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01AVy中华典藏网

一到平郡王府,碧文由管家嬷嬷陪着,进了中门,老刘为门上招待到空屋中待茶。齐妈什么都不在乎,老实不客气跟着老刘一起去了。AVy中华典藏网

王府有特定的规制,进大门是条长长的甬道,两侧各有一排平房,总计二十四间,用途很杂,护卫值班休息、采办看货结账、到王府来接头公事,或者下帖送礼,在此等候回话,再就是像接待老刘、齐妈,亦总是在这里设茶摆饭。AVy中华典藏网

领到西首,只见第七间、第八间是打通了的,里里外外有好些人,不知在干什么。第十间是空屋,就在这里落座,最后一间设着一座茶炉,门上要了一壶照例供应的茶壶,又要了一盘粗茶食“小八件”,关照是“请朱师爷的管家”,可以到外账房开公账。AVy中华典藏网

略略寒暄了几句,齐妈便说:“门上大哥,你请治公去吧!”AVy中华典藏网

“得罪,得罪!我可得少陪了。回头来陪两位吃饭。”说完,门上哈一哈腰转身走了。AVy中华典藏网

老刘是来惯了的,安坐喝茶,齐妈却是初进王府,事事新鲜,看后窗外面,不断有丫头老妈经过,忍不住便说:“都去干什么?我也看看去。”AVy中华典藏网

从后面一走到雨廊上,立即发现,丫头老妈都在打通了的那一大间的后窗外站住了脚。齐妈便也移步过去,找了个空隙向里张望,只见正中方桌旁边坐了一个穿蓝布袍、黑布马褂的中年人,桌上有笔砚,有两本书,还有些纸片,他对面站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看打扮是王府的管家。AVy中华典藏网

“这个八字,只怕错了吧?”原来是“算命先生”,齐妈看他指着一张红纸说。AVy中华典藏网

“耿先生,”那老者问道,“错在哪里?”AVy中华典藏网

“只怕是年份弄错了。”AVy中华典藏网

“只听说时辰有弄错了的,哪里有年份错的道理?”AVy中华典藏网

这耿先生似乎颇伤脑筋,“张管家,”他问,“是肖鼠?”AVy中华典藏网

“戊子年当然肖鼠。”张管家问,“到底是哪里不对?”AVy中华典藏网

“这四个八字,照你说,两个是王爷的跟班,一个是王爷的书童,再一个是小马夫,是不是?”AVy中华典藏网

“是啊!”AVy中华典藏网

“戊子是康熙四十七年,今年整二十岁,如果岁数不错,不会是喂马、刷马的小马夫。应该是骑在马上的公子哥儿。张管家,请你再问一问清楚。”AVy中华典藏网

“不用问。”张管家说,“我知道不错。耿先生,请你只按八字算就是了。”AVy中华典藏网

“好吧!我就先算这一个。”AVy中华典藏网

只见那耿先生,拈笔在手,一面写,一面查历本。查完,写完,搁笔沉思,两手环抱胸前,双眉紧皱,是苦苦思索的模样。AVy中华典藏网

“是贵格,可惜了!”AVy中华典藏网

“怎么?”张管家问,“从哪里看出来是贵格?”AVy中华典藏网

“康熙戊子年六月廿六卯时生人,八字是戊子、己未、辛未、辛卯。两金四土,一水一木。辛未为镕土成金,金从土生,最喜戊己相扶,年干戊为正卯,月干己为偏卯,祖荫极厚,生来应该是贵公子。年支子为‘食神’,生卯之‘财’,聪明忠厚,福禄有余。这个八字,”耿先生抬起头来,笑笑说道,“张管家,若说是小马夫的命,我也就不必到‘天子脚下’来混了。”AVy中华典藏网

这张管家着实沉得住气:“就命论命。”他毫无表情地问,“怎么说可惜了?”AVy中华典藏网

“第一可惜,土多;第二可惜,缺火——”AVy中华典藏网

“耿先生,”张管家插了句嘴,“不说土能生金吗?”AVy中华典藏网

“敢情管家也懂五行生克之理‘土厚金埋’的道理。这个八字若非时辰生得好,非贫即夭。”耿先生双眼上卷,从老花眼镜上看着张管家说,“管家,我倒考考你,你说,为什么时辰生得好?”AVy中华典藏网

“你老抬举我了。”张管家赔笑说道,“我哪里懂什么五行生克?也不过听人说,时辰上的那个辛‘比’得好。”AVy中华典藏网

“对了!因为虽说‘土厚金埋’,金多就不埋了,终究要大放光芒的,所以越比越好。不过,这个时辰之妙,不止于辛金之比,下面那个卯字,跟日子上的未字,合成‘半木局’,所以这个八字,说起来是两金三土、两木一水,土为木克,力量弱了,才不至于埋金。卯合未成半木局,力量强了,又不至于为金所克。其中消长化合的作用,实在玄妙之至。”AVy中华典藏网

“耿先生真高明!不过,‘子未相害’,会不会冲破了‘合神’呢?”AVy中华典藏网

“月柱上那个未干什么的?正就是挡住了日子上与卯相合的那个未。八字凡属贵格,破败都有化解。”耿先生又说,“这个八字如果有火,那就不但富贵,而且必有一番惊人的事业。”AVy中华典藏网

“喔!”张管家倾身向前,有些不信地问,“缺火的关系这么重?”AVy中华典藏网

“当然!”耿先生又是从眼镜上面看人,“这个八字,想来不知请多少人看过了,那些人怎么说?”AVy中华典藏网

张管家料知不能瞒他,便即答道:“有人说,这个八字合着四句诗:‘辛金珠玉性虚灵,最爱阳和沙水清,成就不劳炎火煆,滋扶偏爱湿泥生。’好在年上一个子,月上一个己,有火没有火倒不要紧。”AVy中华典藏网

“子为水,己土是湿土,说得不错,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耿先生翻开万年历,指指点点地,“康熙四十七年戊子,闰三月,六月廿六日早就立过秋了,秋金当令,‘日主’之辛,正‘旺’未‘衰’,所以为贵。因此之故,这个‘辛金’,要当‘庚金’来看,立秋是肃杀之气,所以‘滴天髓’说:‘庚金带杀,刚建为最,得水为清,得火而锐。’金不用火炼,不过顽铁。话虽如此,富贵有余,也应该心满意足了。”AVy中华典藏网

这番话说得张管家不住眨眼,“你老的高见,倒还是头一回领教。”他想了一下又问,“不知道流年上怎么样,有什么喜忌?”AVy中华典藏网

“那还用说,喜火忌土。金亦不妨,木能生火疏土,也是好的。水不宜多。总之,五行之中,唯土大忌。”AVy中华典藏网

“这样说,今年丁未不好?”AVy中华典藏网

“未不好,丁是好的。”AVy中华典藏网

“丁火不是辛金的‘七杀’吗?”AVy中华典藏网

“有‘印’护身,有‘比’相助,身强‘制杀为用’,有何不好?”耿先生又说,“不过丁火不如丙火。丙为‘正官’。这个八字印绶重重,根基极厚,可惜没有‘正官’,如果遇到丙年,‘官印相生’,恰恰又是金命,金旺得火,方成大器。这番加官晋爵的喜事,就非比寻常了!”AVy中华典藏网

一席话说得张管家目瞪口呆,怔怔地好半天,又问一句:“倘有喜事,应在什么时候?”AVy中华典藏网

“自然是生日一过,交进七月,就有好音。”AVy中华典藏网

张管家闭着嘴深深吸口气,回头看见小厮,便即说道:“替耿先生磨墨!”AVy中华典藏网

小厮磨墨,耿先生批八字,张管家悄悄转身而去。窗外廊上在看热闹的仆妇、听差窃窃私议,声音微不可闻,但大都有惊异之色。齐妈不知是怎么回事,也不便打听,只回来将所见的情形告诉了老刘。AVy中华典藏网

老刘一听就发怔,思索了好一会儿,突然起身说道:“我也看看去!”AVy中华典藏网

等他走到后窗外面,恰好看到张管家从前面进屋,后面跟着个小厮,手捧朱漆托盘,盘中新出炉的两个大元宝,银光闪闪,耀眼生花。AVy中华典藏网

“耿先生!”AVy中华典藏网

耿先生抬起头来,看到盘中的元宝,似乎有些动容。AVy中华典藏网

“实不相瞒,耿先生刚才看的八字,就是府里的王爷。耿先生实在高明,些许薄礼,请耿先生别嫌菲薄。”AVy中华典藏网

“啊、啊!”耿先生站起来说,“厚赐了,受之有愧。”AVy中华典藏网

“应当,应当!耿先生是凭本事吃大俸禄。”张管家接过托盘来,恭恭敬敬地一举,然后放在桌上。AVy中华典藏网

“请替我给王爷道谢。”AVy中华典藏网

“是太福晋交代的。王爷还不知道。”张管家又说,“太福晋说,耿先生尽管照实说,哪几年好,哪几年坏,请格外仔细看一看。”AVy中华典藏网

“一定,一定,不敢不仔细。”耿先生问道,“去年怎么样?”AVy中华典藏网

“去年王爷袭爵。”AVy中华典藏网

“什么时候?”AVy中华典藏网

“七月廿一。可不是生日一过,交进七月吗?”张管家说,“王爷的八字,也很请了些人看过,都不如耿先生说得准,如今才知道什么叫铁口了。”AVy中华典藏网

听这话,耿先生亦颇兴奋:“这么说,我就更有把握了。”他看着所批的命书说,“王爷一路大运,直到三十二岁,这一年己未,要当心。”AVy中华典藏网

“是!”张管家又说,“以后呢?”AVy中华典藏网

“等我细看。”AVy中华典藏网

耿先生坐下来,拈笔凝思,脸色慢慢凝重了。AVy中华典藏网

“耿先生,”张管家有些惴惴然地,“三十二岁以后就不好了?”AVy中华典藏网

“不,不!还是好的。不过比前面要差一点儿。”AVy中华典藏网

“那么到哪一年不好了呢?”AVy中华典藏网

“虎兔相继,唉——”耿先生黯然说道,“可惜荣华不久。”AVy中华典藏网

“怎么叫虎兔相继?”AVy中华典藏网

“我批在命书里头好了。”AVy中华典藏网

“不必在这里批。请到里面去坐。”AVy中华典藏网

原来起初只不过将耿先生当作摇唇鼓吻的江湖术士,所以接待在这不上不下的地方,由老管家跟他打交道。及至听他论断如神,太福晋立刻就另眼相看了,不但致送重酬,而且交代“请朱师爷陪这位耿先生吃饭”,既然如此,何不此刻就移砚到朱实那里?AVy中华典藏网

朱实办事之处,在“银安殿”西侧的一座院落中,此时已接到通知,倒也渴望见一见这个耿先生。所以等张管家一引进来,急忙出迎。听口音是当涂,与南京一江之隔,也算同乡,便越感亲切了。AVy中华典藏网

等张管家在一间空屋中设置笔砚,预备好了茶水,耿先生告个罪,去批命书。这一批费了足足一个时辰,小厨房已来请示过两次。及至入座,已过正午,朱实请耿先生上座,辞让了好一会儿,毕竟只是相对而坐。耿先生不大开口,只以朱实十分殷勤,加之几杯酒下肚,话慢慢多了起来。AVy中华典藏网

“我是三天之前才到京的。”他说,“本来早想做京华之游,只为好些同道,遭了祸事,不免存有戒心。”AVy中华典藏网

朱实也听说过,每一件大案如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以及年羹尧之获罪,都有星相术士牵涉在内,不过这些严重的纠纷都已过去,耿先生并没有担心的理由。AVy中华典藏网

“耿先生过虑了!如邹鲁、张明德之流,自有贾祸之道。耿先生精通命理,言必有据,不怕的。”AVy中华典藏网

“话虽如此,笔下还是不可不慎。”耿先生又说,“我怕太福晋会担心,报喜多、报忧少。实在说:王爷这个八字——”AVy中华典藏网

看他说话仍有顾忌,朱实便追着问,挟了一块火腿到他面前:“云南宣威腿,不远万里而来。”他说,“请尝尝,很不坏。”AVy中华典藏网

“谢谢!”耿先生挟起火腿,待要入口,却又放下,放下忽又夹起,依旧未曾进嘴。原来想要说话,便不能进食,而话要出口,又觉不妥,所以有这种看来莫名其妙的可笑动作。AVy中华典藏网

朱实知道,只要自己问一声,耿先生就忍不住会说。其实他也心痒痒地想要先闻为快,但偏忍住了不说!因为从到了京师,身在朱邸,听到了许多秘辛,深知片言只语可以惹来杀身之祸,如今看耿先生,分明有句极要紧的话,哽在喉头,不妨耐心等待,一问便是参与在内,将来就可能会有是非。AVy中华典藏网

果然,耿先生到底忍不住了,“乡兄,”他说,“王爷这个八字,倒是宁愿我看得不准,怕吓着太福晋,我不敢明说。请你记住一句话,‘虎兔相逢大梦归!’”AVy中华典藏网

朱实点点头,将他这句话默默地念了几遍,用眼色催他说下去,但耿先生不肯再开口了。AVy中华典藏网

02AVy中华典藏网

碧文非常兴奋,因为平郡王太福晋相待之情,远出乎她的意料。AVy中华典藏网

“拉着我的手问我的小名叫什么,直说,你只管我叫姑太太好了,又叫两个小阿哥叫我姊姊。简直就当我娘家侄女儿这么看待。”AVy中华典藏网

“季姨娘原要收你做干女儿。”朱实笑道,“可不是娘家侄女儿。”AVy中华典藏网

“要四老爷肯认我才算。”碧文又说,“姑太太还说——”她摇摇头,“论理这话我不该说。”AVy中华典藏网

“怕什么?你尽管说好了。”AVy中华典藏网

“姑太太说,病在床上的那位,倘或寿限真的到了,她替我做主。”AVy中华典藏网

做什么主?朱实想了一下才明白,刚要开口,碧文却又往下说了。“不过,她说应该,应该——”AVy中华典藏网

“怎么回事?”朱实笑着皱眉,“倒是什么碍口的话?”AVy中华典藏网

“她说,应该生个儿子,”碧文红着脸说,“她替我做主,你就心服口服了。”AVy中华典藏网

“其实何用太福晋操心,我自己就会做主。当然,有她做主,我的面子也好看。”朱实又问,“还说些什么?”AVy中华典藏网

“问起老太太临终以前的光景,伤心了好半天,我说老太太福寿全归,说走就走,一点儿痛苦都没有。她才住了眼泪。又问我:是不是老太太去了,眼都不闭?我自然说,没有这话。”AVy中华典藏网

“对了!”朱实急忙问道,“我也听见过这话,一直想问你,到底有没有这回事?”AVy中华典藏网

“怎么没有!”碧文答说,“我亲眼目睹的。当时震二奶奶便说:一定是不放心芹官。就跪在床面前,一面抹老太太的眼皮,一面淌着眼泪说:‘老太太尽管放心好了。谁不是格外照看芹官,跟你老人家在世一样。’谁知道眼睛就是不闭,后来是太太说了,老太太把芹官托给秋月的,怕必得秋月说一句,老太太才能放心。秋月就跪下来起誓,一定不负老太太的付托。当时拿剪子铰了一大绺的头发。”AVy中华典藏网

“这是干什么?”朱实诧异地。AVy中华典藏网

“铰了头发,不就成了姑子了吗?意思是她这一生不嫁,专为照料芹官。”碧文又说,“老太太在日,她就说过,愿意伺候老太太一辈子,铰头发就是要表明,说话算话,不过由伺候老太太,改了照料芹官而已。”AVy中华典藏网

“忠心义气,愧煞须眉。”朱实不胜感慨地,但没有忘记询问结果,“后来怎么样,老太太瞑目了?”AVy中华典藏网

“说起来真叫人不大相信,等秋月说完,拿手把老太太的眼皮抹下来,略为按了一会儿,居然就闭上了。你看看,老太太在孩子身上的这一片心!”AVy中华典藏网

“唉!”朱实叹口气,“芹官将来如果不长进,连我都对不起老太太。”AVy中华典藏网

“有秋月在,自然会管芹官。不过,”碧文微显抑郁地说,“也得和衷共济才好。”AVy中华典藏网

弦外似乎有音,朱实自然要细辨,“怎么?”他问,“莫非秋月跟谁不和?”AVy中华典藏网

“不是秋月跟谁不知,是有人忌秋月。”AVy中华典藏网

朱实想了一下问:“是春雨?”AVy中华典藏网

“还有。”AVy中华典藏网

“还有谁?”AVy中华典藏网

“震二奶奶。”碧文踌躇了一会儿说,“不是我说句刻薄话,震二爷夫妇早就在打堆老太太后房的那些箱子的主意。人一倒下来,要办丧事,震二爷说,这场丧事非办得风光不可。四老爷一向孝顺老太太,只含着眼泪,连连点头。可是,风光是拿钱买的。钱呢?库款不能动用,就是动用了,马上开春买丝,要先放款子给养蚕人家,还不是得想法子。AVy中华典藏网

“震二奶奶说,本来这个年都不知怎么过,偏又遇见这桩大事,她有一万银子的私房,愿意孝敬在老太太身上。此外,也就只有拿老太太自己的钱,买老太太自己的风光了。秋月一听这话,把账簿都捧了出来,现银、首饰、珠宝、皮货,开得清清楚楚,算起来不过值两万多银子——”AVy中华典藏网

“只两万多银子?”朱实也不信,“我在府里常听人说:老太太的私房可观,没有百万,也有三五十万,怎么才两万多银子?”AVy中华典藏网

“三五十万也说得多了。十来万是有的,可是据秋月说,都留给芹官了。”AVy中华典藏网

“震二奶奶当然不能凭她一句话就信了。是不是呢?”AVy中华典藏网

“不信也不行,她有见证。”AVy中华典藏网

“谁?”AVy中华典藏网

“太太——”AVy中华典藏网

马夫人证实曹老太太生前确曾有过一句话,指着一口上了封条的箱子,说是留给芹官,待成年以后,娶亲、当差、做官,方准动用。于是将箱子抬了来,上面有张封条,日期标明是芹官十岁生日那天。封条当然是秋月的笔迹,可是上面有个指模,清清楚楚的两个螺纹——曹老太太左手拇指双螺纹,是合府都知道的。AVy中华典藏网

秋月还提出一个建议,启封点数,与账簿核对以后,重新加封。马夫人自然同意,等揭去封条开了锁,箱盖一掀,将曹震夫妇看得眼都直了:黄的金锭、绿的翡翠、蓝的宝石、红的玛瑙,五色异彩,令人目眩神昏。AVy中华典藏网

费了一下午的工夫,才点清数目,与账簿上记载,完全相符。秋月写了封条,请马夫人、曹震夫妇都在上面画了花押,然后“咔嗒”一声上了锁,将钥匙放入衣袋,才满浆实贴地加上封条。AVy中华典藏网

震二奶奶原以为秋月会将钥匙交给马夫人,不道仍是不肯放手,心里便打主意,如何将钥匙从秋月手里挖出来。AVy中华典藏网

这件事要谋定后动,因为一碰钉,便成僵局,而且大损威望。她没有想到,秋月看她的肺腑,洞若观火,当夜便去见马夫人,说她有件极为难的事,决不能说却又决不能不说,向马夫人讨主意。AVy中华典藏网

“你忠心耿耿,又是老太太顶看重的人,芹官将来都要靠你照应,我自然替你做主。不过,我实在不懂你的话,怎么叫‘决不能说,又决不能不说’?”AVy中华典藏网

“我说了,只怕伤了那位主子。不说,只怕要对不起老太太,我自己也违背了我在老太太灵前的誓。”AVy中华典藏网

马夫人沉吟了好一会儿说:“你说好了!你知,我知,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也就伤不了谁了。”AVy中华典藏网

“太太肯这样替我做主,我自然要说,不过,太太许了我的话,可千万忘记不得。”AVy中华典藏网

“自然,你这样说,总是有绝大关系的事,我格外留意就是。”AVy中华典藏网

于是秋月问道:“太太,你倒说,老太太死不闭眼,为什么我跪下来,祷告过了,伸手一抹,老太太的眼就闭上了?”AVy中华典藏网

“是啊!我也在奇怪!必是老太太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你一说破了,老太太安心了?”AVy中华典藏网

“正是!”秋月接着说道,“我当时祷告:‘老太太必是不放心芹官,更不放心留给芹官的东西,将来到不了他手里。如果是这样,老太太请放心好了!我说过,愿意伺候老太太一辈子,如今老太太去了,我仍旧不嫁,照料芹官,到他娶了亲为止。至于老太太留给芹官的东西,我一定看守得好好的,除非太太,谁要都不行,将来除非芹官当差要用,此外不动分文,到芹官要娶亲了,我当着太太原封不动交给他。’太太,是这样子,老太太才闭的眼。”AVy中华典藏网

这番话说得马夫人毛骨悚然,当然心里也很明白,秋月所说的“谁要都不行”,是指曹震夫妇。这话如果泄漏出去,震二奶奶跟秋月便是至死不解之仇。这个关系太重了,她亦有警惕,同时觉得秋月的责任很重,应该有个慰勉的表示。AVy中华典藏网

“老太太真是好眼力,看对人了。我完全明白,我跟你说吧,我决不会跟你要这些东西,就是要,你也不要给我。你记住,今儿雍正五年正月初四,时刻是,”她看一看自鸣钟说,“酉初二刻。将来有一天我跟你要东西,你就拿我这会儿说的话,堵我的嘴。”AVy中华典藏网

03AVy中华典藏网

“果不其然,”碧文告诉朱实,“震二奶奶跟太太去说,应该从秋月那里把钥匙收回来,太太说不必。是为什么呢?不管震二奶奶怎么想法子套太太的话,就是不说其中的道理。震二奶奶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说不妨先借一点儿出来,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应该的。太太回她一句:‘这么办,老太太反而会心疼!有两万多银子,凑合着花吧!’震二奶奶从来没有碰过这样的钉子,自然疑心到秋月,说她不知道在太太面前捣了什么鬼,以至于常常跟秋月过不去,冷嘲热讽,害秋月背地里,不知淌了多少眼泪。”AVy中华典藏网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儿!”朱实问道,“既然秋月只是跟太太说的,法不传六耳,你又怎么知道的呢?”AVy中华典藏网

“是秋月自己告诉我的。她说:我的委屈,总要有个人知道,自己才能撑得下去。又说:如果不是你要离开这府里,跳出是非之地了,我也不敢告诉你。”AVy中华典藏网

“真是!”朱实大为感叹,“青衣之中,居然也有这种怀着孤臣孽子之心的义行,实在愧煞须眉。”AVy中华典藏网

“秋月一直怕她敌不过震二奶奶,以前是仗着老太太信她,她的话就是老太太的话,震二奶奶自然捧着她,说什么是什么!如今虽说太太撑她的腰,不过,第一,太太的威风远不如老太太;第二,太太的精明强干更不如老太太;第三,说到头来,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如果太太让震二奶奶说动了,到那时候,不知会怎么摆布秋月。”碧文有些激动了,“我常是替秋月发愁,凭她,十个也抵不住震二奶奶一指头。此刻,我倒有个计较,你看使得使不得?”AVy中华典藏网

碧文是想到了芹官嫡亲的姑母,由平郡王太福晋来干预这件事,无形中表示支持秋月,震二奶奶便会有所顾忌了。AVy中华典藏网

“这么做,倒也未尝不可。不过,干预的办法得好好想一想,太着痕迹,让震二奶奶心想:‘好啊!你搬大帽子来压我!’那就越弄越拧,成了不解的僵局,更加不妙。”AVy中华典藏网

“既然你明白,这个法子归你去想。”碧文又说,“还有件事,皇上的褂子掉颜色,照大舅太爷说不要紧,到底也不能大意。你还得留点儿神。”AVy中华典藏网

果然,李煦料得不错,曹只落了个罚俸一年的处分,同时苏州织造衙门所织送的石青缎子,一样落色,虽不供“上用”,公平处置,织造高斌亦罚俸一年。AVy中华典藏网

“不过,另外有道上谕很奇怪。”朱实告诉碧文,“本来三处织造,轮流进京,解送匹缎,接头公事,今年本该苏州织造进京,昨天有上谕:高斌不必来,应解缎匹,着曹送来。不知道四老爷刚回去,为什么又进京?”AVy中华典藏网

“你没有打听?”AVy中华典藏网

“听说是怡亲王捎了信去,要他来一趟,不知道有什么话问。”AVy中华典藏网

“是什么要紧话,不能在信上说,要叫了来当面问?”AVy中华典藏网

“那就不知道了。且等四老爷来了再说吧!”AVy中华典藏网

所谓“怡亲王捎了信去”,其实不过是用“总理事务王大臣”的名义,转发上谕,所以曹一到京,照例先到宫门递了请安折,方回下榻之处——他的胞兄,行三的曹颀家。AVy中华典藏网

由于下谕中指明,曹到京,听候怡亲王传问,所以第二天一早,具了请安帖子,登府拜谒。候到午后未末申初,怡亲王方始回府,不久传出话来:怡亲王倦了,不打算接见曹。明日亦不必来,只到平郡王府听信就是。AVy中华典藏网

听得这话,曹不免纳闷,看时候已晚,虽说至亲,亦不便去见平郡王,但又有些放不下心,这趟跟随进京的何诚便说:“何不去看看朱师爷?”AVy中华典藏网

“这主意好。”AVy中华典藏网

于是,坐车一直来访朱实。他已经知道曹进京,因为前一日就有礼仪送来,也知道他住在曹颀家,估量着要到下一天才来见着面。不道突然来访,传进话去,碧文先就不胜之喜。AVy中华典藏网

尤其是听说何诚也跟了来了,越发有亲切之感。当下由朱实陪入中门,碧文迎入上房,顾不及行礼,先问何诚要“衣包”,因为曹去见怡亲王,自是肃具衣冠,天气已经入夏,一身袍褂束缚得很不舒服,他亦急于想换便衣,但赋性拘谨,尽管在家时碧文也曾伺候过他更衣,不过总觉得她此时身份已经不同了,除了一时想不出更适当的称呼,只好仍旧叫她碧文,此外一切的想法都异于往日,尤其是已非主仆,则朋友的内眷,理当尊重,所以当碧文来替他解外褂纽扣时,他退缩两步,拱拱手连称:“不敢!”AVy中华典藏网

“四老爷也是,”碧文还埋怨他说,“到了这里就跟到家一样了,还穿着袍褂干什么?依我说,连马褂都不必穿了,只换一件袍子好了。”AVy中华典藏网

“那就我自己来。”曹向朱实说道,“借客房一用。”AVy中华典藏网

碧文恍然大悟,四老爷的迂腐又发作了,便即笑道:“就在这儿换好了。我到厨房里看看去。”AVy中华典藏网

到厨房里只见齐妈跟惜馀正在扇炉子烧开水,盖碗中已置了供客的上好“三熏”花茶,碧文便说:“不用这茶!四老爷是喝瓜片的,幸好我还留着两斤。惜馀,你到我后房,把最旧的那个锡罐子取来!”AVy中华典藏网

接着,便跟齐妈商量如何款客。曹对肴馔不甚讲究,但茶酒非上品不可,有坛花雕是平郡王府送的,碧文一直舍不得打开,这天可得用了。回到堂屋,只见曹已换了便服。由于旗人父母之丧虽只穿孝百日,但曹家仍守着汉人的规矩,除了居官以外,在家仍是三年之丧,所以曹的衣包中,虽只一件月白竹长布衫,却备着两件马褂,在客气人家换穿玄色实地纱,在这里,既然碧文说是就跟到家了一样,便不妨就穿青布马褂,头上一顶黑布瓜皮帽,是个白绒的帽结。AVy中华典藏网

由这一身素服,碧文自然而然想起曹老太太,连带也就想到秋月、芹官,但照道理当然要先问季姨娘与棠官。AVy中华典藏网

“棠官还是淘气,他娘也管不住他,揍了他两顿,依然如故。唉!”曹叹口气。AVy中华典藏网

碧文与棠官的情分,有如姊弟,所以听了曹的话,有些心疼,不由得起了个念头,未经考虑,便说了出来:“既然姨娘管不住棠官,四老爷何不把他带进京来,交给我。”AVy中华典藏网

“这——”曹觉得是个好主意,不过要看朱实的意思,“在我是求之不得。就怕替府上添麻烦。”AVy中华典藏网

“哪里会添什么麻烦,不过,我怕季姨娘舍不得。”AVy中华典藏网

“这个孩子,必要离了他娘才会有出息。”曹又说,“此事咱们从长计议。”AVy中华典藏网

朱实是不赞成此举的,所以正好接着曹的话说:“反正昂公还有日子待,慢慢商量。”说完,趁曹不注意,抛了个眼色给碧文。AVy中华典藏网

碧文应酬了曹,又去找何诚叙旧,顺便听听老太太去世以后的情形。堂屋里曹便谈正事了,将这趟奉召进京,怡亲王却又不见,说有话由平郡王转告,不知到底何事,深为困惑,叙事兼抒感想,而朱实始终只是静静听着。AVy中华典藏网

直到曹讲完,他才答说:“郡王现在是在宗人府办事的时候多,进宫的时候少。怡亲王既如此说,想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AVy中华典藏网

“你听郡王提到过什么没有?”AVy中华典藏网

“没有什么要紧话,只说昂公太忠厚,那些内务府的人,喔,”朱实发觉“那些内务府的人”这句话是轻蔑的语气,急忙解释,“昂公可别多心!内务府的人,精明强干的居多,相形之下,郡王常担心昂公会吃亏。”AVy中华典藏网

“吃亏倒也无所谓,只要吃得起,就让他们占点便宜也不要紧!楚弓楚得,都是内务府。”AVy中华典藏网

“昂公的度量,实在不可及。”朱实想到曹震夫妇对他的态度,不由得有些不平,便随口问了句,“通声怎么样?还是那么潇潇洒洒不在乎?”AVy中华典藏网

这句话是贬词,曹自然明白,不过他素性不喜扬人之短,反为曹震掩饰:“他不过应酬多一点儿。你知道的,我赋性疏懒,最怕应酬,亏得有他替我。”曹顾而言他地问,“你跟郡王宾主很相得吧?”AVy中华典藏网

“是!彼此都觉得很投缘。”AVy中华典藏网

“郡王跟庄亲王常有往来吧?”AVy中华典藏网

“不多,”朱实答说,“倒是太福晋,常到庄亲王府里去给密妃问安。”AVy中华典藏网

“原是从小就熟的。”曹答说,“密妃姓王,苏州人,老太爷是个知县班子。当年是怎么住在我家,我那位大姊七八岁的时候就跟她做伴儿,我可不大知道了。我大舅完全明白,先帝在日,密妃母家,就都是我大舅照应。”AVy中华典藏网

“怪不得!如今大舅太爷亦颇蒙庄亲王照应。说来都是有渊源的。”AVy中华典藏网

“彼此的渊源很深,就是四阿哥跟郡王交往很密,也是有道理的。宫闱之间,实在难说得很,你在王府待长了就知道了。”AVy中华典藏网

这方面朱实也曾听说过,不过不便向曹求证,据说四阿哥弘历,独喜亲近疏宗的平郡王福彭,与他的“出身微贱”有关。皇子、皇孙的生母,如果是内务府女子或者来自“辛者库”——明朝的浣衣局,专门收容重罪犯人的妻孥——便算“出身微贱”。四阿哥的生母,都说是热河行宫的一名宫女,因此,他的同父同祖的兄弟都看不起他,唯独福彭想到自己母亲亦是内务府女子,不过特蒙先帝“指婚”,才能成为“镶红旗王子”的福晋,际遇远胜四阿哥的生母而已,论到实际,无甚分别。因此,每每回护四阿哥,亲如同胞手足,四阿哥自然就乐于亲近了。AVy中华典藏网

正在谈着,瞥见窗外何诚的影子,朱实便起身说道:“我有样东西,请昂公看看。”AVy中华典藏网

说完,到书房里取来一本他替福彭代笔的诗文稿,其中也附录了福彭亲自作的几首诗。这是替曹找样有兴趣的事做,趁他看这本诗文稿,便好告个罪,去跟何诚谈谈。AVy中华典藏网

“老何,你的精神越发好了。”AVy中华典藏网

“托师爷的福。”AVy中华典藏网

“你哥哥呢?”AVy中华典藏网

“也还好!”何诚答说,“上个月挂画,从梯子上摔下来,还好不重。”AVy中华典藏网

“酒呢,”朱实关切地说,“你们要劝他适可而止。”AVy中华典藏网

“可不是!那天若非喝醉了,也不会好好地从梯子上摔下来。”何诚紧接着说,“府上我一个月去两回。少爷、小姐都长得好,小少爷壮得像牛犊子似的。就是太太,听老妈子说,身子骨儿着实叫人担心。”AVy中华典藏网

“多谢,多谢!”朱实不提妻子的病,只表示感谢,“我也就因为有你们几位老成人照看,我在这里才能放心。”然后又问,“芹官呢?新请的那位老师怎么样?”AVy中华典藏网

何诚向屋里望了一眼,含含糊糊地说:“大致还不错。芹官的情形,我跟姨奶奶说了。”AVy中华典藏网

朱实明白,大概有碍着曹不便说的话,因而他也将话题扯了开去:“你多少年没有进京了?”AVy中华典藏网

“噢!好多年了!”他想了一会儿答说,“七年了。”AVy中华典藏网

“你看,这七年京城里有什么变化?”AVy中华典藏网

何诚想了想答说:“别的倒没有变,就只一样,茶坊酒肆都贴着‘莫谈国事’的红纸条。从前也有,可不像现在这样子满处都是。”AVy中华典藏网

“喔,这我倒不知道。”朱实答说,“我以为从前也是这样子的。”AVy中华典藏网

“不是,不是,不大一样。”何诚看到曹抬头在望,便说,“师爷请进去吧!”AVy中华典藏网

到得堂屋里,曹将稿本掩上,点点头说:“华仲兄的诗笔越发老苍了。”AVy中华典藏网

“昂公应该指点才是,如何谬奖。”AVy中华典藏网

“不敢当。”曹反说,“郡王跟四阿哥唱和的诗倒不少。”AVy中华典藏网

“是!四阿哥喜欢作诗。”朱实本来还想批评四阿哥的诗,缺少性灵,甚至根本不像诗,但想到何诚所说的“莫谈国事”,哽咽住了。AVy中华典藏网

“请四老爷后坐吧!”碧文从后厅转出来,笑盈盈地说,“今天来不及预备了,没有什么好东西请四老爷,不过我把舍不得开的那坛酒开了。”AVy中华典藏网

“有好酒就好!”曹欣然起身,“日食万钱,不如晚来杯酒。”AVy中华典藏网

于是碧文引导,来至后厅,花梨木大理石面的方桌上,只设两副杯筷,四个下酒的碟子早已摆设停当,等曹一落座,惜余随即拿巾裹着一把瓷酒壶来斟酒,由于碧文的教导,酒烫得恰到好处,一倒出来,糟香扑鼻,曹酒兴大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虚渴顿解,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AVy中华典藏网

“这一回是由旱路赶进京的,不便带酒,一路上零沽着喝,坏的多,好的少。就好的也远赶不上这个酒。”AVy中华典藏网

“到了京里,不怕没有好酒喝。”碧文接口,拿起朱实的筷子,替曹布菜。AVy中华典藏网

“你,”曹很吃力地说,“何不一起坐?”AVy中华典藏网

这话在曹出口很困难,而碧文听来更有不可思议之感。因为曹家规矩重,曹更是方正出了名的,每到开饭连季姨娘、邹姨娘都不同桌,更何况命丫头侍座?因此,碧文真个受宠若惊,却绝不考虑从命,只说:“我得在厨房里看着。”又向朱实看了一眼,“你陪四老爷多喝两杯。”AVy中华典藏网

朱实却不明他们旧时主仆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只觉得应该如一家人一样,所以答一句:“恭敬不如从命,你在厨房里忙完了,就来敬四老爷的酒。”AVy中华典藏网

“你替我敬好了!”AVy中华典藏网

朱实乖乖地如言照办。曹一面喝酒,一面在想:碧文对朱实就这么“你”啊、“我”啊地直呼直令,较寻常敌体的夫妇还不客气,朱实不但唯命是从,毫无愠色,看样子还是乐于从命,足见相爱之深。照此说来,棠官托付碧文,就不愁朱实不徇从爱姬之意,抽出工夫来好好教导。AVy中华典藏网

这念头是自私了一点儿,曹又想:不过,那也是可以补报的。再说,棠官虽非英才,倘能将他教育成人,仍然也是件乐事,决定下次进京,将棠官带了来。AVy中华典藏网

04AVy中华典藏网

朱实比较关切的是芹官,由于何诚言语闪烁,这份关切更增加了,所以从客房向曹道了“安置”回卧室,随即便向碧文动问。AVy中华典藏网

“唉!”碧文叹口气,“芹官倒还好,只苦了秋月。”AVy中华典藏网

“这话怎么说?”AVy中华典藏网

“秋月的处境很难,双芝仙馆有个春雨在那里,当然不愿意秋月去多管。加以震二奶奶暗地里为春雨撑腰,越发跟秋月较上劲了。秋月实在不能管,可是答应了老太太的,又有太太的托付,看不过去的事,不能不说,哪知不说还好,说了更拧。只好委屈自己,尽力敷衍着春雨,遇到她脸色比较好看的时候,才很婉转地说某件事,照她的意思,应该怎么办,比较合适。春雨有时候听,有时候不作声。秋月拿她毫无办法。”AVy中华典藏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想这本经是由秋月来念。”朱实忧形于色地,“像这种样子,决非兴旺的气象。几时我倒要来劝劝四老爷。”AVy中华典藏网

“怎么劝?”碧文立即提出警告,“你可别多事!还是过一天我跟太福晋说了,当面交代四老爷,或是写信回去,比较妥当。”AVy中华典藏网

“好吧!你说怎么妥当就照你的办法办。不过,你得把这件事搁在心上。”AVy中华典藏网

“这又何劳你叮嘱!莫非曹家的事我还不如你关心?”碧文接着又问,“你跟四老爷谈了小王的那个八字没有?”AVy中华典藏网

“谈了。不过‘虎兔相逢大梦归’那句话,我可没有说。说了徒乱人意。”AVy中华典藏网

“四老爷怎么说?”AVy中华典藏网

“他说,耿先生看得很高明。又告诉我,别在老王面前提小王的八字。”AVy中华典藏网

“那是一定的!老王削了爵,小王才能袭爵,老王当然不愿意谈这个八字。说不定一提起来就气。”AVy中华典藏网

“好在我跟老王见面的时候不多,明天说不定要陪四老爷去看他。”朱实打个呵欠,“我可要睡了!明儿得起早。”AVy中华典藏网

第二天起早进府,朱实的原意是要将怡亲王派人传给曹的话,先告诉平郡王福彭。哪知辰初到了府里,福彭已经进宫,据说这天有正黄旗与镶蓝旗的几名闲散宗室,为皇帝召见。福彭是宗人府右宗正,西城四旗的“黄带子”与“红带子”都归他管,得去带班引见。AVy中华典藏网

因此,到辰正时分曹进府时,便只得先见老王纳尔苏,照定制先行了“国礼”,方叙家礼。纳尔苏不但因罪削爵,而且是圈禁在家,不准出门的,所以中怀郁结、牢骚特多。AVy中华典藏网

“你哪天到京的?”AVy中华典藏网

“前天。”曹答说,“一到已经晚了,来不及到府里来请安,昨天在怡亲王府里候了一整天。”AVy中华典藏网

“见了怡亲王了?说些什么?”AVy中华典藏网

“没有见着,怡亲王回府倦了,说有话今天让小王传给我。”AVy中华典藏网

“怡亲王的差使太多,说起来是瞧得起你,不能不识抬举。这一识抬举,哼,你就替着卖命吧!”AVy中华典藏网

这是所谓的“谤讪朝廷”,曹不敢多说,只含含糊糊地应一声:“是!”随即将话题扯了开去,“王爷比我上次来见的时候,又发福了。”AVy中华典藏网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自然长膘。”纳尔苏有些哀伤地说,“我都成了废人,等死而已。”AVy中华典藏网

“王爷别那么说。迟早有复起的日子。”AVy中华典藏网

“复起!复起干什么?”纳尔苏笑一声,“那年把我调回来当‘弼马温’,还说是恩典。哼!”AVy中华典藏网

这是指雍正元年,纳尔苏交卸了署理抚远大将军的印信回京,奉旨“管理上驷院”——内务府三院之一,掌御马之政令,特简大臣兼管,派世袭罔替的郡王去管理,不能不算是一种折辱:所以纳尔苏喻之为《西游记》中孙悟空当过的那个职位以自嘲。AVy中华典藏网

“王爷请耐心!”曹只能这样相劝,“守时待势,把眼前的境况,视如磨炼,心境开朗,就不会觉得烦恼了。”AVy中华典藏网

“也要开朗得起来才行——不提了。”纳尔苏说,“你先看看你大姊去!”AVy中华典藏网

“是!”AVy中华典藏网

纳尔苏一个人住在西花园,因为他是削爵圈禁的人,不便占用正屋,但他的妻子却以现袭平郡王太福晋的身份,仍住上房东屋。丫头将曹领了进去,太福晋一见他那一身素服,便忍不住双泪交流。AVy中华典藏网

曹老太太噩耗传来的,曹还在京里,姊弟俩已经相对痛哭过几场。此时曹虽然是心里酸酸地想哭,但怕更惹太福晋伤心,忍泪劝道:“大姊请保重!过分伤心,老太太在天之灵,反倒不安。”AVy中华典藏网

太福晋点点头问道:“到西花园去过了?”AVy中华典藏网

“是!”AVy中华典藏网

这时便上来两个丫头,一个送上一把热手巾,等太福晋接过来拭了泪,另一个丫头便将一把洋式手镜举了起来,微蹲着身子,对准太福晋的脸照着,同时递上一个粉扑。AVy中华典藏网

太福晋细心补了粉,消去了泪痕,方喝着茶跟曹叙家常。AVy中华典藏网

一家的要紧人自然一个个都要问到,最后谈到曹老太太的身后:“今年山向不利,老太太的大事,要明年春才能办,就怕到时候有要紧公事,不能请假。”曹又说,“就是盘灵费事,别的倒没有什么,只要有工夫就成。”AVy中华典藏网

这是因为曹寅已入土为安,修了个极大的墓园,曹老太太合葬有现成的“穴”留着,不费手脚。但太福晋却另有个打算。AVy中华典藏网

“那天碧文告诉我,老太太留了一箱子东西给芹官,说是值十万银子?”AVy中华典藏网

“是的!这口箱子现在交给秋月管。将来芹官当差、娶亲的花费都有了。”AVy中华典藏网

太福晋想了一下说:“四弟,我有个主意,要跟你商量。芹官自然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不过‘玉不琢,不成器’,有老太太这箱子东西在那里,反而会折了他的志气,咱们家亲戚不少,芹官到京里来当差,倘说要花费,还能不管他吗?至于娶亲,要他有志气、肯上进,点了翰林,玉堂归娶,那才是荣家耀祖的事!如果稂不稂、莠不莠,光是娶亲的排场阔气,只会叫人笑话,你说是不是呢?”AVy中华典藏网

曹蓦地里一拍大腿,“大姊简直说到我心坎里来了。”他说,“老太太在日,样样都好,就这一点看不透,对我还颇有误会。”AVy中华典藏网

“我知道,那不怨你。”太福晋接着又说,“我的意思,老太太的钱,还得花在老太太身上,再说长荫子孙,也比只乐了芹官一个人要有意思得多。”AVy中华典藏网

“是!”曹答说,“大姊有什么主意,尽管请吩咐。”AVy中华典藏网

“我想,给芹官留两万银子,多余的全买祭田。”太福晋又说,“你闲一闲,就写封信回去,只说是我的意思。至于照应芹官,有我。反正只要有这个‘铁帽子王’在,谁承袭也得听我的话。”AVy中华典藏网

太福晋说这话是有缘故的。原来纳尔苏一共七子,行二、行三、行五的三个是庶出,却都夭折了,只她所生的四个,全然无恙。所以不论是谁袭爵,都是她的亲生之子,不能不听她的话。AVy中华典藏网

“大姊这么说,我请二嫂在老太太灵前上供祝告。老太太不放心的就是芹官,就是怕没有人照应,所以才多留东西给他。有大姊这句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曹很兴奋地说,“我今儿回去就写。”AVy中华典藏网

“你住在老三那里?”AVy中华典藏网

“是。不过昨晚上我住在朱家——碧文那里。”AVy中华典藏网

“噢!”太福晋极有兴味地,“这孩子我原没有见过。一看就知道是稳重,能干的,模样儿也讨人喜欢。不是我说,季姨娘也不配使这么一个丫头。”AVy中华典藏网

“原是。”曹面无表情地答说,停了一下,又加一句,“棠官多亏她照应。”AVy中华典藏网

由棠官谈到芹官,太福晋跟曹的意见相同,都认为曹老太太去世,对娇生惯养的芹官来说,未始非福。不过太福晋亦不以曹的管教过严为然,劝他不要逼得太紧。AVy中华典藏网

“男孩子总是男孩子!不放出中门,成天在丫头堆里混,固然不是回事,若是硬关在书房里,弄成个书呆子样,也不妥当。而况芹官的性情,是关不住的,逼得太紧,见了书就怕,反倒不好了。”AVy中华典藏网

“大姊说得是!我自己也觉得过去的法子,总有不对劲的地方。不过,以芹官的资质,早就该有点儿成就了。”AVy中华典藏网

“你说的成就是什么?”太福晋问说,“十二三岁的孩子,你要他如何成就?”AVy中华典藏网

对这位“大姊”,曹亦是从小敬而且畏,如今听她咄咄逼人的词锋,不免觉得窘迫。就在这时候,听得院子里传呼:“大爷来了!”AVy中华典藏网

“大爷”即是指平郡王福彭。虽为晚辈,毕竟是亲藩,曹便先站了起来,朝玻璃窗外望了去。AVy中华典藏网

绕回廊而来的福彭,已经换了便衣,蓝袍黑褂,腰上系一条杏黄绸带,戴一顶拿红宝石做帽结,帽檐上镶一块碧玉的宁缎帽。长眉入鬓、面白如玉,潇洒之中透着一股英气,在那班翩翩浊世的少年王公中,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AVy中华典藏网

等门帘掀开,一照了面,曹先开口招呼,只叫一声:“殿下!”AVy中华典藏网

“四舅!请坐。”福彭转脸含笑说道,“娘跟四舅已聊了一会儿了?”AVy中华典藏网

“聊了好一会儿了。”太福晋问道,“你跟怡亲王见了面没有?”AVy中华典藏网

“见了。”福彭转回脸来,“四舅中午有应酬没有?”AVy中华典藏网

“没有。”AVy中华典藏网

“那就在这里便饭。”AVy中华典藏网

“是。”AVy中华典藏网

“你跟四舅到书房里谈去吧!”太福晋接下来问,“饭开在什么地方?”AVy中华典藏网

“回头陪娘一块儿吃吧。”AVy中华典藏网

“也好!谈完了你们就进来。”AVy中华典藏网

于是曹起身,让福彭先走。到得书房里,福彭的脸色就比较严肃了,而且是站着说话。AVy中华典藏网

“怡亲王要我跟四舅说,凡事安静,切忌张皇,决不可自扰。”AVy中华典藏网

可以想象得到,他是将“庸人”二字略去了。曹不知此话从何而来,愣了一下答说:“怡王这话,自是有所指的,想来还有明示。”AVy中华典藏网

福彭深深看了他一眼,“四舅没有把细软寄到什么地方去?”他问。AVy中华典藏网

“没有!绝没有。”曹斩钉截铁地答说。AVy中华典藏网

“喔!”福彭想一下又问,“会不会是通声干的事?”AVy中华典藏网

“也不会。”曹答说,“通声的为人,都在殿下洞鉴之中。上用褂子掉色,我很不安,通声却看得不在乎,说是大不了罚俸。我还责备他,当差岂可如此?殿下请想,他是这种态度,哪里就会防着严谴,暗中转移财物?”AVy中华典藏网

“这么说,是没有这回事了!不过,”福彭停了一下说,“消息的来源是极可靠的。其中总有个你我此刻所不明白的缘故在内。”AVy中华典藏网

“是!我马上写信回去查。”AVy中华典藏网

“那倒也不必亟亟,等四舅回去了再查好了。”福彭坐了下来,指着对面一张椅子说,“请坐。”AVy中华典藏网

“我想动问,怡亲王特召进京,就是为了交代这件事?另外想问问,南边对朝廷的举措,是如何说法?”AVy中华典藏网

这一问,真教曹瞠目结舌,不知何以为答?曾有饱经世故的人向他说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虽事亲奉上,亦不例外,尤其是上一句,为人臣者更应切记。须知‘忠心’不必‘赤胆’,‘赤胆’未必‘忠心’。”曹认为至理名言加以他的本性,不喜打听闲事,更不喜道人长短。AVy中华典藏网

所以此刻不仅是不敢说实话,而且实话亦说不完全,就越使得他踌躇了。AVy中华典藏网

福彭的世故虽不深,但赋性机敏,看出他的难处,便又说道:“四舅,你不必为难。告诉我是一回事,怎么跟怡亲王说,又是一回事。我再跟四舅实说了吧,在皇上面前,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怡亲王也是字字斟酌过的。要不然,他又何至于如此辛苦呢?”AVy中华典藏网

听这一说,曹肩头为之一轻,深深点头答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对今上的话,有些公平,有些不公平。譬如‘火耗’化暗为明,改为‘养廉银’,责成督抚捕盗,以安阎闾,酌减苏松浮粮,除绍兴府‘惰民’籍,与一般百姓一体看待,以及最近的上谕:开除江南徽州、宁国各府‘细民’为良民,多少人家得以挺起腰板来舒开气,真正是大功德!”AVy中华典藏网

“对了!前一阵子我读了这道上谕,一直纳闷。”福彭问道,“四舅,你总明白是怎么回事呢?”AVy中华典藏网

“略为知道些。大致各地都有大不幸的人,不在齐民之列。绍兴的惰民——”AVy中华典藏网

绍兴的惰民与“乐户”无异,不准赴考,不准经商,婚姻、服饰、居处皆有限制。富春江上的九姓船户以及广东滨海的疍户,大致亦是如此。此外,江西、浙江、福建等省,山陬小县常有不齿于齐民之数的“棚民”,江苏常熟、昭文两县,甚至有“丐籍”,世世贫贱,永无出头之日。AVy中华典藏网

“原来常熟有‘丐籍’!”福彭大为惊异,“怪不得有所谓的‘叫化鸡’。”AVy中华典藏网

“‘叫化鸡’是常熟名物,却不知是多少血泪才发明了这一味佳肴。不过凡此细民,只是受歧视而已,毕竟还强似徽州府的‘伴当’,宁国府的‘世仆’,因为‘伴当’‘世仆’,世世为他人做奴才,且有两户村庄毗连,而此姓为彼姓服役,视如当然。天下不公平之事,无过于此!”AVy中华典藏网

“原来是这么回事。”福彭平静地说,“这话,在他人可以侃侃而谈,内务府出身的,未便议论。我明白就是。四舅再说说,民间对皇上有什么微词。”AVy中华典藏网

曹这才明白,以包衣而颂扬朝廷提高细民的身份,倒像取瑟而歌,因为自己是“奴才”而发牢骚。如果皇帝多心,即足以贾祸,因而大为愧悔,也很佩服福彭年纪轻,而思虑周密,足见才具。AVy中华典藏网

“若说对皇上有微词,无非八阿哥、九阿哥之事,都觉得处置得太严了些。”曹又说,“也不知是谁造作的谣言,说皇上替八阿哥改名‘阿其那’,九阿哥改名‘塞思黑’,汉话就是狗跟猪。我到处辟谣,绝不是这意思,若说皇上骂同胞手足是狗、是猪,试问:自视为何?”AVy中华典藏网

“辟谣是应该的。不过不必如此措辞!只说不是狗、猪之意,而且名字也是他们自己改的。只以既然贬为庶人,自不便仍用天潢宗派的原名,所以皇上要他们自己改名字。”福彭又问,“对年亮工呢?民间怎么说?”AVy中华典藏网

“说他功高震主,皇上是杀功臣。也还有人说——”曹忽现畏惧之色,不肯再说下去了。AVy中华典藏网

“四舅尽管说。”AVy中华典藏网

“我说是说。不过,我这话最好跟怡亲王都别提。”曹放低了声音说,“都说皇上过河拆桥,是杀人灭口。”AVy中华典藏网

“一点儿不错!”福彭亦是神色严重,语声低不可闻,“老爷子是命大!当初皇上的原意是,老爷子对十四爷,言语上不大肯委屈,以为他们俩不和,所以让老爷子接抚远大将军的印,派亲信侍卫来传话,意思是希望老爷子参十四爷一本,参得越凶越好。老爷子跟十四爷本来没有什么不和,就不和也不能干这事,以至于先夺印,后削爵。殊不知‘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当初如果参了十四爷,只怕今天也不免在灭口之列了。”AVy中华典藏网

一席话说得曹毛骨悚然,想了一下,很严肃地说:“殿下这话,要请太福晋跟老王爷婉转说明才好。刚才我去见老王爷,很发了几句牢骚。传出去不是好事!”AVy中华典藏网

“老爷子知道。可就是爱发牢骚,怎么办?”福彭又说,“不过也难怪。削爵倒也罢了,不准出门这件事,叫人怎么受得了?牢骚自然挺大,还不能不让他发,不然会闷出病来。”AVy中华典藏网

“殿下真是孝顺而明达。”曹不胜感叹地,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这总是件不妥之事。”AVy中华典藏网

“是啊!只好多留点儿神。有那爱搬是非的小人,若是来看老爷子,只好老实不客气,挡驾!”AVy中华典藏网

“是,是!这个办法好。”AVy中华典藏网

05AVy中华典藏网

吃完饭又叙家常,直到太阳偏西,曹才由朱实伴送,仍回朱家。曹跟曹颀虽是同父同母的手足,但自幼南北暌隔,他对“三哥”敬而不亲,觉得住在朱家,反比较舒服,而且,他也还有事要跟朱实商议。AVy中华典藏网

“啊!”碧文一见便说,“三老爷刚才打发人来说,王府里给四老爷送了一个一品锅,四样点心。怕四老爷不知道,说请你老早点儿回去吃饭。”AVy中华典藏网

“喔,你跟来人怎么说?”AVy中华典藏网

“我说四老爷到王府去了,也许还回来,我把话转到就是。”碧文又说,“我倒也预备了菜,不过,按道理说,该回三老爷那里去吃饭。”AVy中华典藏网

曹想了一下说:“说得是!我先回去吃饭,吃完了我还回来。今天仍旧在府上借榻。”AVy中华典藏网

“唷!”碧文笑道,“连‘府上’两个字都用上了!”接着又说,“你老快去快回,来找补第二顿。不然,天气热,我给预备的菜就糟蹋了。”AVy中华典藏网

“好!”曹欣然答说,“我一定来扰你的。”AVy中华典藏网

曹真的早去早回,起更时分便已到了朱家。带来两样点心,却非平郡王府所送,是宫里带回来的——曹颀是内务府茶膳房的首脑,常有御用的点心带回家。AVy中华典藏网

两样点心一甜一咸。甜的是枣泥核桃奶卷,咸的是火腿、鲜肉、虾米馅的酥饼。碧文每样尝了一个说:“奶卷是南边吃不到的,这三鲜馅的酥饼,不是我说,还不如咱们府里来得讲究。”AVy中华典藏网

“如今也不行了!”曹接口说道,“从老太太一去世,谁也没有那个闲工夫,也没有那种兴致去讲究了。”AVy中华典藏网

虽是饮食之微,也听得出他语气中大有沧桑之感。这也勾起了碧文怀旧的情绪,等安排好了酒菜,让朱实陪曹喝酒,她就坐在一旁,一面嗑瓜子,一面为朱实谈曹家的岁时乐事。AVy中华典藏网

曹一直不曾开口,等碧文忆往告一段落,他才徐徐开口,“有件事,我至今不解。”他说,“怡亲王不知从哪里来的消息,说我家有人悄悄儿将家财挪移到别处。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AVy中华典藏网

“喔,”朱实问道,“这话是郡王告诉昂公的?”AVy中华典藏网

“是的。”AVy中华典藏网

“四老爷,”碧文插嘴问道,“会不会是震二爷?”AVy中华典藏网

“不会。”曹便将曹震对于御用褂子落色这件事,根本未加重视的话,说了给她听。AVy中华典藏网

“既然震二爷不在乎,震二奶奶也就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看起来,另外有人。”AVy中华典藏网

曹听出弦外有音,再看到朱实投以阻拦的眼色,越觉事有蹊跷,便率直问道:“看起来你似乎已知其人,谁啊?”碧文踌躇了一会儿,看着朱实说道,“怡亲王特为把四老爷请到京里来问这句话,可见得这件事关系不轻,我看,应该告诉四老爷。”AVy中华典藏网

要告诉曹的是什么事,朱实自然心照,他有些不以为然,“你也是猜测之词。”他说,意思是倘或冤枉了好人,于心不安。AVy中华典藏网

“不错,我是猜测。请四老爷放在心里,暗中留心。”碧文又说,“四老爷是最明白的人,绝不会在心里存成见。”AVy中华典藏网

“对了!”曹急忙表白,“我不会存成见。不过,我得查一查,如果有这回事,当然得向上头有个交代,可没有这回事,我亦已明白,何以有此谣言?止谤莫如自修,总是自己有不周到的地方,找出毛病来才好改。”AVy中华典藏网

这番话说得通达而恳切,朱实改了主意,赞成碧文把她心里的话说出来。AVy中华典藏网

从眼色中得到了同意,碧文便即说道:“如果真有人把家财挪到别处,第一犯嫌疑的是隆官。”AVy中华典藏网

“喔,”曹问道,“与他何干?”AVy中华典藏网

“莫非四老爷不知道,颜料是隆官采办的?”AVy中华典藏网

“我知道。”AVy中华典藏网

“四老爷既然知道,莫非就想不到隆官采办的颜料是下等货色?”AVy中华典藏网

“不会!他采办来的颜料,我亲自验看过的,货色不错。”曹又说,“而且是隆官一定要我亲验,足见他问心无愧。”AVy中华典藏网

听这一说,碧文愣住了!朱实当然懂得这些事务上的弊端,心想真是“君子可欺其以方”,曹实在忠厚得可怜了!于是,他忍不住说道:“昂公,给你验看的那一包样品,是上等货,入库的东西就不同了。贵本家隆官嫌疑实在很重!何以见得呢?”AVy中华典藏网

朱实自问自答,将当初自尚志舜那里,初次得闻御用褂落色的消息,转告曹世隆时,他如何惊慌失色,急于赶回江宁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AVy中华典藏网

当然,为了要证明碧文与他所见不虚,对于当时的情况,虽未添枝加叶,而语气是加重了的。因此,曹颇为动容,听完默无一语,脸上却有种莫可言喻的痛苦神色。AVy中华典藏网

这表情就很奇怪了。照常理说,这些话不信则已,信了不是生气,就是着急。何以有此痛苦之色——倒像曹世隆是亲近的子弟,他有错处,亦须容忍,不便发作似的,这就令人莫测高深了。AVy中华典藏网

“四老爷,”碧文实在忍不住了,“这里跟在家一样,你老有话尽管说,闷在心里别闷出病来,可不是当耍的事。”AVy中华典藏网

曹只用软弱的眼光看着她,好久才长叹一声,然后看着碧文说:“华仲亦跟休戚相关的至亲一样,我亦无须再有什么顾忌,刚才听你们所说,让我想到一件我一直不肯信以为真的事。看起来,季姨娘跟我的说话,似乎还不是全属虚妄。”AVy中华典藏网

“季姨娘怎么说?”AVy中华典藏网

“她,她——”曹很吃力地,终于将一句从未形诸口舌的话,说了出来,“她说,隆官跟你震二奶奶,不干净!”AVy中华典藏网

碧文、朱实相视动容,却都默无一语,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一种不以为绝无可能的态度。AVy中华典藏网

“我一直不信。”曹仍旧是只看着碧文说,“季姨娘没有智识,不知轻重,她的毛病,没有一样是你所不知道的。从老太太一去世,她跟你震二奶奶更加不和,也是你在家的时候,都看得出来的。所以我当时很生气,狠狠地说了她一顿,责备她其心可诛。现在看起来,她的话有几句是真的。”AVy中华典藏网

“哪几句?”AVy中华典藏网

“她说,你震二奶奶包庇隆官,很发了些财。我也曾问过人,说隆官没有钱——”AVy中华典藏网

“四老爷,”碧文打断他的话问,“你问的是哪些人?”AVy中华典藏网

“无非那几个管事的。”AVy中华典藏网

“管事的没有一个不是巴结震二奶奶的,自然看震二奶奶的分上,替隆官隐瞒。不然怎么叫包庇呢?”AVy中华典藏网

曹连连点头,“说得有理!”他说,“我现在也明白了,我一直是蒙在鼓里。如果不是他自己心里有病,如果不是他发了财,何必急着要赶回去?急着赶回去,就是唯恐出事,预做安排。不但隐匿财产,说不定还湮没了好些营私作弊的证据!”AVy中华典藏网

“我的天!”碧文失声一呼,颇有如释重负之感,“四老爷到底全明白了。”AVy中华典藏网

明白是一回事,处置又是一回事。考虑下来,只有写信给曹震之一法。朱实认为事不宜迟,信要赶快写,他可以托兵部驿递,或是另外安排最快的方法,将信带到江宁。AVy中华典藏网

于是曹便止杯不饮,吃了一碗碧文特为替他包的馄饨,喝着茶便动起手来,这封信很长,写完已经四更天了,索性不睡,等朱实起身,当面托付。AVy中华典藏网

“信没有封口,你看看妥当不妥当?”AVy中华典藏网

朱实不愿参与人家的家务,答说:“昂公的处置,一定妥当的。”说着,当了曹的面,将信封好,还请他在封缄之处画了花押,方始带到王府。AVy中华典藏网

未末申初回家,曹已经睡了一大觉,吃了午饭回曹颀家去了。朱实便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正好有江督衙门的折差回江宁,托他顺便捎带,大概半个月之后,曹震就可以收到信了。AVy中华典藏网

信上一共四件事,首言怡亲王托平郡王转告,居官当差,务须持之以静,安分供职,谨慎为先,自能长沐皇恩。AVy中华典藏网

第二件事就是谈隆官有挪移财产之事。话当然说得很活动,“风闻”有此情形,不知真假。眼前虽已蒙谅解,此后万不可再有类似举动,告诫曹震,要格外当心。AVy中华典藏网

接下来便转述太福晋的意思,曹老太太的灵柩不宜久停,入土为安,今年山向不利,明年春天务须下葬。一切应该预备的事,早须备好,亦足以“上慰太福晋垂念”之意。AVy中华典藏网

最后便谈到曹老太太留给芹官的那一口箱子。他说太福晋对置祭田一节,十分重视此事亦须速办。不过,不可擅作主张,“一切秉承汝二婶母意旨而行”。这“二婶母”是指马夫人。AVy中华典藏网

06AVy中华典藏网

曹震将信念给妻子听完,接下来便冷笑一声,“这隆官,真好大胆子!”他说,“我非叫了他来,好好训他一顿不可。”AVy中华典藏网

“你别得着风,便是雨,四老爷也不过说‘风闻’而已,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AVy中华典藏网

“你就是护着他!”曹震大吼一声,“都是你,替他讨这个差使,讨那个差使,采办的好颜料!差点落个大处分。”他越说越气,跳着脚骂,“靠借当头过日子的穷小子,如今居然有家产可以挪移了!他的钱是哪里来的?死没良心的东西,看着好了,总有一天我把他治得死去活来。”AVy中华典藏网

“你去治他好了!”震二奶奶毫不示弱,“在我面前跳什么脚?不错,我替他讨过办颜料的差使,可是谁验的货?是哪个死不要脸的,割了侄儿的靴腰子,说嘴不响,马马虎虎验收了。这会儿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跳脚。”AVy中华典藏网

这就像兜心一拳,打得曹震五中翻腾,像有一口血要呕出来——原来当初曹世隆领了上等价,办来末等货,怕曹震那一关通不过,便在云收雨散时,问计于震二奶奶。她替他出了个主意,请曹震到秦淮河河房去喝酒,拿一百两银子买服了新自虎丘移植到秦淮的名妓花宝宝,迷汤灌得曹震色授魂与,当夜便留宿在那里。第二天日高未起,曹世隆闯了进来,与花宝宝俏声低语,将曹震惊醒过来。AVy中华典藏网

在账中细听,才知道花宝宝是曹世隆的相好,竟是割了侄儿的靴子。一面不无内疚,一面又因为有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只好在验收颜料这件事上,得过且过,作为安抚。AVy中华典藏网

事后才知道花宝宝跟曹世隆不过见过一次面,什么都还谈不到。可是“震二爷割了隆官的靴腰子”这句话,已经传遍了。曹震吃了这个哑巴亏,越发痛恨隆官,不想这时候震二奶奶又拿这句话来堵他,以至于气得脸色又青又白,坐在那里只是喘气,形状着实可怕。AVy中华典藏网

“何苦?”锦儿便来转圜,“放着太福晋交代的两件大事不办,好端端地又为不相干的人怄气。”AVy中华典藏网

这一提,让曹震想到置祭产的事,脸上立刻有血色了,震二奶奶一下看到了他心里,冷笑一声,管自己回到卧房,坐在靠门的椅子上,静听他跟锦儿说些什么。AVy中华典藏网

“太福晋交代的两件大事,一件容易一件难。难的那件,你看怎么办?”AVy中华典藏网

“哪件是难的?”AVy中华典藏网

“不就是要让秋月把那口箱子交出来,照太福晋的意思,重新分派。”AVy中华典藏网

“喔,这一件,确是很难!”锦儿答说,“秋月不会肯轻易松手的。”AVy中华典藏网

“你也是这么想!”曹震紧接着说,“咱们好好想个主意。这一回如果再办不成,以后就无论如何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AVy中华典藏网

“不错!”AVy中华典藏网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AVy中华典藏网

“我哪知道怎么办?这件事,只有二奶奶办得了。”AVy中华典藏网

曹震默然,锦儿也没有话。震二奶奶不免奇怪,回身去望,恰好雕花隔板上有条裂缝,便凑近了向外望去,只见曹震连连努嘴,伸出一根指头,向卧房指指点点。锦儿却只是微笑,不做任何表示。AVy中华典藏网

这就不必多看了。震二奶奶轻轻巧巧地走到床前,和衣歪倒,脸朝里床,那张特制的红木大床,是曹震亲自画了图样所打造的。AVy中华典藏网

里床从头到底,镶了尺半高一长条的西洋玻璃镜。合卺之夕,正是夏天,闹新房时不论老少,都拿那一长条玻璃镜开玩笑,害得震二奶奶其窘不堪。有些亲戚家的小姐,不懂它的用处,问得更妙:“二嫂子,你睡觉还照镜子啊?”让震二奶奶无以为答,气得要将床撤走,但从曹老太太到管家嬷嬷一致反对,不说不吉利,只说没有这个规矩。震二奶奶无奈,只好找块湘绣帐檐,将镜子遮住,但特意留下一个空隙,为的是脸虽朝里,亦可窥知屋中动静。此时自是张着眼朝那空隙中望。AVy中华典藏网

不多一会儿,望见曹震掀帘而入,站住发愣,显然是没有想到震二奶奶睡下了。但见他愣了一会儿,忽然浮起笑容,向床前走来,“怎么?”他低声下气地问,“是生我的气?”AVy中华典藏网

震二奶奶不理他,怕他探身来看,便将眼睛闭上。AVy中华典藏网

“何必呢?咱们还有大事商量。”AVy中华典藏网

震二奶奶依然不睬,然后从感觉中发现,丈夫在床沿上坐下来了。AVy中华典藏网

“装什么!多大岁数儿了,还闹这种孩子脾气。”AVy中华典藏网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怒不可遏,霍地起身,推开曹震下了床,拍案吼道:“我知道,你就是嫌我老了,丑了!巴不得我快死,好另娶十七八岁的填房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别做梦!”AVy中华典藏网

曹震被骂得无名火冒,正待发作时,锦儿抢了进来,大声说道:“二爷,你可不能摔镜子!”AVy中华典藏网

这是提示,但也是警告。意思是怒无所泄,不妨摔东西出气,但摔破镜子也跟动手打妻子一样,事态严重,就不好收场了。AVy中华典藏网

曹震一想不错,要找样东西来摔一摔,发一发威。镜子不能摔摔瓷器,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雨过天晴”冰纹的花瓶,这是真正的“哥窑”,未免不舍,再看到的是一个康熙五彩窑的茶碗,那是一套,缺一个也可惜。就这踌躇之间,锦儿已找了个壶瓷,匆匆塞到曹震手里,还哄小孩似的说一句:“给你这个,这个好!”AVy中华典藏网

震二奶奶让锦儿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自觉虎头蛇尾,不好意思,一转身又歪倒在床上了。曹震自是啼笑皆非,但悍妻可恨,犹有可人意的娇妾。这样自我譬解着,一肚子的气也就消了。AVy中华典藏网

“我去打水来,洗把脸,也就该到太太那里去了。”锦儿这话自然是冲着震二奶奶说的。AVy中华典藏网

原来从曹老太太一死,马夫人自然而然升了一级,震二奶奶也就像以前伺候曹老太太那样,到开饭时必去照料。不同的是,在萱荣堂,午晚两餐都到,在马夫人那里,只有开晚饭时才去,有什么事要商量该请示的,都在饭桌上说。AVy中华典藏网

等打了脸水来,锦儿又到床前拉了一把,震二奶奶方始起身,坐到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擦脸匀粉。曹震可有些忍不住了。AVy中华典藏网

“这件事,怎么办?”他扬着信说。AVy中华典藏网

“急什么!有你的总有你的。”AVy中华典藏网

曹震还待言语,只见锦儿连连抛过眼色来,只得沉默。等震二奶奶理妆已毕,才又问了一句:“是不是一块儿到太太那里?”AVy中华典藏网

“你不去怎么办?谁念信给太太听?”AVy中华典藏网

曹震最痛恨的就是这种口吻,明明可否只一个字就可以了,偏偏要用这种只当人家想逃避责任的责问语气,当时气往上冲想顶她几句,但终究咬着嘴唇忍住了。AVy中华典藏网

等曹震将信念完,马夫人随即便说:“这得找秋月来,把姑太太的意思告诉她,看她怎么说。”AVy中华典藏网

“是姑太太的意思,她能说什么?”震二奶奶答说,“倒是先要看太太的意思。”AVy中华典藏网

“姑太太的话,自然得听。”AVy中华典藏网

“那就是了!何况真是见得透、想得深,亦算得远的好话。”震二奶奶说,“这件事不但要办,而且要赶快办。当年舅太爷家,只为迟疑了一步,慢慢拖了下来,咱们家虽决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可是姑太太既然关照了,势在必行,不如早早办了,有个交代。”AVy中华典藏网

“说得也是!”AVy中华典藏网

于是派人将秋月去唤了来,将信拿给她看,看完了,她很沉着地问:“太太的意思怎么样呢?”AVy中华典藏网

“姑太太交代的事,不能不办,而况,这也是一件好事。”AVy中华典藏网

“是!既然芹官的一切,姑太太一肩承担,将来会有照应,就全数置了祭田,亦无不可。不过,这件事,我想最好等四老爷回来了再办。”AVy中华典藏网

“不好!”马夫人的语气很坚定,“当初大舅太爷家的情形,你总听说过?”AVy中华典藏网

秋月是听说过的,曹、李两家自康熙四十二年起,以十年为期,轮流充任两淮巡盐御史,一年所得,多则五六十万银子,少亦有三四十万。从曹寅去世以后,先皇为了替曹家弥补亏空,又三次命李煦巡盐,最后一次在康熙五十七年。其时李鼎已经娶亲,鼎大奶奶深悟盛极必衰之理,劝公公置一笔祭田,以为退步,原来报官立案的祭田,即令重罪抄家,亦不入官。这话当然不便明言,李煦亦就不曾细想,只说:“不忙,慢慢来办。”哪知道一拖下来,就没有机会了!因为求田问舍,要费工夫,有了工夫,钱又不凑手,竟致因循自误,痛悔莫及。AVy中华典藏网

现在马夫人提到这一前车之鉴,而又有曹因织进御用绸缎落色罚俸之事,使得秋月悚然心惊,万一差池,绝了曹家的后路,虽死不安。因此毫不迟疑地答说:“既如此说,我这会儿就把箱子连钥匙,送到太太这里来。”AVy中华典藏网

“那倒也不必这么急。”马夫人说,“咱们只照姑太太的意思办,十份之中,留下两份,仍旧归你收着,将来用在芹官身上。”AVy中华典藏网

“是!”秋月想了一下又说,“里头有金叶子、有珠宝、有翡翠,还有金刚钻,两份是多少,也很难说。只有把箱子送来,太太看,该留些什么给芹官,理出来另外开单子。装箱加封,到了该交给芹官的时候,我原封不动交给他。”AVy中华典藏网

“说得不错。就这么办吧!”AVy中华典藏网

“是!”秋月又说,“我马上把箱子送过来。”说完,不待马夫人回答,便退了两步,然后转身而去。AVy中华典藏网

曹震夫妇都没有想到,这一关过得如此顺利。由于还未盘算到下一步该如何做,所以此时反无话说,倒是马夫人已有了算计。AVy中华典藏网

“回头咱们打开箱子来看,经不起搁的东西,先处分了它。”AVy中华典藏网

这一说替震二奶奶开了窍,立即接口答说:“太太说得是。头一样是珠子,搁黄了就不值钱了,第二样是好些镶珠、镶钻的金表,老不用它,里头的机器都走不动了,第三样是金叶子,现在金价是最好的时候,出手比较划算。”AVy中华典藏网

“对了!”马夫人点点头,“也不知什么道理,这两年的金价,格外地好。将来不知会掉,还是涨?”AVy中华典藏网

“一定掉,不会涨。”曹震答说,“当今皇上好抄人的家,做官有钱的,都愿意收金叶子,藏起来比较方便。过两年局势平静了,金叶子就不会吃香了。”AVy中华典藏网

“原来是这么个道理!”AVy中华典藏网

“再说该留的东西,”震二奶奶又说,“第一样是精工打造的首饰,手工很贵,让出去不值钱,倒不如留给芹官媳妇;第二样是好玉,越搁越值钱。”AVy中华典藏网

当天晚上秋月就将一本目录送来给马夫人,她还有好些话,已盘算了好几遍,但到了马夫人面前,却又翻然变计,决定什么话都不说,因为说了怕起误会,以为她把持不成,口发怨言。AVy中华典藏网

倒是马夫人很能体谅她的苦心,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她身边,用略带歉疚的语气说:“你的忠心、苦心,我完全知道。这趟这么做,有点对不起老太太,不过,咱们家现在都要靠姑太太。她的话实在不能不听。”AVy中华典藏网

“我知道。”秋月平静地答说。AVy中华典藏网

“秋月,”马夫人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还有句话,搁在我心里总有两三个月了,如今索性也跟你说了吧!我一直替你发愁,老太太交给你的这个担子,实在太重,可是别人没法儿替你代挑。如今索性卸了下来,而且你没有对不起老太太,对不起老太太的是我。就是我对不起老太太,也是叫没法子,老太太一定也体谅的。这样,你的肩膀一轻,不也很好吗?你懂我的意思不懂?”AVy中华典藏网

秋月冷静地想一想,觉得马夫人说的是好话,当即答道:“太太这么卫护我,我怎么能不懂。”AVy中华典藏网

“你当然懂。不然老太太也不会这么信任你。”马夫人又说,“我可是掏心窝子的话,连震二奶奶面前不肯说的话,都说给你了。你若是有什么话,可也不必顾忌,应该告诉我才是。”AVy中华典藏网

这是看得她比震二奶奶还亲,秋月虽觉得马夫人可能言过其实,而心里仍不免感动。不过,她也学乖了,觉得有些话若无确切保证,以不说为宜。当她这样沉吟时,马夫人却又在催了,“看你这样子,一定有话。”她说,“在我面前,还顾忌什么?”AVy中华典藏网

“不是顾忌别的,是怕有一言半语漏出去,只当我在挑拨是非,那罪孽可就重了。”AVy中华典藏网

“原来你是顾虑这一层!这里没有人,你如果觉得我不会泄漏,你就说吧!”AVy中华典藏网

这话一激,秋月就非说不可了,她想了一下才开口:“听说震二爷很闹了些亏空?”AVy中华典藏网

马夫人对这话很注意,“我也听说了。”她问,“不知道有多少亏空?”AVy中华典藏网

“总有五六万银子。”AVy中华典藏网

马夫人点点头,完全懂她的意思,脸色凝重地想了一会儿说:“他如果要在这上头打主意,怎么对得起老太太?”AVy中华典藏网

“也不是说他会在这上头打主意,是怕他一起赌的那班朋友,拖人下水,越陷越深。”AVy中华典藏网

“原来是赌输了的!”马夫人问,“倒是些什么人在一起赌啊?”AVy中华典藏网

“那就不知道了。”AVy中华典藏网

“等我来问震二奶奶。”马夫人紧接着说,“你放心,我决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AVy中华典藏网

“是!”秋月又说,“只怕震二奶奶也不知道。”AVy中华典藏网

“她不知道她会去打听。”马夫人又说,“反正这件事,我着落在她身上。”AVy中华典藏网

秋月还有话说,马夫人却按住她的手,使劲揿了两下,表示一切都在不言中。看样子,她确也是完全了解了,秋月顿觉双肩一轻,身子都挺得直了。AVy中华典藏网

“我不留你了!”马夫人说,“明天中午‘摆供’,我当着老太太的‘面’,把这件事说清楚。”AVy中华典藏网

所谓“摆供”,便是在曹老太太灵前上祭——午晚两次,供的还是曹老太太生前喜爱的食物,一如她生前的习惯,凡是经常在萱荣堂伴食的人,这时都忘不了抽工夫到灵前来磕头,芹官是每次必到的,春雨亦常伴着来。“摆供”来磕头,是她个人对曹老太太的一份心意,谁都不能说一句:她老跟着芹官来干吗?AVy中华典藏网

因此,在马夫人的“把这件事说清楚”,是指曹震夫妇而言,但在秋月却又别有会心,觉得这件事能在春雨面前说清楚,消释了彼此的误会,更是一件好事。AVy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