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疑信参半猜煞女娇娘
李克文意想不到地拾到了一只钱袋,看了这式样就可以知道是女子用的东西,他心中暗想,这钱袋的主人不知是个怎么样的人物?就在这个时候,忽见电梯降下,铁棚门一开,里面首先走出一个女子来,好像很慌急的神气,在底下四处乱找。克文见她年龄大概在二十岁左右,服饰十分摩登。虽然她低了头,看不清楚她是个怎么样的脸儿,不过她的皮肤是很白嫩,腰肢儿也显得十分的窈窕。克文知道这个姑娘一定是失主无疑,遂向她叫了一声“喂”,接着说道:“这位小姐,你在找什么东西呀?”
“哦,我在找一只钱袋,苹果绿色绣红花的,先生不知可曾见过吗?”那姑娘回过身子来,向克文望了一眼,低低地问。
克文把钱袋本来藏在背后,因为听她说得一点儿不错,知道不会冒认的,遂把手伸了回来,交还给她,说道:“大概就是这只钱袋了,我在电梯门口拾到的。”
“对不起,先生你真好,我心里感激得很!”
那姑娘见他这样诚实,心里十二分欢喜,而且更有一种敬佩的意思,秋波脉脉含情地逗了他一瞥感激的目光,低低地说。一面打开钱袋,好像在检视的样子。克文为了避免嫌疑起见,遂又说道:“小姐,你仔细检点一下,大概不会短少什么东西的。”
“不,先生,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怕你会疑心我冒认的,所以我在找一张名片给你,而且我是在华民大学里读书……”克文这两句话把那姑娘说得有点儿急了起来,连忙摇了一摇头,把手中一张名片递了过来,可是她的粉脸儿上已盖了一层桃红的色彩。
克文接过一看,见名片上是胡莺两字,下面写的江苏吴县,显然这位小姐还是苏州人,遂微笑道:“原来胡小姐也在华民大学读书,那就凑巧得很!”
“这样说来,我们还是同学。请教贵姓大名?”
“敝姓李,名叫克文。”
两人说着话,电梯又降下来,于是一同走进电梯,便升到三楼去了。在三楼甬道上的窗口旁,都站满了青年男女,有的拿了书本在翻阅,有的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谈笑着,这甬道便成了学府的校园了。克文和胡莺步出电梯,就见两个女学生上来拉了胡莺嘻嘻哈哈地笑着奔去了。胡莺回头向克文望了一眼,似乎打一个招呼的意思。克文把头一点,便也走到教室里去了。
克文坐在教室内,因为自己是个进校还只三天的新学生,所以同学们都不大熟悉,他也不便和人家搭讪,自管拿了一本应用地理来看。但他心中却在暗暗地细想,朱燕原来是个女间谍,怪不得她平日的思想谈吐都有超人的特点。我和她大概前世有缘分,所以她会待我这样的好。虽然我俩之间确实已经有了爱情作用,不过为了国家大事,我们到底没有堕在恋爱圈子内。但昨夜这一吻,显然在彼此已经有一个深刻的印象了。匆匆地想了一会儿,摇铃的声音已响了起来。同学们都从外面进来归座,这时见胡莺和几个女同学也匆匆地进来。她似乎发觉克文坐着的地方,却逗过来一个妩媚的娇笑。克文被她这一笑,脸上反而红晕起来,因此低下头,故作不理会的样子去看书本了。
克文读的是上半天,下午没有课程,所以一放学,同学们都挟了书本匆匆地乘电梯下楼,克文因为电梯太小,人多,他不愿跟人家争前恐后去抢着乘,还是由扶梯上慢慢走下去好,所以他就向扶梯下走了。就在这时,后面有人低低地叫道:“李先生,你回家了吗?”
“哦,胡小姐,我回家了。”
克文回头去望,原来却是胡莺,虽然觉得就这一句话是问得多余的事,不过他也会情不自禁地回答。胡莺加快了几步,已和他并步一同走了。两人又默然一会儿,胡莺心中暗想,这真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老实的男子,一时便愈加要和他说话了,笑道:“李先生,你好像是插班进来的,因为以前我没有见过你。”
“是的,我进校还只有三天。”克文点了点头,轻轻地说。
从三层楼走到楼下这长长一段路,他们就只有说了这两句一问一答。在走出大陆商场的时候,胡莺又向他含笑问道:“李先生,你府上在什么地方?”
“在爱文义路圣德坊,我预备到抛球场乘电车了,胡小姐呢?”
胡莺在人行道旁边停了,含笑把手向街沿旁那辆自备三轮车指了指。克文知道她是一个贵族小姐,遂向她点头说了一声再见,便匆匆地走了。胡莺连忙把他叫住了,克文又回过身子来,望了她出神,好像有点儿不知其所以的神气。胡莺娇媚地笑道:“李先生,你看这三轮车不是可以坐两个人吗?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恐怕不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因为我舍间在海格路口,那不是顺路的吗?李先生,不要客气,请坐吧!”
胡莺说完了这两句话,还把手摆了一摆。克文于是不再和她客气,遂和她一同跳上三轮车,车夫便向西驶行了。胡莺因为他不说话,一路上似乎显得很冷静,于是含笑又搭讪道:“李先生府上老太爷老太太都很健强吧!不知道李先生有几位兄弟姊妹?”
“也许出乎意料之外,我在上海一个家里人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
“那么都在乡下是不是?”
“不,都已经死了。”
“哦,这样说来,你的身世是怪可怜的,所以你的性情很沉默,这大概也是为了环境关系吧!”胡莺听他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凄凉的成分,一时用了感叹的口吻,显然表示十二分的同情。
克文觉得这位姑娘很会说话,便反而觉得无话可对,望了她一眼,只报之以微笑。三轮车到了圣德坊门口,克文叫车夫停下。胡莺在他跳下车子的时候,便问他说道:“李先生,你在这里内第几家门牌?”
“三十八号,胡小姐,谢谢你,我们明天会!”
克文一面告诉,一面点头道了谢,便匆匆地步入弄内去了。胡莺一路坐车回家,一路想着李克文这一个人倒是好大的架子,见了我们年轻的姑娘,却一点儿没奉承的表示。但自己就是因为他的老实,感到他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可爱。一路胡思乱想的,三轮车终于驶到海格路的胡公馆门口了。
胡公馆是一幢小型西班牙式的洋房,胡莺在按了电铃之后,就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前来开门,见了小姐便含笑说声“小姐你回来啦!”胡莺点点头,匆匆走到上房里。只见母亲坐在桌子旁抹骨牌打五关消遣,于是叫了一声妈。胡太太说道:“孩子,你放学了吗?好叫张妈开饭了。”
胡太太一面说,一面把骨牌收拾到盒子里。胡莺把书本放到里面那一间自己的卧房里,待她回身走出来,见张妈已开上了饭菜。小丫头荷花盛上两碗饭,于是母女两人坐下默默地吃饭。胡莺忽然想着了似的,向胡太太望了一眼,低低地问道:“妈,爸爸有好几天不回家了,我看他这人近来就有点儿靠不住,妈得好好儿向他劝解劝解才好。否则他是糊里糊涂的,三妻四妾都会弄上了手的。”
“孩子,你也不要提起这个老糊涂了,看他活了这一把年纪,好像是活在狗身上。唉!前天我得到了一些风声,听说你爸爸和日本人勾结在一道,组织什么机关,专门暗杀爱国的志士。你想他这行为不是变死吗?日本人打我们中国,哪一个同胞心中不痛恨入骨?谁知道他还认贼作父,甘心出卖灵魂,残害有血气的好男儿,这不是被后世人要唾骂了吗?”
“妈,你这话是谁告诉你?我只晓得爸爸是开设了几家棉纱字号,原来他竟做了叛国之徒了吗?这还当了得?!他不但把祖宗的脸皮丢完,就是我做女儿的终身恐怕也要被他害得永远不见天日了!”
胡莺为了今年来百物飞涨,一次弄得民不聊生,一班小职员无不焦头烂额,不能维持生计。推其缘故,都是奸商作祟,投机操纵,囤积粮食,情愿百姓饿死,而不肯把满仓库的粮食平价出卖。胡莺认为父亲已经有了这种丧失心肝的行为,她已经表示十二分的不满意,可是万不料此刻又会听到母亲说出这一番话来,她那一颗芳心,这就更加惊骇得别别地乱跳起来。涨红了两颊,在说完了这两句话之后,她是表示无限的痛心。胡太太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是你大表哥前几天来对我说的,因为他本是在你爸爸开设的纱布字号里做会计主任,对于你爸爸的行动当然比较熟悉点。”
“妈,我想爸爸照此下去,恐怕是自取灭亡,眼前的作威作福,是绝不会久长的,将来死无葬身之地,倒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我是他的女儿,有许多话当然不方便说,所以我认为爸爸的前途成败,妈实在有相当的责任。”
胡莺没有办法,只好用激将之法,希望母亲在爸身上多尽一点儿劝告的责任。胡太太用了感慨的口吻低低地说道:“我也何尝不想劝告他,无奈他不回家中来,叫我到哪里去寻找他呢?”
“唉,我就想不到爸爸会走这一条路。”
胡莺的芳心是含了一点儿悲哀的成分,因此这一餐饭她就没有好好儿地吃,匆匆地回到自己卧房里去了。倒卧在床上,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因为心中太烦恼了,好像卧房里的空气,会十二分的沉闷,于是她又想到了李克文,因为知道他是一个人住在上海,何不找他去谈谈。想定主意,便略加修饰,和胡太太只说去看望一个同学,匆匆坐车到圣德坊三十八号来。谁知到楼下一问,二房东回答,说姓李的从前是住在二层阁的,现在已搬场了,所以这里没有这一个人。胡莺碰了一鼻子灰,走出来,芳心中除了懊恼之外,又感觉十二分的奇怪,暗自想道:难道李克文骗我吗?也许他不是住在三十八号里的,不过他为什么要骗我呢?我想也许是自己听错的,但明明白白他告诉的是三十八号,我难道竟会糊涂得这个样子吗?那么他也许真的是住在二层阁上,恐怕他叫二房东故意回绝我的,这当然是因为怕我讥笑他贫穷的缘故。想到这里,她又回身到三十八号里去看个仔细,但不知在怎么一个感觉之后,她叹了一口气,终于走出里门外去了。其实二房东因为出租的人家实在多了,所以她有点儿记不清楚,只知道二层阁新搬入的是一家姓王的,因此把胡莺回绝了。
胡莺走后不到五分钟,李克文也从楼上匆匆地下来,他是预备去看望朱燕的。但到了七十六号去一问,里面说主席和秘书长在训过了一次话之后,他们已到外面吃午饭去,此刻不在办公室里了。克文听了,颇觉闷闷,也只好到公园里去闲散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克文照例是先买报纸看,只见有一则很痛心的新闻,是前任救亡协会的孙会长遭人暗杀毙命,地点在他公馆的门口。盖孙氏在沪战爆发,即组织救亡协会,从事于战地服务,为祖国奔波效劳,不遗余力,国军西移,孙氏因年老力衰,不及随军西撤,闻日军进占租界,再三奉邀出任视事,甚至种种威胁,孙氏不为所动,缘是遭小人之妒,而竟有暗杀动机云。克文见了这段消息,大为忧愤,觉得上海真是万恶之地,号称文化荟萃之区,而竟有此等丧心病狂之徒,出卖灵魂,残害志士,实属可杀,因此他锄奸之心愈加坚决了。
在学校里和胡莺见面,彼此含笑点了点头。胡莺虽然有许多话要问克文,但不多一会儿,上课的铃声响了,因此就没有一个适当的机会,直到中午散了学,胡莺又跟着克文一同走下扶梯来,低低地笑道:“李先生,你似乎太不忠实了一点儿。”
“为什么?胡小姐,你这话真叫我有点儿不明白。”
“你还要假痴假呆地装糊涂,你干吗骗我?”
“啊,我什么事情欺骗了你?我真有点儿莫名其妙呀!”
克文见她噘了噘小嘴儿,秋波逗给自己一个娇嗔,这娇嗔是益显现了妩媚的风韵,因为她粉颊儿上还是含了微微的甜笑,一时倒吃惊地叫了一声啊,表示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向她一本正经地问。胡莺这才老实地告诉他说道:“你不是说住在圣德坊三十八号吗?可是到了里面,却问不着你的人。所以我心里是这么地想,大概像我这种人不够资格做你的同学,所以你会不愿意我到你的府上去。”
“胡小姐,你这是哪里话?叫我听了,不是有点儿难为情吗?我有些不懂,莫非你昨天到我家来过了吗?可是两点钟光景,我却是曾经到外面去过一次的。”
胡莺这话当然是包含了一点儿俏皮的成分,使克文听了,两颊会浮现一层红晕,遂笑了一笑,向她低低地告诉。胡莺奇怪道:“李先生,你根本不住在三十八号里的,否则,房东太太也绝不会说这儿没有姓李的房客了。你怎么偏偏地还要假装一本正经的样子呢?”
“啊呀!这你就未免太冤枉人了,也许是你找错了门牌,我住在什么地方又不是犯法的,干吗要瞒骗你?所以这完全是你一种误会。”
“可是事实上我绝不会这么的糊涂,三十八号这四个字,我难道还会认不清楚吗?”
“呀,这就难了,我以为事实胜于雄辩,别的话我们且不必说,此刻你就跟我一同回家去,看是不是从三十八号里进去的?”
克文被她缠不过,这就急得没有了法子,遂向她微笑着说。胡莺听了,这似乎求之不得的事情,遂掀着酒窝儿,点头说了一声好的。于是两人跳上三轮车,便匆匆地驶到圣德坊去了。车子到了弄口停下,胡莺关照车夫,叫他自管回家,说午饭不回来吃了。克文听她这样向车夫说,一时他的心儿倒又忐忑地跳起来,暗想:她难道预备在我家里吃午饭了吗?这可坏了,我家里是冷饭开水泡,一只咸鸭蛋当小菜。现在加入了她这一个陌生的贵客,而且还是一个异性的姑娘家,那……那可怎的好呢?克文心中事这样的着急,不过表面上是绝对不显形于色的,和她走到三十八号的大门口,还抬头向门牌号码望了望,笑道:“胡小姐,你看清楚了没有?这不是三十八号吗?”
“是的,那么我要到你府上坐一会儿,你终不可以拒绝我吧!”
“这是哪里的话?我为什么要拒绝你?其实我对于你这么一位贵客,真是欢迎还来不及的。那么胡小姐请吧!”
克文觉得这位姑娘有趣,他忍不住笑嘻嘻地说。胡莺对于他这一句欢迎的话,她芳心里有阵子甜蜜的感觉,秋波水盈盈地斜乜了他一眼,娇媚笑道:“不要客气,还是你主人领路的好,因为我还不知道你住的哪一间。”
克文觉得她这话倒也不错,遂含笑领她走到楼上,拿司必灵钥匙开了客堂楼房门,然后微弯了腰,把手一摆,表示请她进内的意思。胡莺站在房门口,先瞥眼瞧到房中的陈设,尚称富丽美观。这就心中暗想,昨天那个二房东也许是听错了吧。克文第一步工作就是把窗帘拉开,这就使光线更明亮了一点儿。他回身对胡莺笑道:“胡小姐,请坐吧!可不是?我这人素来不会说谎的。”
“这是你家二房东太混账了一点儿,也许是出租人家太多的缘故,所以弄不清楚了。”
胡莺听他这样说,也只好表示软化的神气,埋怨到二房东的头上。克文笑了一笑,便在热水瓶里先倒了一杯茶。胡莺在他倒茶的时候,偶然抬头望到壁上有一张半身女子的照片,笑靥媚人,十分可爱,一时倒又暗暗地奇怪,难道李克文已经是和人家结过婚的人了吗?否则,在自己卧房里,怎么挂了这么一张大的相片呢?不是妻子,也除非是最亲爱的情人了。想到情人两个字,不知为什么,她的芳心里立刻会有一种酸素作用,似乎十分的难堪,因此她的脸色是变得并不十分好看。克文把茶杯送到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没有理会到,直待克文呼了两声“胡小姐喝茶”的时候,她才惊醒过来似的,连忙伸手接了茶杯,说了一声“你不要客气”。克文含笑问道:
“胡小姐,你在看什么?竟出了神似的。”
“我在看这张照片,拍得姿势太好了,而且容貌也很美丽,不知是李先生的什么人?”
“是我的姊姊。”
“咦,你不是说姊妹兄弟都死了吗?我可有些不相信。”
胡莺咦了一声,她摇了摇头,并不相信地反问。克文暗想,这姑娘的记性倒不错,遂笑了一笑,说道:“这不是我嫡亲的姊姊……”
“哦,那就是无怪了。不知她常常来吗?最好有给我介绍介绍的机会,不知她的人也和照片中一样的美丽可爱吗?”
克文听她说话的表情好像有一种妒忌的成分,一时倒不免暗暗好笑。想不到这位姑娘对我倒是一往情深,其实我和你是萍水相逢,我的生活上接触的人何必要你这样的关怀呢?不过他表面上还故意微微地笑了一笑,向她粉脸儿打量着,说道:“虽然她和照相上是并不有什么丝毫的差别,但和你胡小姐比较起来,这似乎要输你几分了。”
“对不起,我不够资格给你这样高捧,捧得太高了,跌下来就可受不了。”
胡莺噘了噘小嘴,她好像有点儿抢白的语气。克文听了,一时倒不觉愕然,暗想:她竟和我有吵嘴的神气了,但这倒是显现了她天性的流露,很可以看出她对自己已有爱素的成分。他庆幸自己的艳福,不过他还记念着朱燕的恩典,所以他竭力避免彼此爱情的发展,故作望望桌子上的时钟,说道:“时候不早了,胡小姐恐怕饿了吧?我们还是到外面小馆子里去吃点饭好不好?”
“你每天吃饭也上馆子吗?这样开销未免太大了,而且生活上也显得太枯燥一点儿。”
“不,平常日子我是家里吃的。”
“谁给你烧菜煮饭呢?”
“我叫隔壁厢房里有个老妈子每天烧一锅子饭,这就够我一个人的吃了。至于小菜问题说起来不好意思,我就买一点儿干的现成东西,随便吃点儿就算了。”
“那么我们今天也随便吃了点儿算了,为什么偏要上馆子呢?”
“你是难得请进来的,第一次就这样马马虎虎地对待客人,这在我似乎太不恭敬。”
“啊,嗬,我们是一个学校读书的同窗好友,难道你还把我当作上客看待吗?假使我认为彼此很陌生的话,那我也绝对不会在吃饭的时候走到你的府上来。”
克文听胡莺的话,显然她对自己表示非常知己的意思,一时倒弄得左右为难,搓了搓手,沉吟了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说道:“并不是我要和你客气,因为开水泡饭,像你这么一位小姐,根本就咽不下去肚子里去。况且……况且小菜方面也没有什么预备,你怎么能吃得下?”
“李先生,你这话就不应该,我心里实在有点儿生气。”胡莺逗给他一个娇嗔,鼓着小嘴儿,真的表示了生气的样子。
克文这就呆住了,望了她一眼说道:“胡小姐,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生气?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人的脾气就是这么样子,谁说我吃不惯苦,那就是对我莫大的侮辱。因为同样一个人类,谁应该吃苦,谁不应该吃苦,这个年头儿国破家残,多少同胞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受着敌人铁蹄的蹂躏,不要说开水泡饭没福尝到,恐怕连玉蜀黍的粉都吃不到呢!所以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有钱人家小姐,好像每天非吃海参鱼翅不可,其实你这思想是绝对的错误,我今天偏要在这里吃两碗开水泡饭,你终不能够叫我不许吃吧!”
“只要你咽得下,不怪我怠慢了你,我就老实不和你客气了。”
克文听她滔滔地说了这么一大套正义的话,一时对她也有了几分敬意,觉得她也不是一个纯粹只知享乐的贵族小姐,于是笑了一笑,一面说,一面把热水瓶拿来,倒在饭锅子里,又怕不大热,遂放在电炉上把泡饭滚了一滚,然后盛了两碗。又在菜橱内取出两只咸蛋、一碗红豉腐,放在桌子上,自己看看,也实在觉得太不像样子,于是回身对胡莺说声“你坐一会儿”,他便转身要到房外去的样子。胡莺呆呆地看着他做着这种女子做的事情,她心里着实替他可怜了一阵子。此刻见他要走出房外去,便连忙伸手把他拉住了,低低地问道:“你还预备到外面做些什么事情去?”
“我看这两样下粥的小菜,实在太不像话了,所以我到广东馆子去买点儿烧鸭烧肉来。”
“不,咸蛋我很爱吃,一样要到外面去买,我当初又何必阻挡你呢?李先生,你不要忧愁我吃不下饭,你看着我今天可以吃两碗。”
克文听她说完了话,连自己也哧哧地笑起来了。于是也只得罢了,和她一同在桌旁坐下。两人静静地吃泡饭,克文望着她,忍不住又好笑起来。胡莺问道:“李先生,你笑什么?”
“我笑你在这里吃这一餐粗淡的午饭,也许在你生命中还只有破题儿第一遭吧!”
“不,记得我在战地服务的时候,曾经有一次肚子饿,可是找不到食物充饥,后来我拾到一张已发了霉花的大饼,当作奶油面包还吃得更有味道。”
“哦,你也做过救护工作吗?”
“为什么没有?沪战开始后,孙大为先生首先组织救亡协会,里面分了好几组,我和一班女同学就都去加入救护工作。后来国军撤退上海,我们为了家庭的缘故,所以没有随军西移。唉,我对于四行仓库的八百孤军表示最为敬佩,可是……现在被软禁在胶州路公园内的爱国壮士民族英雄,恐怕一般人也早已遗忘了吧!”
胡莺滔滔地说着,表示自己也并非是个平庸的女性。当她说到末了的时候,心中有层无限的悲愤,她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克文听她提起了八百孤军,一时十分感触,忽然他记得了今天报上的新闻,遂恨恨地说道:“你看过了今天报纸没有,孙大为先生被人暗杀了。”
“啊?!我倒没有知道,你快把报纸拿给我看看!”
胡莺在加入救亡协会的时候,因为曾经和孙大为有几次谈话,所以在她脑海里确实已有一个慈祥和蔼的印象了。此刻一听这个消息,当然是大为吃惊,遂急急地向克文要报纸看。克文把早晨买来的报纸交给她,胡莺在看过了一遍之后,便情不自禁地切齿痛恨骂道:“我真不相信这些汉奸们到底有没有心肝的?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是炎黄的子孙?抑是出卖祖国而已投入了日本的国籍?要不然,连三岁孩子也会喊着打倒日本人的口号,难道他们就不是十个月生养下来的禽兽?唉,我真是越说越气了,可怜孙老先生他到底是为祖国而流了光荣的鲜血了。”
胡莺说到这里,猛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她芳心里只觉得一阵子剧痛,好像有刀在割一般。她恨自己不幸生长在这一个家庭里,一时她忍不住流起眼泪来了。克文见她是流泪了,心中倒认为她是一个至性的人,遂对她开始也有了一点儿敬爱的意思,连忙起身拿了一条毛巾,交给她拭泪,低低地安慰她说道:“胡小姐,你不要伤心,不知廉耻的禽兽虽然多,但一班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热血男儿也不在少数。所以终有一天,会把这些群丑一扫而光的。你是一个有血性的姑娘,所以我希望你虽然是流落在这孤岛般的上海,不过你千万还需要有个报国的志愿,那么复兴中国,并不是我们夸大了说一句话,当然,这伟大的责任,是还在我们青年人的身上。”
“是的,李先生你这话是很不错,所以我很愿意常常跟在你的身旁,请你多给我一点儿勇气,不知道你会不会把我感觉到讨厌吗?”
胡莺拭了眼泪,秋波盈盈地逗了他一瞥媚眼,她用了一种极温和的口吻,向他有些表示请求的意思。克文微微地一笑,说道:“我们在一个学校里读书,本来可以每天见面。其实一个人在世界上,朋友是多多益善,只要你认为我这个朋友大概不至于会把你引坏,那么我如何会来讨厌你呢?”
“你是一个最忠实的青年,我觉得和你多在一块儿说话,一定可以增进知识,加强思想,绝对是有益无害的。”
“胡小姐,你真是说得我太好了,倒叫我听了反而感觉得很不好意思。”克文听她这样的赞美,虽然有点儿愧不敢当,但他心中是万分的得意,忍不住笑起来说。胡莺瞟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道:“我倒没有一点儿过分地赞美你,你瞧学校里的同学也不是你一个人,为什么我不说别人的好,而偏说你的好,也可见你确实有一点儿令人感到敬爱的地方。”
“真的吗?也许你是为了一点儿情感作用的缘故……”
胡莺说到后面有点儿羞涩的意态,粉脸儿这就像玫瑰花朵儿般地娇红起来。克文有点儿惊喜的样子,但是他说到后面这一句的时候,却又显得十分的平淡。胡莺以一个名门闺秀的身份,对克文表示这一种亲热的态度,谁知道克文还显得若即若离的神情,这使她芳心之中自然感到有些难受,遂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却把粉脸儿低垂下来。
两人匆匆地吃完了饭,克文忙着倒面水,请胡莺自己洗脸,说化妆品都在梳妆台上,他自己却去收拾碗筷等东西。胡莺在洗脸的时候,她的心中又不免暗暗地想起来,这里莫非已经是他们同居的地方了吗?否则,一个男子住的卧房,怎么连胭脂花粉那些女人的东西都齐备了呢?这就未免有点儿可疑,难道克文是个无赖的少年吗?那我倒要留心一点儿才好。不过看他的行为,不但大方,而且也很老实,一点儿都没有那种浮滑的气息,这似乎叫人有点儿不了解了。胡莺洗完了脸,回头望了克文一眼,见他还在收拾碗筷,于是眼珠一转,这就有了主意,便低低地问道:“李先生,我觉得你一个男人家来干这些女人的事,未免也太苦了一点儿,难道你这位姊姊就不时常到你府上来帮一点儿忙吗?”
“我姊姊她现在有职业了,所以忙得很!”
“哦,不知在什么地方做事情?”
“在一家……公司里做秘书,因为她也是个大学生呢!”
克文说到一家时,支吾了一会儿,方才圆了一个谎回答。胡莺觉得他说的终不免有些神秘的意思,所以心中十分纳闷,遂又追问道:“我还没有请教你这位姊姊姓什么?叫什么?她府上在什么地方呢?不知可曾嫁人吗?”
胡莺在无意之中问出可曾嫁人的一句话,她心中十分欢喜,暗暗称赞自己的聪明,因为换句话说,就是问克文可曾和她结婚的意思,那么在他的回答中自然有个明显的表现了。克文为了避免自己说谎起见,他觉得即使说实话,那也没有大不了的事情,于是说道:“我这个姊姊姓朱,名叫燕,其实这里本来就是她的家,我……还是从外埠来的。所以当初和她暂住一处,你不见房中放了两张铺吗?现在姊姊有了职业,而且供给膳宿,所以她这里就让给我一个人住了。”
“那么你从什么地方来呢?”
胡莺听他越说越神秘起来,回头见房中果然有两张床。但一男一女,既非同胞姊弟,若睡在一个卧房之中,那还有什么好事情吗?所以她疑神疑鬼的又猜测不定,而却对他低低问了一句。克文被她问得没有办法,因为不善撒谎的缘故,所以半晌却回答不出来。胡莺见他若有隐情的模样,这就连连地问下去。克文在这情形之下,遂把自己身世向她约略告诉一遍。胡莺听他是八百孤军之一,一时大为惊异,将信将疑,但表面上愈加敬佩他的样子,向他说了很多同情的话。这时已经两点相近,胡莺方才握手分别。
胡莺一路回家,一路想着克文这个人原来还是民族英雄,他说曾经在黄埔军官学校毕业过的,这话不知是真是假呢?胡莺想着回到家里,不料母亲却在垂泪伤心,胡莺吃了一惊,忙问何故,胡太太说:“你大表哥早晨又来过了,他说你爸爸和一个女秘书住在霞飞路田米路口三百十一号的一座小洋房里,我看他从此是再也不会想家的了,叫我如何不要生气呢?”胡莺听了,心中大为气愤,劝母亲不要难过,说“女儿给你找爸爸去评道理。”于是她就坐了三轮车,叫车夫阿毛赶快踏到霞飞路田米路口三百十一号门口,然后揿了电铃。司阍巡捕不准她冒昧入内,问她看什么人。胡莺见他神气活现,心中一气,伸手就量了他一记耳光,怒气冲冲骂着“走狗,你真是瞎了眼睛,我连自己家中都不能来吗?”大家正在吵闹的时候里面走出一个女子来,胡莺抬头望去,觉得这个女子非常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了。忽然她想到了克文家中挂着的那张小照,一时倒忍不住奇怪地怔怔地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