你到静园咖啡室去听一会儿音乐吧!也找寻一点儿快乐来散散心。”
“不,谢谢你!我想回家去了。”梅珠鼓不起兴趣,温和地拒绝。
“回家也没有事情,秉章料想今夜也不会回来,那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不是也觉得凄凉吗?我说你还是去玩一会儿,等你忘记了忧愁,再回家去睡觉不是很好吗?”彬仁再三地邀请她说。
荣生在旁边也说道:“奶奶,白先生请你去玩一会儿也好,他能够到外面去胡搞,难道奶奶就不能去散散心吗?”
梅珠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实在也很气不过,于是便答应了彬仁。不过她还向小玲弟关照过“假使姑爷回来了,你说我就回来的好了”。
彬仁见梅珠这样地怕秉章,心中暗暗不平,但口里却没有说出来。当下荣生和小玲弟先回家去,梅珠跟彬仁跳上汽车,一同到静园咖啡室。侍者招待入座,彬仁特别殷勤地问梅珠要不要吃两客四餐,梅珠摇头说道:“我饱得很,吃不下这些东西,还是喝杯咖啡吧!”
“咖啡刺激性太浓,晚上回去,怕你有了心事的人更会失眠,我看还是喝杯牛奶吧!”彬仁十二分关怀地说。
梅珠听了,表示同意。彬仁遂吩咐侍者拿上两杯牛奶并一盆西点。他取了烟盒子,拿出烟卷来吸。回头见梅珠,呆呆地望着音乐队出神,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遂搭讪着说道:“梅珠,照理上说,秉章实在是不应该这样无情无义对待你的。你总也还记得我送你一枚钻戒的事情,他不许你接受任何人送的东西,结果,你真的还给了我,连我做大叔的送你东西,他都要多心,这人不是我背后说他坏话,他只有自己,没有人家,完全是一种专制的手段。你想,我真代你气破了肚子!”彬仁说时,表示无限愤恨的意思。
梅珠被他这么一提起,心中也觉怨恨,然而怨恨之中所占的悲哀成分太多一点儿了。因此她说不出什么才好,只会扑簌簌地落下眼泪来。
彬仁继续地又说道:“秉章他自以为是一个红角儿了,不过照他这样的行为下去,我料他在不久之后,一定会失败的。其实外界对于你们的印象,还是你比较他好,不过因为你已经是个有夫之妇的关系,所以在地位上好像不大吃香了。上海地方人的心理就是这样的,宁愿你外面会交际,换句话说,多夫主义的女艺人是没有一个不蹿红的,因为在外表上说,你终还是一个姑娘的身份,所以无论谁,依旧可以追求你,那么捧你的人自然更加多了。现在你被秉章关在笼子里,飞又不能飞,但又不能得到精神的安慰,而外界更没有什么人再会来捧你,把你一个活活泼泼的姑娘,硬生生地打入冷房里受凄凉,这……是多么的苦闷呢!推其原因,秉章是害你受苦的罪魁!我可惜不是你嫡亲的大叔,否则,我一定代你出头,非给你和他打一场官司不可哩!”
“秉章的行为确实太不好了,不过我希望他还会觉悟才好。”梅珠说着话,又暗暗地拭着眼泪。
彬仁虽然是费尽心机地拿话去刺激她,但梅珠心里还是没有和秉章有决裂的意思。因此使彬仁的心头大感失望,呆呆地沉吟了一会儿,又徐徐地说道:“他现在和这班野女人正在打得火热,所以我觉得要秉章明白过来,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也许现在他是交的一步桃花运,等他回心转意的时候,也就会入正路了。”梅珠的心头始终存了热烈的希望。
“交桃花运的男子,要走入女色这一条路,没有一个不是身败名裂的。所以等他回心转意的时候,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彬仁还是拿这些话去使她心灰意懒。
但梅珠并不回答,低了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梅珠,我说你要为你的终身幸福着想,你不能消极地希望着一种空虚的安慰。所以你要鼓足一点儿勇气,你还年轻,你不能被他耽误着终身,你要图个将来的幸福!所以你非和他有个根本解决不可!”彬仁是一步一步地怂恿着梅珠,在他的目的,是要达到他们两人实行了离婚不可。
“可是,我爱名誉,我不愿报上把我们的家庭纠纷来作为一种供人消遣的好资料。”梅珠摇摇头,表示拒绝他供给自己的意见。
“就是你还爱着他,那么你也应该警告他,使他不敢再到外面去胡搞。否则,你爱他,倒反而变成害他了。”彬仁心中有苦说不出,他觉得梅珠痴心得可怜,在剧艺界中像梅珠那么思想陈旧的女子可说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梅珠对于他这两句话,倒认为很不错。的确,自己太老实一点儿了,所以使秉章竟毫无一点儿顾忌地随心所欲,这样当然也不好,我回头得和他吵一场不可。梅珠心中虽然是这么地想,但她口里依然默默地没有说一句话。
彬仁在万分失望之余,感到十二分的没趣。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西服男子,年约四十多岁,含笑走过来,说道:“老白!怎么?您在这里倒挺舒服啊!”
“嗯!你怎么也会在这儿玩的?”彬仁见了那男子,顿时显出讨厌的样子,淡淡地回答。
“我想和您说几句话,请您到我那边桌子上去谈一会儿吧!”那男子却是满面赔笑的神气,小心翼翼地说。
彬仁心想不过去,但迟疑了一会儿,却又只好委委屈屈站起来,向梅珠低低说道:“我过去一会儿,马上就过来,你一个人坐一会儿吧!”
梅珠点点头,眼望着他们走过那旁边桌子旁去,心头倒不免暗暗地猜疑了一会儿。这男子是什么人呢?……忽然想着了一个原因,莫非是问彬仁借钱的穷朋友吗?所以才会显出这样讨厌的神气哩!梅珠猜想了一会儿,彬仁也走回过来,他不等梅珠问他,就很生气的样子,说道:“这也太不巧了,偏偏遇见了这般穷鬼,我知道没有什么好事情的,果然为的是借钱。”说到这里,向梅珠望了一眼,还浮现了一丝苦笑。
梅珠也微微地一笑,却不说什么话。坐了一会儿,方才站起身子来,预备要回家了。彬仁听了,忙说道:“你再坐一会儿吧!时候早哩!”
“坐在这里也感不到什么兴趣,还是早点儿回去睡吧!”梅珠伸手按在小嘴儿上打了一个呵欠,表示很倦怠的意思。
“那么我送你回去吧!”彬仁付了账单,遂和梅珠匆匆离开了静园咖啡室,坐汽车回家。梅珠和秉章结婚后的新居是在大陆新村,那边是西班牙式的小洋房,设备也很完美。汽车到了门口停下,梅珠还恐彬仁还跟她进内去闲坐,于是先苦笑说道:“时候不早,白大叔,明儿见吧!”
“好,好!明儿见!”彬仁虽然真的很有进内去一坐的意思,但被梅珠先这么地一说,因此也只好说了一声明儿见,怏怏不乐地回家去了。
梅珠匆匆回到家里,小玲弟等着她,还没有睡。见了梅珠,便起身相迎,很哀怨地说道:“梅姑娘,姑爷没有回来。”
“嗯!你去睡吧!时候真不早了!”梅珠很低沉地回答,话声有些凄凉。
“我倒杯茶您喝。”小玲弟见了她黯然的神色,她感到同情的可怜。
“我不要喝,你去睡吧!”梅珠摇摇头说。
“那么您也早些睡吧!不要难受了,身子保重要紧。唉!”小玲弟叹了一口气,悄悄地退到房外去了。
梅珠见梳妆台上的那架意大利裸体美人石像的时钟已经是子夜两点了,可是她此刻一个人冷清清的却又心乱意烦得再也没有睡意了。因此她索性坐到沙发上,结着秉章穿的那件还没有完成的丝线背心。她一面编结,一面想着秉章此刻也许正在寻欢作乐吧!于是她心头感到了无限的悲酸,眼泪会像雨点般地滚落下来。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的时候,梅珠已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事情,使她非常伤心,因此她嘤嘤地哭泣起来。
忽然她耳边有人低低的唤道:“梅珠!梅珠!你梦魇了!你醒醒吧!”
“啊!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梅珠被人唤醒,睁眸一瞧,只见秉章站在身旁,向自己低声呼叫。她感到说不出的惊喜,虽然她脸上还是沾满了泪痕,但她嘴角旁却不自然地展露了一丝笑意,啊了一声,低低地问。
“铛!铛!铛!铛!”钟鸣了四下,代表了秉章的回答。
“什么?已经四点了吗?”梅珠揉揉眼皮,站起身子来说。她去倒了一杯热茶,亲自交到秉章的手里,秋波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温情地说道:“外面很冷吧?与其此刻回来,我劝您以后还是第二天早晨回家的好。因为一则路上很不方便;二则,容易受冷。看您的脸色多苍白的,就是这身子不是您自己的,您也该保重一点儿才好啊!”
秉章听她这样说,他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去接那一杯茶,他呆呆地站立着。望着梅珠睡眼惺忪的神态,忽然他的眼泪从眼角旁直淌下来了。
梅珠对于秉章忽然会淌眼泪了,这似乎做梦也意想不到的事情,不过凭她聪明的头脑,已经知道秉章这是为了感动自己待他太好的缘故。因此她觉得无上的安慰,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斜乜了他一眼,妩媚地一笑,低低地说道:“怎么啦?难道我又怄了你的气?你心中又不高兴起来了?”
“梅珠!我……我……太对不住你!”
秉章的心头好像受了正义的谴责,使他感到惭愧极了,涨红了脸儿,猛可抱住了梅珠,却是哭出声音来了。梅珠被他一抱一哭,她脆弱的心灵如何还能忍熬得住呢?于是眼泪也大颗儿地滚了下来。听秉章这时感动地又说道:“梅珠!你太好了,我这样的荒唐,我这样的没有情义,你不但一点儿不怨恨我,反而给我仍旧编结着绒线,等着我到这样夜深,甚至在沙发上睡倒了。万一你冻出病来,这叫我怎么能够对得住你呢?”
“我等你,我给你编结绒线,我觉得这是我做妻子应该做的事情,那也算不了什么呀!我虽然倒在沙发上睡了,究竟是在屋子里,还不会十分地受冷,只是你在街上这样夜深的来去奔走,恐怕容易受寒哩!”梅珠收束了眼泪,轻轻地把他推开,哀怨地逗了他一瞥媚眼,却是十分关切地说。
“梅珠!你太好了……”秉章说不出别的感谢话来,他只会流着眼泪,来表示他内心这一份儿的感动。
“只要你明白过来,那不但是我的幸福,同时也可说是你自己的幸福!秉哥,早些睡吧!”梅珠一面说,一面服侍秉章脱了衣服。两口子一同睡进了被窝,各人心中都有一阵说不出甜酸苦辣的滋味。
“梅珠,这一个月来,我实在太糊涂了,我做丈夫的在你身上一点儿也没有尽过义务,那无怪你要怨恨了!”秉章低低地说。
梅珠不说什么,她假装睡着的样子。
“梅珠,你……”秉章想给梅珠一点儿安慰。
“不,你安静些睡吧!”梅珠却向他拒绝着说。
“梅珠,你心中恨我吗?”秉章不解其意地问。
“我没有恨你。”梅珠低低地否认。
“那你为什么……”秉章有些涎皮嬉脸的样子。
“没有为什么,秉哥,你完全误会我的意思了。”梅珠方才一本正经地向他解释道,“你要明白我梅珠不是一个贪欢作乐的淫荡女子,所以我并不是为了你没有在我身上尽做丈夫的义务而感到怨恨。我实在是担心你色欲过度而丢送了前途的光明、终身的一切。贪一时之欢娱,而丧失终身的幸福,那是多么的愚笨啊!秉哥,你不要以为我时常阻止你到外面去寻欢是为了妒忌你,我实在是为了爱惜你的身子呀!”
“梅珠,你不愧是情之圣!而我却是欲之魔!我太羞惭,我太可耻!我除了深深地感激你之外,我真不知该怎么地处罚才能抵消我过去的罪恶呢?”秉章又流下来泪来了。
“知过能改,这已经是一个好青年了,我为什么还要处罚你呢?”梅珠心头是甜蜜蜜的,她觉得今夜是自己生平最快乐、最安慰的日子了。
“妹妹,你不要挖苦我了!”秉章两颊有些发烧。
“我哪里挖苦过你?”梅珠倒忍不住好笑起来。
“你还说好青年,那不是反话吗?我是一个荒唐的青年!腐败的青年!”秉章自骂着自己,他连耳根子都有些红起来。
“不,在过去你确实是个好青年,但是在中间一度被环境引诱坏了,可是以后你改过自新了,你不是仍旧是个好青年吗?”梅珠絮絮地说,她的神情是妩媚中而带着娇憨的成分。
秉章向她出了一会子神,忽然伸手连连打着自己的额角,恨恨地说道:“我这糊涂虫!真该死!真该死!”
“这是为什么哪?”梅珠对于他这突然的举动感到了好笑,便低低地问。
“我自己已经有了这么一个美丽可爱的好妻子,还要到外面跟这班不清不洁的野女人去荒唐,仔细想来,那我不是太该死吗?”秉章向她告诉所以责打自己的原因。
梅珠听了,忍不住眉毛儿一扬,掀着酒窝笑起来了,用手指在他颊上一划,低低说道:“自己打自己,不怕难为情的?”
“我要请妹妹责打我几下,可是妹妹又舍不得打!”秉章抱着她的娇躯,得意忘形地笑着。
“唉!我怎么舍得打你?我要亲你!”梅珠天真地唉了一声,把小嘴儿凑了上去,却在秉章的嘴唇上吻住了。
秉章觉得幸福极了,他越觉得梅珠的可爱,同时心中也愈觉得难受。虽然他是吻着梅珠软绵绵的嘴唇,可是他的眼皮却有些润湿起来。
第二天晚上,秉章夜戏的戏码是演的《三岔口》,这是一出武戏,没有一点儿真功夫的人是不敢演的。在锣鼓喧天声中,秉章在五张方桌高叠之上,一个跟头翻下来,在半空之中还要连翻四五个跟头。台下观众正在狂叫好好的当儿,秉章砰的一声跌倒在地上,却是爬不起来了。一时观众起哄,秩序大乱。舞台管理一见秉章跌昏,知事不妙,连忙命人放下幕布,急急把他扶起。这消息传到梅珠的耳朵里,不免芳容失色,心头乱跳,哇的一声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