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01
听得李鼎的回话,四姨娘急得要哭了。
“怎么办呢?亏空总有二三十万银子,也许还不止。你爹又是这个样子,我在他面前,一句有关系的话都不敢说,事到如今,总得有个人拿主意才好。”
“主意只有四姨拿。”李鼎问道,“不说让沈宜士到安庆去一趟吗?”
“还不是为了要送人的那份礼,轻了拿不出手;就拿得出手,别人没有看在眼里,也不会出死力帮忙。要送得重呢,又哪里去张罗?”
李鼎倒是知道有些动产、不动产可以变钱救急的,只是不便提,怕四姨娘误会他在查问她经管的账目,所以只紧皱着眉头,不出一声。
经过了一阵极难堪的沉默,只见四姨娘倏地起立,毅然决然地说道:“说不得了!只好拿命去赌!大爷,请你去告诉沈师爷,最好明天就走,我预备一千两金叶子,让你们带去——”
“四姨,”李鼎急忙问说,“我也去?”
“你到南京去一趟,一面打听消息,一面把咱们的情形跟姑太太说一说。”四姨娘想一想说,“话要说得婉转,有力量。这会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编,反正我把意思告诉你,你自己慢慢儿去琢磨吧!”
“好!我在路上可以跟沈宜士商量。”
四姨娘点点头说:“意思是,咱们家亏得姑老爷照应,不过姑老爷一倒下来,咱们也出过力。皇上虽说看姑老爷的情分,到底也要有人出面,肯当自己的事办。几家老亲是一个根儿上的,要好都好;有一家过不去,就会连累大家,只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请姑太太务必救我们一救。这不是赖上了曹家,是实逼处此,莫可奈何!”
李鼎将她的话,紧紧记住,虽觉措辞不易,但可向沈宜士请教,不过有句话却不能不问清楚。
“倘或姑太太倒问:该怎么救?你拿什么话答她?”
“不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吗?本说送年家的礼,让曹家多出些,我看这话就不必说了。如果差使不动,内务府有些款子,像交下来的人参款自然尽快要交,得请姑太太帮忙。倘如差使动了要移交,更得请姑太太帮大忙。”
“帮大忙,也得有个限度吧?”
“什么限度?”四姨娘突然发怒,“你们爹儿俩花钱像流水一样,窟窿扯得这么大!当时自己有个限度,又何至于会有今天?”
李鼎从未受过哪一位庶母如此呵责,膏粱子弟的通性,最不能忍受的是当着人失面子,里里外外丫头老妈子一大群,受此排揎,未免羞恼。虽能体谅四姨娘的心境,强自忍受,而脸上已青一阵、红一阵,非常难看了。
四姨娘颇为失悔,但当着下人,也不便公然认错,只好故意从丫头身上找个台阶,大声喝道:“大爷的茶都凉了,你们也不换一换!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茶也不必换了!我跟沈宜士去商量明天动身,请四姨娘把东西预备好,叫人送到我那里好了。”说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自然是有些负气的模样。四姨娘看在眼里,苦在心里。固然心境大家都不好,但眼前的千斤重担,到底是她在挑,他应该体会得到她的苦处,竟尔不肯相谅,这个家当得真是叫人心灰意冷了。
一个人怔怔地坐着,只觉浑身倦怠,连站都站不起来。两个心腹丫头顺子和锦葵,知道她情绪不佳时,最好不要去搅扰她,所以约束小丫头不准高声说话,连走路都踮着脚,不让它发出声音来。
四姨娘歇了好一会儿,自己替自己一遍遍地鼓劲,却是越想越烦,而烦到极处,反逼出一股横劲,自己对自己说:莫非真的就困住了?索性找了去,开诚布公谈它一个办法出来。
于是她喊:“顺子,你去看大爷在不在自己屋子里。如果在,你说请大爷别出去,我去看他。”
李鼎不在晚晴轩,不过顺子留下了话,一回去就来通知。四姨娘且不管他,将内账房刘伯炎请到花厅里,跟他商量,怎么凑那一千两金子。
“一千两?”刘伯炎愣住了。
“数目太大了?”四姨娘问。
“要是前个五六年,这也不算大数目。”刘伯炎吞吞吐吐地,“如今只怕一半都难。”
“我也知道,不过是极要紧的用途,而且非得今天凑起来不可,沈师爷跟大爷,明儿一早就要动身了。”
“我也听说了。”刘伯炎好奇地问道,“沈师爷跟大爷到底上哪儿?这笔款子真是要得那么急吗?”
四姨娘把话听得很仔细,照他的语气,似乎款子是凑得出来,只是要工夫去办。于是答说:“晚个一天半天还不碍,太晚了怕赶不上。”
“什么赶不上?”
话已说到筋节上,四姨娘不能不略为吐露:心想,索性说得露骨些,或者可以让他觉得切身有关,不得不尽力去办。
“我跟你实说了吧,这可是跟老爷前程有关的大事,办妥了大家有好处。”
办不妥呢?刘伯炎想问而自觉碍口,不过既与“前程”有关,自是“大事”,说不得只好把留着等年下去走的一条路子,提前先走。
“老爷好,大家都好,我岂有不尽心的道理?不过,眼前亦没有哪笔款子可以挪动,年近岁逼,出了重利亦不一定借得到。只好我尽力去张罗,能凑到多少是多少。四姨娘看呢?”
整段话中,最要紧的是“重利”二字,四姨娘便挑明了说:“出重利自有人肯借,利息多少,请你做主,只是要快。”
刘伯炎点点头,重新又通前彻后地盘算了一番,问出一句话来:“真要那么多吗?”
四姨娘反问:“能不能弄到那么多?”
“如果一定要这么多,我也可以勉强办得到,不过,年下可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四姨娘很重视这个警告。年关过不去,第一个受窘的就是自己。所以,稍微想了一下,决定听他的劝。
“那,那就凑一半吧!”
“是!”刘伯炎如释重负,“少借少吃利息,我这就去办。”
等回到自己屋子里,恰好看到鼎大奶奶的“四珠”之一的瑶珠,眉松眼活,腰细臀丰,不由得定睛看着。
“怎么啦!”瑶珠将头低了下去,看自己身上,同时窘笑着说,“姨娘倒像从未见过我似的。”
“对了!一个多月没见你,你变了样儿了,别是你在大爷屋子里作怪吧?”
一句话说中了瑶珠的心病,脸羞得像红布一样。这一来证实了姨娘的怀疑不错,本待实时以当家人的身份,好歹先追究明白再说。继而转念,正在期望李鼎出力之时,不要因此惹他不快,因而改用训诫的口吻说:“你可得守本分!别以为爬上高枝儿了,到处张狂。只要你守规矩,我自然成全你。”
“是!”瑶珠的答应,低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大爷呢?回来了?”
李鼎是回到晚晴轩了,但四姨娘却临时改了主意了。就因为发觉了瑶珠的秘密,怕她会“听壁脚”,甚至在枕边向李鼎细问,或者乱发议论,所以原来打算自己到晚晴轩去的,改了将李鼎请来细谈。
02
“大爷,”四姨娘说,“今年的第一个冷汛过了,第二个冷汛看样子就要到了。你把你爹的这件皮袍子穿了去。”
摊开置在杨妃榻上的那件藏青湖绉面子皮袍,一色纯白,找不出一根杂毛;毛长三寸有余,轻轻一抖,便如风翻麦浪,起伏不定。这是极名贵的白狐,出于御赐。李煦视如拱璧,只每年正月里有应酬才穿一两回,平时世袭珍藏,所以历时十年,依旧如新。
李鼎体会得到四姨娘的深意,借此示歉,也是笼络,可惜不能穿,因为沈宜士已经想到此去该带什么衣服了。
“多谢四姨!不过这……”
“你是说皇上赏的?”四姨娘抢着说道,“那怕什么?老子的衣服,当然传给儿子,你穿了正见得不忘皇上的恩典。”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鼎压低了声音说,“沈宜士的顾虑很有道理。他说,算日子哀诏快到了。军民举哀成服,他还无所谓,平常素服就可以,我得穿缟素,得赶件白棉袍出来,随身带着,说换就换。”
“啊,啊!这我倒没有想到。”四姨娘想了一下说,“光是棉花不够暖,太厚了又嫌臃肿,衬丝棉又太轻压不住风。这样吧,我找件‘萝卜丝’的羊皮统子,用白布面、竹布里,把它缝在里面,你看好不好?”
“这个主意高!”李鼎欣然领受,“四姨也不必另找了,我那里就有件现成的‘萝卜丝’,换上面子,加上里子就是。”他又说道,“皮袍加里子,可是没听说过,头一回的新鲜事儿。”
“还有新鲜的吶!”四姨娘问道,“孝袍得偷着做,你听说过没有?”
为什么要偷着做呢?这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对了,”李鼎认为是个难题,“如果交出去做,又不能跟人说,是给皇上穿的孝,那么是给谁穿的呢?这个误会传出去可不得了。”
“就是这话啰!只有自己动手,悄悄儿偷着做。”四姨喊道,“顺子,看吴嬷嬷在哪里?顺便到大爷那里,跟瑶珠把大爷的那件‘萝卜丝’皮袍要了来。”
不上一盏茶的工夫,找了吴嬷嬷来。四姨娘对她不能不说几句真话,道是谣传皇帝驾崩,李鼎上南京不能不预备成服,要缝一件孝袍带着。让吴嬷嬷找两个会针线而口紧的人来,连夜赶工。
“原来这么回事!我懂了。这可得一点儿都不能让人知道。”吴嬷嬷沉吟了一会儿说,“事情也容易,前年老太太故世,原来是缝的白布棉袍,后来大家说是喜丧,不穿缟素,老爷跟大爷的这两件棉袍就用不着了。我想我这把年纪了,还嫌什么忌讳,簇新的两件衣服,丢了也可惜,倒不如我包了回去,说不定这么一惜福,还多活几天。这会儿我马上回去一趟,顺便把我儿媳妇叫来,锦葵的针线不错,有她们两个,我再帮着一点儿,现成的棉袍,拆掉棉花,换上皮统子,想来不费什么事。”
“好!就这么说。”
“是!”吴嬷嬷答应着却不走,低声问道,“姨娘,怎么说是驾崩了?哪儿来的谣言?”
“告诉你实话吧,不是谣言,是真的。”
“真的!”吴嬷嬷的眼眶润湿了。
“吴嬷嬷你别哭!”四姨娘急忙警告,“外头都还不知道这件大事呢!”
吴嬷嬷自己也醒悟了,“真是,你看我!”她擤一擤鼻子说,“这一淌眼泪,又是找这么一件袍子,不把我儿媳妇吓一跳?”
一面说,一面就走了,李鼎便先开口告诉四姨娘,跟沈宜士商量定了,决定起早,比较爽利,把护院的张得海、杨五带着,保护那一千两金子。
“没有那么多了!”四姨娘将跟刘伯炎商议的结果,告诉了李鼎,又用抑郁之中含着期待的眼神说,“大爷,这个家可真得靠你了!”
“我早说过,只要四姨把路指出来,我一定去走。”
“我也还是那句话,眼前只能找曹家,曹家看起来是姑太太做主,其实是震二奶奶当家。就算姑太太答应了,没有震二奶奶点头,也还是不成。”四姨娘问道,“上次你去,她对你怎么个态度?一直都想问你,老记不起,这会儿你倒细细跟我说一说。”
那只是十天以前的事,李鼎记忆犹新,一想起来,首先便在脑中浮现震二奶奶那双似怨非怨,仿佛能说话、想说话而又不敢说的眼睛,顿时回肠荡气。既兴奋、又怅惘、复踌躇,竟好半天都无法作答。
这副神情在四姨娘并不觉得意外,她早就看准了,震二奶奶对李鼎别有一副心肠,如今看他的样子,可以想象得到,他们见面的情形,必是很微妙的。
因此,她并不催他,一催他会起戒心,不肯说实话。而在李鼎,即令她如此,亦不愿多说。将在南京的情形回想了一遍,拣能说的话说:“我照四姨的意思,悄悄跟锦儿说,四姨有几句话,要我当面告诉震二奶奶。这是我到了曹家第二天上午的话,当天下午,锦儿便来找我,跟震二奶奶见了面,我把四姨的话照实说了,她说,年下她手头也紧,只能凑两千银子。”
“喔,”四姨娘问道,“还有什么话?”
“就是这两句。”
李鼎没有说实话,震二奶奶当时是这样说的:“到底是你借,还是四姨娘借?四姨娘自己也有私房,何在乎三五千银子?大概是怕你跟她要钱花,故意装穷,让你来这么一趟,好堵你的嘴。照说,她这种损人利己的打算,我可以不用理她。不过,你空手回去,也不好交账,我借两千银子给她。倘是你要借,事情好办,只要你说老实话。”
李鼎脸皮薄,也想到震二奶奶言外有“不测”之意,不敢领这个情。这些话要变个说法也很难,所以索性推得干干净净。
四姨娘也很乖觉,知道绝不会是这么两句话,想一想只好用别的话套他,“当时只有你跟震二奶奶两个人?”她问。
“是啊!如果有第三者,我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想想也不错,四姨娘又问:“你们是在哪里见的面呢?”
“在库房楼上。”
“怎会挑在那个地方见面?”四姨娘很快地问。
她的急促的声音,无异于一面镜子,让李鼎照见自己露了马脚了。但如饰词解释,反更不妙,所以只照当时锦儿所说的话回答。
“锦儿说:老太太吩咐震二奶奶,王府里新合的药,送得不少,看有府上用得着的,让鼎大爷带一点儿回去。震二奶奶也不知道哪些用得着,哪些用不着,索性打开库房,请鼎大爷自己去挑。”
“原来你带回来的那些补药,是这么来的!”
“对了!”李鼎急转直下地说,“四姨这一回要我怎样跟震二奶奶开口,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吧!”
“就因为不能直截了当地开口,所以才跟你琢磨。”四姨娘想了一下说,“震二奶奶只要肯帮忙,就一定帮得上忙。大爷,我想应该用你自己的口气来说。”
这给李鼎出了个难题,少不得还是要四姨娘教他,道是老父为了亏空太巨,无法弥补,深恐一旦出事,连累至亲,以致忧急成病。李鼎是承家的独子,在理在势,不能不为父分忧,却又计无所出,只能向震二奶奶求助。
一说清楚,李鼎亦就连弦外之音都听出来了,这是动之以情,震二奶奶能帮多少忙,就要看她跟他情分的厚薄了。
见他沉吟不语,四姨娘生怕他说出拒绝的话来,便用央求的语气说道:“大爷你总不能看着你爹受逼,不救他一救吧?”
这话说得李鼎大起反感,“钱在人家手里,我不能磕头求她吧?”他紧接着又说,“其实她真要肯拿出来,我就给她磕头也算不了什么,就怕磕了头还是不成!”
“只要你肯磕头,什么事不能做?哄得她称心如意,自然会帮你的忙,也就是帮你爹的忙。”
话说得很露骨,李鼎越听越不是味道,已经打算好了,答她一句“我可不懂怎么才能哄得她称心如意”,只因听到最后一句,他自己的那句话就说不出口了。紧闭着嘴唇僵持了好一会儿,才迸出一句话来:“好吧!我试一试。不过四姨可也别指望她会帮多大的忙。”
“会帮很大的忙!”四姨娘如释重负,语声中充满了信心,“你自己别说少了。”
“要说多少呢?”
四姨娘将手一伸——自然不是五千银子,但也不会是五十万。李鼎心想,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了!
03
江宁织造衙门在城内利济巷大街,与总督衙门相去不远。等李鼎与沈宜士到达时,由于护院张德海已先策马到曹家投帖通知,所以早就有曹家的总管曹本仁在大门迎候了。
说是大门,其实是西面的偏门。因为皇帝南巡,总是驻跸织造衙门,所以正门等于行宫的宫门,终年紧闭。不过西门的偏门也很宏敞,足容高轩出入。李鼎与沈宜士坐的是长行的马车,一进入利济巷大街西口,便看到北面一带水磨砖的围墙。铺路的青石板有些活动了,车轮碾过,只听见“咯咚、咯咚”地响,配着清脆的马蹄声,响了好一会儿,车子才慢慢停了下来。
“鼎大爷!”须眉皆白的曹本仁,掀开车帷在喊。
“喔,老曹!”
李鼎陡觉心头温暖。曹本仁在曹家不知有多少年了。李鼎十岁以前,正是两家最兴旺的时候,往来极密。他到了曹家,总是由曹本仁照料。因为他是李煦的独子,而且是晚年得子,也就像曹家此刻的芹官一样,为人看得极其珍贵。如果叫小厮带着他玩,怕磕着碰着,伤了哪里,所以曹老太太特为交付给谨慎稳当的曹本仁带领。
“老曹!”李鼎在脚踏小凳子上垫一垫足,从车上一跃而下,抓着曹本仁的手臂笑道,“你倒还是这么健旺,半个月前我来,怎么没有见你?”
“四老爷派我下乡催租去了。”曹本仁发现还有沈宜士,赶紧摆脱了李鼎,摔一摔袖子,肃立招呼,“沈师爷。”说着,打了个千。
“不敢当,不敢当。”
“大爷陪着沈师爷请吧!四老爷在鹊玉轩等。”
“好!”李鼎说,“你先陪着沈师爷到鹊玉轩去看四老爷,我到祖宗堂去磕头。”
于是客人分成两路,李鼎由曹荣陪着,经雨廊往东,穿过一道角门,便是一座五开间的楠木厅,此时只有中间的槅扇开着,所以厅内极暗。曹荣便站住脚说:“不知道鼎大爷要来,祖宗堂还锁着。请等一等,我找人来开。”
李鼎点点头,便站在天井里等。天井极大,围墙极高,仰脸看灰暗的天空下,左右两株光秃秃只剩了桠杈的高槐。他无端浮起一阵凄凉,仿佛觉得自己形单影只,与世隔绝了。
但是,他的记忆中却有绚丽灿烂的场面。记不得是八岁还是九岁那年,随着嫡母在曹家过年,就是在这座厅上,灯火璀璨,笑话喧阗,至今回想,历历在目,但却无法撵走此刻盘踞在心头的那份落寞的感觉。
“鼎大爷!”
曹家的另一名下人,专管这座厅的白荣,持着一串钥匙,匆匆而来。招呼了客人,随即将所有的槅扇打开,李鼎一踏进去,首先触入眼帘的,便是高悬在正中的一方赤金盘龙,绿底黑字的横匾,写着“萱瑞堂”三字,上款是“康熙三十八年四月十一日御笔”,下款是“赐工部侍郎衔江宁织造臣曹寅之母孙氏”。匾上正中“瑞”字上面,是一方鲜红的图章;李鼎曾经问过,那是御玺,刻的是“万几宸翰之宝”六字。
匾下是一块极大的挂屏,用五色玉石嵌成的“瑶池寿宴”图,两旁有一副乌木嵌银的对联:“堂前寿恺宜霜柏,天上恩光映彩衣”,也是御笔——康熙三十八年四月,皇帝第四次南巡,曹寅提到他的母亲,也就是皇帝的保姆想见驾。皇帝欣然应诺,见了面不准他的保姆行跪拜之礼,反倒执着曹老太太的手,殷殷问好,提到许多幼年的往事,盘桓了有个把时辰才以御笔相赐。
这是李鼎不知听过多少遍的故事,有几次到萱瑞堂,也曾想起这个故事,但不会有什么感觉。而此刻却不同了,伴随着这些记忆而来的,是莫名的怅惘与悲伤,他在想:曹家再也不会有这种日子了!
“鼎大爷,蜡已经点上了!”曹荣说道,“磕个头,就请到里头去吧!老太太不知怎么也知道鼎大爷来了,打发人出来说,四老爷见了面就请进去。”
李鼎点点头,默无一言地在萱瑞堂东面,曹家供奉先人木主之处,拈香行了礼,随即转到鹊玉轩去看曹。
一进门便发觉气氛有异,曹向来沉静,喜愠不大形于辞色,但他的一班清客,惯以笑脸迎人的,此时也不过默默站了起来,聊尽待客的礼貌而已。
“四哥!”李鼎恭恭敬敬地垂手请了个安。
曹却叫他“表弟”,还了礼,拉着他的手说:“今儿上午,已赶着派专人给大舅去送了信,刚刚听宜士先生说,原来苏州也得到了消息了。天崩地坼,五内皆摧,真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这当然是曹家也得到了京里的消息。他的话说得沉重,脸上却没有什么莫大悲痛的表情。李鼎知道他这位表兄的性情,倒不是言不由衷,只是本来赋性沉静,又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以至于有此类似麻木不仁的神色。
李鼎心想,他的消息来得晚,也就比较确实,便急急问说:“是雍亲王接的位?”
“是的。”
李鼎脱口说道:“怎么会呢?”
话一出口,看到没有人搭腔,而沈宜士却抛过来警戒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失言了。宫廷中的许多秘辛,私下不妨密谈,稠人广众之间,应有顾忌。那“怎么会”三字,等于说雍亲王不配也不该做皇帝,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话!
转念到此,不觉气馁,不敢再问下去。反是曹自己告诉他,年号已经定了雍正,嗣皇帝择期十一月二十即位,哀诏大概也快到了。
“是啊,”李鼎又忍不住开口了,“今天十一月廿六了,哀诏怎么还不到?”
“那是因为京里闭了几天城的缘故。再说,接诏也有一套仪注,一省一省过来,都得停留;不比驰驿,可以不分昼夜赶路。”
“如今城门自然是开了?”
“开了。”曹问道,“表弟,刚才听宜士先生说,还要到安庆去?”
李鼎知道,当着曹的清客,沈宜士自不便透露此行的目的。如今消息既经证实,走门路越快越好,且先办了这件正经事再作道理。于是他说:“四哥,我看看你的书房去。”
曹会意地点点头,转身过来向沈宜士及他的清客拱拱手说:“诸公谈谈,我跟家表弟暂时失陪。”
曹的书房有好几间,鹊玉轩是与清客盘桓之处,所以这间书房很大,西北南三面都有窗户,窗外不时有人往来,并不是宜于谈机密的地方。李鼎踌躇了一下,索性走到中间一张紫檀大八仙桌前面站定,离得四面远远的,以防声音外泄。
“四哥,”李鼎黯然说道,“美梦成空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曹低声答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爹听说是雍亲王得了皇位,当时急得吐血。”
“喔,又何至于如此?”
“四哥总也知道雍亲王——如今的这位皇上的为人,刻薄寡恩,爹实在很担心。”李鼎紧接着说,“为未雨绸缪之计,派我跟着沈宜士到安庆去看年方伯年希尧,趁热打铁。爹说:这是三家祸福相共的事,杭州是来不及通知了,咱们曹李两家,务必同进同退。”
“是!我自然追随,所谓‘趁热打铁’,总得有所点缀吧!”
“岂止点缀?”李鼎说道,“既谓之‘趁热打铁’,这一锤下去,总得火花四迸,格外着力才好。”
“说得是!”曹点点头,“那么大舅是怎么个意思呢?”
“爹病在床上,是四姨张罗的,尽力而为,才得五百两金叶子。爹说:自己至亲,尽管说老实话。这个数儿怕还菲薄了一点儿,想请四哥尽力凑一凑。”
“我知道了。”曹说,“等我回明了老太太,一起商量。”
曹家事无大小,皆由曹老太太做主,而曹老太太又必得先找震二奶奶商量,这样一周折,只怕一时难有结论。李鼎怕耽误了大事,觉得应该提醒曹。
“四哥,出炉的铁,要不了多大工夫,就由红变青,打它不动了。”
曹笑一笑说:“我知道,你先见老太太去吧!”
“四哥呢?”
“宜士先生远道而来,且又多时不见,我自然要替他接风。等饭后,我跟老太太去回。”
李鼎心想,曹每晚上与清客聚饮,总要到三更天兴阑才罢,沈宜士又是多才多艺,且颇健谈的人,这顿酒就不知喝到什么时候了,不如拦一拦他的兴致为妙。
“沈宜士不是外人,何况……”他本想说,“国有大丧,也不是饮酒作乐的时候”,话到喉头,觉得措辞不妥,便改口说道,“何况,他自己也很急,巴不得早早能到安庆,所以今天不请他,他决不会见怪。我看,我跟四哥一起去见老太太吧!”
曹无奈,只得点头答应。到了外面,向沈宜士告罪,托他的清客代为陪伴,做主人为客接风。口中不断地表示:“失礼之至,失礼之至。”
04
就像刚入鹊玉轩时那样,一踏进曹老太太那座院子的垂花门,李鼎就有一种陌生而异样的感觉。
这座院子他不陌生,陌生的是听不到他每次来时都有的笑声,更看不到他每次来时都有的笑靥。只见一个小丫头,在发现他们以后,加紧脚步到堂屋门前,掀开门帘向里面悄悄说了句:“四老爷跟鼎大爷来了。”
接着,门帘一掀,出来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衣侍儿,正是跟震二奶奶同年的秋月。
迎了上来,秋月低声招呼:“鼎大爷,什么时候到的?”接着,不等李鼎回话,便又向曹说道,“抹了好一阵子眼泪,有点儿倦了,刚盖上皮褥子,把眼闭上。四老爷看呢?”
这是不必考虑的,曹还不曾开口,李鼎已经作了答复:“别惊动老太太!回头再来吧。”
他的话刚完,门帘中又闪出来一个人,是比秋月要小十岁的春雨,扬起手只是在招。秋月便说:“请四老爷跟鼎大爷等一等,大概老太太又醒了。”说着,便赶了去问春雨。
果然,曹老太太醒了。其实是根本不曾睡着,心中忧烦,连闭目养神的耐性都没有,倒是要找些人说说话,还好过些。
于是秋月带路,到堂屋门口,刚打起门帘,就听得震二奶奶的声音,曹不由得站住脚。只见春雨迎上来说:“太太跟震二奶奶一起来看老太太了。”
听这一说,曹越发不便进东屋去见曹老太太。“太太”就是马夫人,曹跟她虽是叔嫂,但彼此年纪皆未过三十,加上一个侄媳妇正在盛年,曹自觉应该回避。尽管曹老太太说过,一家人何必如此?但以曹赋性比较拘谨,从小又熟读了“朱子大全”,不免有些道学气。一见了这一嫂一侄媳妇,端然正坐,目不旁视,不用说他自己,连旁人都觉得不自在。
至于马夫人素性寡言,默然相对,倒也不觉得什么,唯独风流放诞的震二奶奶,最怕道学气,见有曹在座,嘴就笨了。震二奶奶是曹老太太的“开心果”,尤其曹寅父子,前后四年之中,相继下世。曹老太太哀伤过甚,几于无复生趣,亏得有芹官这条“命根子”作寄托,更靠震二奶奶不时逗她破颜一笑,日子才能打发。只为有曹在座,震二奶奶话都不敢多说,死气沉沉,何能忍受?所以反是曹老太太,只要有震二奶奶在,总是用体恤的口气对曹说:“你跟你的清客找乐子去,不用在这儿陪我。”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不回避也回避了。
“太太跟震二奶奶是从后面来的。”春雨又问秋月,“要不要进去回?”
这一进去回明了,就是件煞风景的事。曹老太太此刻正要人劝慰解闷,曹仰体亲心,便摇摇手说:“先别惊动,待会儿再说。”话完,向李鼎以目示意,在外屋坐了下来喝茶暂等。
“这一下陈设都要换。”是震二奶奶的声音,“桌围椅披是用蓝的,还是湖色?只等老太太吩咐下来,好连夜动手。”
“消息还不知道真假呢,别的事闹错了,不过惹人笑话,这件事可错不得,但愿消息不真!”曹老太太叹口气,声音又有些哽咽了。
“消息是假不了,可也是没法儿的事。等哀诏一到,有好些大事得老太太拿主意,你老人家可千万体恤小辈,别太伤心了!哭坏身子,上下不安。”
“真是的,老太太也看开些。”马夫人也说,“皇上虽然寿不过七十,当了六十一年的皇上,也想不起从前哪位皇帝有这么大的福分。”
“这话倒也是。”曹太夫人最矜怜她的这个寡媳,只要是马夫人所说,不管有没有道理,无不同意,此时只听她在说,“六十年天下,总有三十年是太平天子,真正从古少有。”
声音是平和了。接下来便谈大行皇帝六次南巡的故事,里里外外,一片肃静,包括曹和李鼎在内,无不凝神倾听。
看看讲得有些累了,只听秋月插进去说:“老太太息一息吧!四老爷跟鼎大爷在堂屋里坐了半天了。”
“啊,”曹老太太嗔怪,“你怎么不早说?”
曹与李鼎听得曹太夫人的话,已都站了起来,等丫头打起门帘,踏进门槛只见马夫人与震二奶奶,亦都站着等待,隔着一个极大的云白铜火盆,曹太夫人靠在一张软榻上,正由秋月相扶,坐起身来。李鼎等曹闪开身子,还未开口,便跪下来磕头。
“起来,起来!”曹太夫人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事先也不给一个信儿。”
“是陪沈师爷到安庆去路过,先来给大姑请安,还有点事,爹让我听大姑的意思办。”李鼎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来。
曹太夫人胸中颇有丘壑,知道这个内侄所要谈的,不是小事,便点点头作声,好让李鼎跟马夫人与震二奶奶见礼。
“表嫂!”李鼎请个安,马夫人回了礼,问起李家上下,有好一会儿的寒暄,才能容他跟震二奶奶相见。
这回是震二奶奶按规矩,先向李鼎行礼,口称“表叔”,李鼎却仍旧照多年来的习惯,叫她“表姊”。
“这么说沈师爷也来了?”曹太夫人问说。
“是!”曹恭恭敬敬地答说,“儿子已经请了人陪客。”
“表叔跟客人住哪间屋,也不知道他们有预备没有?”震二奶奶趁机告退,“我得看看去。”
“对了!天儿很冷,别让客人冻着了,我看把沈师爷跟你表叔安顿在一起吧。”
“老太太别费心了,我都知道。”震二奶奶转脸又问,“今儿晚上是四叔做主人请沈师爷?”
“这会儿还不知道。”
震二奶奶却知道了,是要跟老太太商议一件很急、很麻烦的事,不定谈到什么时候,所以接口说道:“我让小厨房好好做几个菜,干脆,四叔跟表叔陪着老太太一起吃吧。”
“对了!”曹老太太说,“你先陪着你婶娘回去吧!叫人把客人住的地方预备好了,你还回来。”
“是了!”
于是马夫人起身告辞,由震二奶奶陪着走了,曹太夫人看曹与李鼎都还站着,便叫丫头端椅子过来,亲自指点,摆在软榻旁边。秋月又将火盆挪近,倒了茶,摆上果盘,看曹、李二人落了座,方悄悄退了出去,还顺手将房门掩上。
“小鼎,你说吧!你爹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爹的境况,不敢瞒大姑,听说是雍亲王接了位,爹急得吐了血……”
“啊!”曹太夫人大惊,探身问道,“要紧不要紧?”
“亏得爹还硬朗,大家又都拣能让人宽心的话说,总还不要紧了。不过还得养,不能操心,如今是四姨在顶着。”李鼎略停一下又说,“爹最怕的一件事是,别因为我们家连累了大家。所以,要赶紧打点,如今倒是想到了一条路。”接着,他将预备到安庆去托年希尧的计划,以及希望曹家合作,而且最好能备重礼,以补不足的意愿,倾泻无余。
一面说,一面看曹太夫人的脸色,由于她始终并无半点不赞成的表示,不但鼓励了李鼎,能够畅所欲言,而且觉得事情很可乐观。哪知曹太夫人并不以为然。
“这件事要好好想一想。你爹也是病急乱投医,照道理说,他也应该想得到,年老大虽说有年妃的关系,没有内廷的差使,哪里就容易见得着皇上了?就见着了,也未见得能容他替人说话。”
李鼎大失所望,但只能勉强应声:“是!”
“再说,像年老大这种身份的人也很多,这一开了例,有一个应酬不到,反而得罪了人。我看,这笔钱好省。”
“那么,”李鼎很吃力地说,“大姑的意思是,一动不如一静,根本不理这回事?”
“也不是根本不理,等看准再下手。”曹太夫人说,“照我看,路子要就不走;要走就得走管用的路子。年家这条路,没有什么用处。”
“可是,这会儿不知道哪条路子才管用?”
“不有议政大臣吗?八阿哥封了亲王,又是议政大臣的头儿,他跟咱们两家是有交情的,只要有他在,一时总还不要紧。”
曹太夫人一向能予人以可信赖的感觉,她那除了担心芹官摔跤以外,遇到任何大事都不会惊惶的神态,便是一颗定心丸,而况说得也确有道理,所以不但李鼎愁怀一宽,连曹也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浮起一句自己跟自己常说的话:吉人自有天相。
“照如今的局面,掌权的是八阿哥。马中堂以前就为了举荐八阿哥当太子,碰了很大的钉子,他们的交情很深,隆尚书跟八阿哥,也是常有往还的。我就是……”说到这里,曹太夫人突然顿住,沉思了好一会儿,仍旧是摇摇头,“真不明白,圈禁了十来年,从未封过的十三阿哥,怎么会一步登天?”
这个疑团,李鼎因为听李绅谈过好些宫廷秘辛,倒略能索解,不过还没有来得及让他发言,曹太夫人却又开口有话了。
“还有个要紧的人在路上,十四阿哥。等他到了京,看是怎么说。到底一个娘肚子里的人,做哥哥的知道做弟弟的委屈;做弟弟的也不能不尊敬做哥哥的。这么两下一凑付,国泰民安,日子也不见得不好过。只是康熙爷……”说着,曹太夫人语声哽咽,热泪盈眶,无法再说得下去。
“但愿如大姑的话就好了。”李鼎一半是礼貌的赔笑,一半是真心的宽慰,语声中充满了笑意,“回头我跟沈宜士说,他一定也很佩服姑太太。”
隔室在细听动静的震二奶奶,知道是时候了,“呀”的一声推开了门,一面走,一面说:“都安顿好了!花厅里也快开席了,老太太说了半天的话,想必也饿了,不如早点吃吧!吃着聊着也热闹些。”
老年人所喜的就是“热闹”二字,很想多找些人来陪着她吃饭,但一看到有曹在,要热闹也热闹不起来,所以只问:“你弄了些什么好东西给你表叔吃?”
“有鱼,吉林将军送的白鱼,今年还是头一回尝新。”
“那也不算什么好东西,还有呢?”
“还是鱼。松江的鲈鱼,说是只生在什么桥底下,真正的四鳃鲈。”震二奶奶说,“不假,我看了,真是四鳃。”
“那更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什么四鳃、三鳃?跟鱼没有什么两样。”
震二奶奶连着碰了两个钉子,脸上神色不变。若非曹在座,她会故意逗着曹老太太,直到逗乐了为止,此刻却只是笑嘻嘻地说:“好在表叔不是外人。再说,又哪样好东西没有尝过?今儿个暂且将就,明儿等我想几样总得老太太说好的好东西,补请表叔。”
“这还像句话。”曹老太太看着震二奶奶说,“四鳃鲈实在不稀奇,倒是松花江的白鱼,到底几千里地以外来的,不知道请沈师爷有这样东西没有?”
震二奶奶根本就没有想到,应该以此珍物款客,但口中却一迭连声地:“有、有,自然有!”说着向旁边瞟了一眼。
别人不曾注意到她的眼色,锦儿却已深喻,不动声色地溜了出去,指使一个小丫头到厨房去关照,请客应有白鱼。
“是谁在陪客啊?”曹老太太说,“没有主人,礼数上总欠着一点儿。”
曹心知又是在撵他去了,随即欠着身子说:“娘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儿子还是去做主人吧!”
“话不都说得差不多了?”
“是!”
曹刚站起来,只听得院子里在喊:“表叔、表叔!”是孩子的声音。
虽是孩子的声音,一屋子的人,除了李鼎,表情都变了。首先是曹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其次是曹老太太,有些着急;再次是震二奶奶,大有戒备之色;而丫头们是一个个惴惴不安,有的只是偷觑曹与曹老太太的脸色,有的咬紧了嘴唇,不断在搓手,这就使得李鼎也有些紧张了。
“别跑,别跑!”窗外有个中年妇人的声音,“看摔着!”
震二奶奶赶紧努一努嘴,在她身边的春雨,立即迎了出去,刚刚揭开门帘,便见她“唷、唷”连声,弯着腰只是倒退。随即便听曹喝道:“看你!莽莽撞撞的,哪像个书香子弟!”
到这时大家才看清楚,是芹官连奔带窜地闯了进来,恰好一头撞在春雨肚子上。闯了祸他不怕,突然发现“四叔”在他祖母屋里,就不免既惊且惧,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只拿求援的眼色,看着在他正对面的震二奶奶。
“你看你,”震二奶奶走过来拿手绢替他擦汗,“就表叔来了高兴,也不必走得那么急。”然后转脸问春雨,“碰疼了哪里没有?”
春雨小腹上疼得很厉害,但如照实而言,便是增添芹官的咎戾,所以强忍着疼痛说:“没有、没有!原是我揭门帘揭得太猛的不好。”
“好了,好了!”到这时候曹老太太才发话,“没有什么就让开,别堵着路,让你四叔走。”
于是震二奶奶拿身子遮着芹官,走向一边,曹换了副脸色,转身说道:“表弟来了,娘的兴致好像好得多,只别吃得太饱了!”
大家的规矩严,这时震二奶奶便轻轻将芹官一推,努一努嘴,芹官亦自能会意,站在门旁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等着送叔父。
“跟表叔规规矩矩说说话!”曹停下来告诫,“别淘气!”
“是。”
曹还待再说,曹老太太开口了:“点灯吧!”
天色还很明亮,而特意有此嘱咐,是暗示曹时候不早,要陪客就快去吧!
类似的言外之意,经常会有。曹不敢拂老母的意,悄然走了。芹官侧耳听着,一等靴声消失,立刻又生龙活虎一般了。
“表叔,你会扯壶盖不会?”
李鼎被问得一愣,“你说什么?”他反问。
“扯壶盖。”
李鼎还是不明白,便有丫头为他解释,原来芹官新近学会了扯空竹,先是扯“双铃”,等有了程度便扯一头是圆盘,一头只在轴上刻出一头槽的“单铃”。芹官绝顶聪明,一学便会,一会儿便厌。有一天异想天开,把茶壶盖取下来当“单铃”扯,这就是他口中的“扯壶盖”。
“能扯得起来吗?”
“当然能。”
“能是能,”曹太夫人笑道,“壶盖子也不知摔了多少,茶壶也就没有用了!”
“谁说没有用?”在指挥丫头安排几案的震二奶奶立即接口,“用处可多着呢!细瓷的配上银盖子,粗瓷的配上木头盖子,还不是一样使?不配盖子,小丫头用来浇花、浇盆景,都说比什么都趁手。而且,现在手段高了,真难得摔一回。”
“表叔!”芹官洋洋自得地,“你听二嫂子说了没有?我到院子里扯给你看!”
说着便去拉李鼎。曹太夫人急忙拦阻,“今儿个晚了,院子里也冷,别玩吧!乖宝贝,”她说,“明儿表叔到前厅里看你显本事。”
祖母的话,芹官不忍违拗,但顿时就不自在了,翘起了嘴,笑容尽敛。于是震二奶奶便出来转圜。
“这样吧,就在南屋里玩一会儿。表叔可不能陪你多玩,老远的来,累了。”
听这一说,芹官才高兴了,站起身来,随手抄了个壶盖,藏在怀里。等丫头将堂屋里清出一大片空地,又将他扯空竹的短竹棒取了来,芹官开始“显本事”,一上手便是“啪哒”一声,摔碎了一个壶盖。
里屋自然也听见了,曹太夫人笑道:“又多了一把浇盆景的壶。”
震二奶奶抬眼一看,自己的那把成化窑青花小茶壶,壶盖不翼而飞,便向身旁的秋月使个眼色;却还有更乖觉的锦儿,一伸手,将块擦筷子的新手巾,覆在那把缺盖的茶壶上,省得有人见了,大惊小怪,会让曹老太太发觉,或许会数落芹官几句。
05
“曹太夫人的话,倒是真知灼见。”沈宜士沉吟着说,“不过既然来了,安庆似乎还是可以走一趟,只是犯不着塞狗洞了,好好打点一份年礼,意思到了就行。”
“这变成师出无名了!本来是有事托他,不妨登门拜访,如今无事上门,不显得太突兀了吗?”
“那也无所谓,只说路过安庆,尊公叮嘱,应该去看看他。岂不闻礼多人不怪?八旗世交,并不一定要有事才能登门。”
他的说法并不能为李鼎所接受,不过还是同意作安庆之行。因为若说不去安庆了,就该立刻踏上归途,此非做客的时候。而且哀诏一到,朝夕哭临,曹家又哪里还能尽待客的礼数?这一来,就无法找机会跟震二奶奶见面,倒不如拿到安庆做个借口,才能在曹家逗留。
转念一想,实在也不必为了这个原因,徒劳跋涉,要想留下来,法子并不是没有。他很婉转地建议,不妨写封信问问他父亲。沈宜士心想,这也是正办,便点点头表示赞成。
于是,当夜由李鼎挑灯写信,将曹老太太的看法与沈宜士的意见,一并禀告父亲,请示行止。第二天一早,将张得海找了来,叮嘱他赶回苏州,尽快讨了回信再返回来。
“起码有三天的空儿。”沈宜士踌躇着说,“此时此地,日子倒很难打发。”
“是啊!”李鼎也是意兴阑珊地,“急景凋年,又遇到这种混沌不明的大局,心境坏透了!”
一语未毕,房门外有人接口:“谁的心境坏?”语落身现,径自掀帘而入的是曹震。
他比李鼎大十来岁,但打扮得比李鼎更年轻,枣儿红宁缎的皮袍,上套一件玄色巴图鲁嵌肩,用的珊瑚套扣;头上是一顶油光水滑的貂皮帽子;脑后拖着一根油松大辫,辫梢上的丝穗子拖到腰下;脚上是双梁缎鞋,白绫袜子;袍子里面一条扎脚绸夹裤,衬得那双极长的腿,更显挺拔。只是黄黄的脸上一阵油光,青毡毡的一片胡桩子,一望而知是酒色过度了。
“沈先生、表叔,”他作了一个大揖,“昨儿个两位驾到,失迎、失迎。”
“上次我来,就听说你到海宁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一早到家的。”曹震又说,“皇上交代,要办两堂花灯,限年内到京。花灯就数海宁一个镇,叫峡石的最好,我在那儿住了一个多月,日夜督工赶好了,哪知竟用不上了。”
这是说先帝宾天,明年元宵,未过百日,当然不能张灯贺节。李鼎便问:“你不知道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是雍亲王接的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曹震转脸去应酬沈宜士,“沈先生,咱们有三四年没有见面了吧?”
“两年。前年秋天,足下到苏州来,不是还聚过两回?”
“啊,啊,对了!”曹震伸手将前额一拍,“这两年的脑筋不管用了!才两年的事,都会记不清楚。闲话少说,我奉陪沈先生跟表叔,到哪儿去逛逛,如何?”
“心境不好,懒得动。”李鼎苦笑答说,“刚才沈先生还在说,此时此地,是很难打发,我有同感。”
“别想不开!唯其心境不好,更得出去散散闷。这样,咱们也别上秦淮河,我弄个清静的地方,找几个文文静静、开出口来不讨厌的妞儿,陪着喝酒闲谈。既不招摇,又把日子打发了。两位以为如何?”
“唱曲子是反正不行的了!国有大丧,八音遏密。”沈宜士倒有些心动了,“光是清谈,亦未尝不可。”
“好!那就一言为定。”曹震站起身来说,“我去料理一点小事,顺便派人先去关照。至多半个时辰,来邀两位一起坐。”
果然,不过三刻钟左右,曹震便兴冲冲地来邀客,而李鼎却变卦了——他是在想,曹震既已回家,要约震二奶奶私下见面,就颇不容易了。难得有此机会,决不可错过。因而以身子不爽作为辞谢的借口。
“既然如此,”沈宜士说,“就作罢了吧!”
“不,不!”李鼎赶紧说道,“沈先生,你别为我扫兴!”一面说,一面装作劝驾,身子背着曹震,向沈宜士使了个眼色。
沈宜士也猜到了,李鼎大概还有些私话,要跟曹老太太或者震二奶奶说,便不再推辞,任由曹震拖着走了。
等他们刚一走,曹派个小厮来邀:“请沈师爷、鼎大爷到鹊玉轩去坐,有新得的几张画请教。”
应约的只有李鼎一个人。问起沈宜士,他只说让曹震约走了,又补了一句:“那种地方,我不便跟通声在一起。”通声是曹震的别号,表叔与表侄在一起挟妓饮酒,自有不便。大家听他的话,自能会意,曹震将沈宜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么,表弟,”曹问道,“你安庆还去不去呢?”
“今天一早,我已经派舍间的护院,回苏州送信去了。等回信来了才知道。”
“是的,应该请示堂上。”曹说道,“你就在这里吃饭吧!吃完了到老太太屋里坐坐。”
“是!”
于是看画、饮酒、闲谈,到得席散,已是正午时分了。
到得曹太夫人院子里,静悄悄的声息不闻,踏上台阶,恰好遇见锦儿掀帘而出,一照了面,两个人都站住了脚。
“老太太呢?不在屋子里。”
“不!在斗纸牌。”
“怪不得这么静。”李鼎问道,“是哪些搭子?”
“老太太,太太,还有后街上请来的两位本家太太,老搭子。”
李鼎心中一动,“那我就不进去,省得搅了局。”他又问,“你们奶奶呢?”
“在屋子里躺着呢!”
这个时候震二奶奶何能闲得如此?李鼎不觉关切,“怎么?”他问,“是身子不爽?”
“还不是——”锦儿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让震二爷气的!”
“怎么?”
锦儿欲言又止,倒不是不愿细谈,而是觉得这样站在走廊上喝西北风聊天,旁人见了会诧异,因而踌躇。
李鼎不知她为何有此态度,只觉得作为慰问,也是可以跟震二奶奶见面的一个借口,便即说道:“我看看她去!你们二爷有什么不对,我来劝他。”
这倒解消了锦儿的一个难题。料想震二奶奶对他素有好感,就贸然带领了去,也不至于见责,便即点点头说:“那就请吧!”
曹震夫妇单独住一个院子,五楹精舍,后面西首添建了两个厢房,跟正屋打通,联成一气,形如曲尺,东北两面是围墙,如果穿堂的屏门一闭,那两间厢房便极隐秘,再也不怕有人窥探。这原是震二奶奶避嚣的一法,久而久之成了例规,穿堂的屏门,虽设常关,那两间厢房亦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禁地,曹家下人,不知这两间厢房是什么样子的很多。
这时震二奶奶已经起身,亲自拨旺了一盆火,听锦儿来报,李鼎来了,急忙迎了出来,一到前房,陡觉寒气侵袭,便毫不思索地说:“里面坐吧!里面暖和。”
一进入里屋,李鼎的感觉,就像突然之间到了一个从未经历过的陌生地方,温暖如春,不在话下,一屋子似兰似麝,不可名状的香味,不知来自何处,以至于不自觉地用鼻子使劲嗅了两下。
“怎么?味儿很大是不是?”震二奶奶问,似乎略感诧异地。
“莫非你自己就没有闻见?”
“不是没有闻见,大概是闻惯了不觉得。”
“那可真是‘如入芝兰之室’了!”李鼎笑着说了这一句,一时兴到,不假思索地问,“我替你写个横匾,就用这四个字,表姊,你看好不好?”
“不好!”震二奶奶摇摇头,“什么芝啊,兰啊的,俗气!”
“这话也是,这四个字太显露,失之于浅,得另外想。”
看他兴致盎然,震二奶奶不忍拂他的意,便顺口附和:“好啊,想两个什么字?”一面说,一面亲自替他斟了一盏茶来,然后喊道,“锦儿,你倒是来跟我回话呀!”
进来的是另一个丫头,补绣春的缺的如意,“老太太留两位本家太太吃饭,点了两样点心:虾仁烂面饼、核桃盒子。”她说,“锦儿到小厨房督工去了,我去叫她回来。”
震二奶奶要锦儿来回的话,即是请示曹老太太,要不要留客吃饭?如今听如意所说,便是有了回话,而且看她要陪李鼎,已经替她安排好了,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不必叫她。”
“锦儿还留下话,叫我到时候问奶奶,鼎大爷如果没事,是不是该留鼎大爷在这儿吃饭?”
震二奶奶不即答话,转脸问李鼎:“你听见了?”
“听见了。”
这表示他晚上并无约会,如果主人相留,便当接受。震二奶奶弄清楚了他的意思,自己却须考虑。
要考虑到曹老太太吃饭,总由她亲自照料,尤其是有客在,更当尽她侄孙媳妇的礼节。这一来便无法回来做主人,事在两难,颇费踌躇。
曹李两家的规矩差不多,李鼎自然能够想象得到她的难处,当即说道:“我只坐一会儿好了。回头老太太请客,你得去招呼,不必客气了。”
“倒不是客气,我也很想跟表叔谈谈。”震二奶奶心想,只要他谅解就好办了,“这样吧,我把时候错开,老太太那里早点开饭,我去打个照面,敷衍一阵子就回来。表叔稍微晚一点吃好不好?”
“怎么不好?”
“那就是了。”震二奶奶转脸对如意说,“你去告诉锦儿,留鼎大爷吃饭,烂面饼跟核桃泥盒子多预备一点儿,另外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不必多,也不必忙。”
“是!”如意答应着,转身而去。
“慢着!”震二奶奶问道,“外面屋子里的火生了没有?”
“正在生。这一回的炭不好,有烟子,火盆在院子里吹着,等烟子净了净再端进来。”
“好!你再告诉锦儿,叫人从地窖里取一小坛花雕出来。记住,五斤坛子的那一种,挑一挑!”
等如意一走,李鼎情不自禁地感叹:“当家可真不容易!事无大小,都要想到。”
“这算不了什么!”震二奶奶说,“只要日子过得顺遂,就累一点儿真的会累坏人?我不信。”
听语气,她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平顺,而神气却不像,显得落寞,甚至还有幽怨。由于不能确定她的心境,亦就不便贸然表示可否。而在俄顷的沉默中,李鼎的鼻子倒变得很灵了。
“我闻出来了,”他脱口说道,“是西洋香水的味儿。”
“对了!有一天芹官闯了来玩,正好京里带了东西来,有瓶香水,他非把塞子打开来不可。使劲一拨,用的劲儿太猛,香水洒了一地。至今两个月了,味儿还没有散尽,把梅花的香气都夺走了。”
“梅花是淡淡的幽香,自然敌不过人家。”
“对了!淡淡的就敌不过人家了,要浓浓的才好。”
言外有意,却不知意何所指,李鼎便又只有报之以微笑了。
“我倒没有想到你在家,通声跟我说,要邀你跟沈师爷出去逛逛,你怎么不去?”
李鼎不便说实话,随口答了句:“没意思!”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我知道了。我虽没有见识过那些地方,不过道理是想得出来的。如果我是爷儿们,总也要心境好,才有兴致,心境不好就没意思了!”
她已经猜到了,而且把他那“没意思”三字也解释得很透彻了,李鼎自不必再多说什么,深深点头,道声:“正是。”
“我们那位,跟表叔你不同的,就在这些地方。他,只要是找女人,心境就从来没有不好的时候。”
这使得李鼎记起了锦儿的话,震二奶奶必是在这件事上受了丈夫的气。“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时连劝慰都是多余的。但他心里不能不为震二奶奶抱屈,看她一双凤眼,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一条不显棱角的通关鼻,配上厚薄适中的两片淡红嘴唇,而且皮肤腴润光滑,找不出一丝皱纹。要说美中不足,只是颊上几点极淡的雀斑,但正因有此缺点,反更动人,否则也许会像画中的美人,显得没有生气了。
这样想着,不免多看了几眼,震二奶奶矜持地转过脸去,然后起身不知去干什么,腰肢一转,更显出她一股风流体态,李鼎心里晃荡着,有些话要说。
“也许我跟通声真的有点不一样。我在外面玩,都告诉了你表妹的!”李鼎说道,“说起来,表姊你也许不相信,我所遇见过的女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你表妹的。”
震二奶奶对他这话大感兴趣。本来是想在一个景泰蓝的罐子里,掏几粒红枣丢在火盆里解炭气,盖子紧一时尚未打开,为了有话要问李鼎,索性连罐子都抱了过来了。
“表叔,我不是不信你的话,不过我不明白:既然外头的女人都赶不上家里的,那,表叔你为什么还在外面玩呢?”
“这有两个缘故。”李鼎从她手里接过罐子来,打开了盖子,“在场面上,大家一起哄,不能不逢场作戏。”
“嗯,嗯!”震二奶奶低着头,往火盆里丢红枣,又拨炭火。好久不听见他再开口,便抬头问道,“你才说了一个缘故,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她有流红的毛病,时常不准我进房。”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缘故。”震二奶奶平视着,忽然叹了口气,把头低了下去。
这是为谁兴叹,难说得很。不过李鼎可以看得出来的是,自己的这几句话,带给她的感触极深。
“绣春的事,你是知道的。”震二奶奶忽又抬头说道,“我做错了一件事。”
这下是李鼎深感兴趣了,“喔,”他俯着身子问,“怎么错了?”
“当初我应该宁愿得罪绅表叔,成全了他。倘是这么做,绣春到底是在家里,帮着我管着他,反倒不会让他把心都弄野了。唉!”震二奶奶又叹口气,“我做事向来不悔,只有这件事,一直在悔。”
李鼎有些明白了。既然话已到此,不妨问上一问:“通声常常不回家?”
原来曹震为了绣春,与妻子斗气,明的斗不过斗暗的,这一年多以来,一直置有外室。震二奶奶先被蒙在鼓里,只觉得丈夫忽然上进了,本来可以派总管去办的事,诸如采办材料,赶办按时应解运的御用衣料,赴机坊督工等等,都自告奋勇,抢着去办;至于内务府、工部、户部的司官,到江宁来公干,倘与织造有关,本都归他应酬,此时更加起劲,所以经常极晚才回府。而且一个月总有五六天外宿,道是太晚了赶不回来。
日子久了,震二奶奶不免疑心,暗地里派人查访。哪知曹震十分乖觉,一遇到这种情形,他总是先得到风声,有一阵子安静。同时,不是将外室的香巢另移他处,便是花几个钱遣走,事后另结新欢,所以震二奶奶始终抓不住他的把柄,只是常常气得发肝气。
听这一说,李鼎恍然大悟,曹震所说到海宁去督工办花灯,只怕一大半的日子是消磨在金屋之中。至少可以断定,昨夜必是住在藏娇之处,因为照路程计算,一早进城,很快到家,必是住得不远。既无急事,不必赶路,算起来昨天日落之前,便已到了江宁城外,要回家也还来得及。即令城门已闭,叫开来也方便得很,为何不进城呢?由此可见,他说一早赶回来的话是撒谎。
正在这样谈着,只听如意在门帘外面喊:“二奶奶!二爷打发得贵回来,有话跟二奶奶回。”
“喔,”震二奶奶答说,“你问他是什么话?”
过了一会儿,如意来回报:“二爷陪苏州来的沈师爷,到聚宝山老太爷的祠堂里去行礼,还要转到天宁寺去看老和尚,今儿是回不来了。”
城南聚宝门外,有座石山,背城临江,风景不恶,江宁士绅怀念曹寅的遗爱,奉旨准建一座祠堂,名为“曹公祠”。沈宜士尚未到过,特意去瞻仰行礼,是情理之常,但说还要转到天宁寺去看老和尚,就不见得靠得住了。
“你看,是不是?”震二奶奶冷笑着说,“我早就算定了,他今天还是不会回来。”
“你也别这么说。”李鼎劝道,“话是真是假,明天就知道了。”
震二奶奶不答,沉思了一会儿,眼神由沉静而突然闪烁,然后说道:“也好!随他!”
李鼎不懂她的意思,不过自己觉得是很好的一个机会,没有曹震,很可以跟震二奶奶细谈。
这一来,李鼎就更从容了。但震二奶奶却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而且一连到前房去了两次,猜不透她是去干些什么。
第二次由前房回来,刚刚坐下,锦儿掀着门帘进来了,“我才从老太太那儿来。”她说,“还有六七把牌。”
“饭后还斗不斗?”
“不斗了。”
“那就走吧,给老太太开饭去。”震二奶奶转脸说道,“表叔,我请你吃消夜吧!刚才四叔派人到老太太屋里催请,知道是在我这里,把话转了过来,请你去喝酒。”
“这样也好。”
震二奶奶把脸又转过去了:“你先去,我马上就来。”等锦儿一走,她才向李鼎低声说道:“你先到老太太那里打个转,倘或老太太问起,你就说你替四姨娘带话来给我,我抓你的差,写年礼的单子。”
“我知道。”
“别忘了,我请你吃消夜,你可留着量。”
“嗯,嗯,你不说我也想到了。”李鼎问道,“回头我怎么来?”
“你带的小厮叫什么?”震二奶奶答非所问地。
“叫柱子。”
“睡在你外房?”
“不,他跟沈宜士带来的听差都让你们这里的门上邀了去,也是做客去了。”
“好!”震二奶奶说,“回头我会派人来招呼你。”
回到自己屋里,已经起更了。伺候屋子的曹宁是曹家的一个“家生子”,但也须眉苍苍了,掌灯迎了进来,一面替李鼎倒茶,一面寒暄着。李鼎尊主敬仆,格外假以辞色,看他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便说:“你也坐嘛!”
“没那个规矩!站着好。”
“有什么关系?你是看着我长大的。”
曹宁笑了:“鼎大爷这么说,我可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端来一张小板凳,坐在门边。
“你今年多大?”李鼎问道,“五十刚过吧?”
“早过了!今年整六十。”
“那是康熙二年生人?”
“是!那年太老太爷奉太皇太后的旨,到这里来当织造,我娘随太老太太来了没两个月就生我,所以小名叫宁儿。”
“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只看你多少岁,曹家在江宁就是住了多少年。”
“是!也可以这么说。中间虽空了几年也是马老太爷接着,跟一家人一样。”
这是指曹玺在康熙二十三年病殁任上,由震二奶奶的祖父接任江宁织造,以后才由曹寅接手而言。不过曹宁却始终在江宁织造衙门,所以感慨比李鼎深得多。
“谁想得到,一生下来到今天,牙都掉了没有动过窝儿,一晃眼,六十年,日子可真快呀!”
由他这句六十年,不由得使李鼎想起一句俗语,“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两个三十年了,风水还不该转?
一想到此,心往下一沉,不自觉地叹口气:“唉!”
不但叹气,而且面有忧色。大家巨族的下人,都善于窥伺人意,也懂得怎么样应付,像这样的情形,不宜多问,也不宜打搅,最好是冷眼旁观,默然待命。因此,他试探着说:“鼎大爷怕是乏了?”
“还好。”
“鼎大爷还要什么不要?”
“不要了,你管你去睡吧!”
“是!我跟鼎大爷告假。”曹宁用手一指,“我就睡在后面下房。有事开窗喊一嗓子,我就听见了。”
“好!我知道。”
于是曹宁拨了火盆,添了炭,又检点了茶水、预备了干点心,一切妥帖,方始轻轻带上房门,回自己屋里。
李鼎独坐无聊,找了副牙牌在灯下“通五关”,一面玩牌,一面在想震二奶奶的神态语言,由她所教的那番假话看来,显然的,她也很怕引起流言,所以要想法子避嫌疑,既然如此,岂可深夜在她卧室中饮酒消夜?
这一点,震二奶奶自己当然已经想到了,而竟无顾忌,这跟白天饰词避嫌疑的态度,成了矛盾,又是什么道理?
不解之事甚多,一个一个一遍遍地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窗外有人在喊:“鼎大爷,鼎大爷,睡了没有?”
李鼎定定神才想起是锦儿的声音,随即答说:“没有睡!”
“老太太请!”锦儿的声音不低,“就走吧!”
等他开了门出去,只见曹宁披着老羊皮袄,亦正自后面走了来,李鼎尚未开口,他已经在问了。
“是老太太请鼎大爷?”
“是啊!”锦儿神色自若地说,“只怕有紧要的事商量。”
李鼎亦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顺口问道:“是什么事?”
“鼎大爷去了就知道了。”锦儿又说,“今儿晚上风大,可多穿一件。”
“好!你等一等。”李鼎又说,“要不,你进屋子来坐一坐!”
“不啰!老太太等着,鼎大爷快一点儿吧!”
李鼎答应着,将一件獭皮领子的“一裹圆”,披在身上,只见曹宁已经穿好了皮袄问道:“我跟鼎大爷等门。”
“不用了!”李鼎答说,“既然是有要紧事商量,回来得不会早,你把角门掩上就是。”
“宁大叔!”锦儿接口,“请你把火盆灭了吧!火烛得小心。”
“那,鼎大爷回来了怎么办?这个天没有火盆还行?”
“不要紧!”锦儿从容自如地,“送鼎大爷回来的时候,带两个烧红的炭结,续上炭,不又是一盆火了。”
“说的也是!鼎大爷请吧!”
锦儿是带了一个小丫头来的,两盏白纱灯,一前一后,高高举起,夹护着李鼎,穿长廊,绕曲槛,大家都未说话。
直到进了一道垂花门,锦儿方始喊道:“小莲,你到小厨房去等我。”
小莲是走在前面,提着灯往小厨房而去,锦儿便移到前面,却又不走,直到小莲的人影光晕俱皆消失,方又开口。
“二奶奶在等着呢。”她的声音很低。
“喔!”李鼎无端一阵兴奋,两颊的皮肉不受控制,震得牙床咯咯作响。
“怎么?冷?”锦儿问说。
“不!走吧。”
一走走到岔路口,锦儿突然将李鼎一挤挤到墙边,接着“噗”地一口,将纱灯吹灭,李鼎大为困惑,不知她何以有此动作,正想动问,已让锦儿抢在前面发了声音。
“夏雨,”她一面喊,一面奔了上去,“我的灯灭了,你上哪里去?送我一段路。”
“我从震二奶奶那里来,正要回去。”
“好吧!我们一起走,顺便把给老太太送点心的两个盘子取回来。”锦儿接着又问,“我们奶奶屋里还有谁在?”
“没有人。震二奶奶直打呵欠,等你一回去,大概就得关门上床,这个天气一个人睡……”下面的话,李鼎就听不到了。
李鼎暗叫一声:“好险!”由衷地佩服锦儿的机智,能将这样一个一指头便可戳穿真相的窘迫局面,轻易地应付了过去!
如今呢?他手扶着冰冷的墙壁在想,悬崖勒马,尚未为晚,如果转身而回,震二奶奶亦不至会见怪,因为锦儿会说明经过,有这样一个意外波折,以致不敢赴约,是情理中事。
但这个念头旋起旋灭,始终升不上去,他真希望再有像夏雨这样一个丫头,持着灯过来,逼得他非转身回去。无奈无有,只听得隐隐风送过来的声音:“寒冬——腊月,火烛——小心!”接着,梆子作响,伴以锣声,二更天了。
怎么办?李鼎在心中自问,不免焦急。而就在此时,发现有亮光来自身后,这就毫无考虑的余地了,沿壁疾步,向右一转,进了震二奶奶的院子才松了口气。
“鼎大爷!”是如意的声音,她从黑头里迎上来问道,“锦儿呢?”
“她到老太太那里去了。”李鼎不愿多说,只问,“二奶奶呢?”
“在屋子里,请进去吧!”
进了前房,卸了身上的那件“一裹圆”,震二奶奶已自迎了出来,穿一件玄色宁绸暗花的薄丝棉袄,同样颜色质料的散脚裤。裤脚与大襟、下摆都镶着猩红色的“栏杆”,头上还簪着一朵极大的名种茶花。打扮得不但俏皮,而且红黑两色衬得她的皮肤也更白了。
李鼎入目一亮,不住眨眼。震二奶奶微窘地笑道:“我这身衣服,显得、显得——”
她那样伶牙俐齿的人,竟找不出适当的字眼来形容她自己的衣服,李鼎便接口说道:“显得更年轻了。”
震二奶奶嫣然一笑,得意地望着自己身上,“老早想这么穿,可又不敢穿出去。”她说,“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穿起来照镜子,可又没有意思。今天总算……”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这未完的一句话,仍旧是李鼎为她接了下去:“今天总算找到一个‘亮相’的机会了。”
“对了!”震二奶奶坦然承认,“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太刺眼?”
“不!我只觉得眼睛一亮,很开朗、很舒服,就像阴雨连绵的天气,忽然看见太阳从云端里钻出来那样。”
“你倒真会形容,上里屋来吧!”震二奶奶一面带头走、一面又说,“可没有什么好东西请你。”
到得里屋一看,紫檀方桌上已设下两副杯筷,中间是四个碟子,紫酱色的是醉蟹,鲜艳如胭脂的是云南宣威腿,淡黄色的是椒盐杏仁。另一样色白如雪、平滑软腻的薄片,却叫不出名字来,总不会是粉皮吧?他心里在想。
“如意,烫酒吧!”震二奶奶吩咐了这一句,突然问道,“咦!锦儿呢?”
“到老太太那里去了!”李鼎将路遇夏雨的情形说了一遍,大赞锦儿,“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就遇见了也没有什么!”震二奶奶说,“我这个人向来敢做就不怕。”
这句话在李鼎听来,有些挑战的意味,心想,你既不怕,我又怕什么?于是微笑着坐了下来,望着震二奶奶笑道:“我好久都没有这样舒服过了,就像回到自己屋子里一样。”
这意思是将她比作妻子,震二奶奶便问:“表叔,你怎么不续弦呢?这两年不是也很有些人来提亲吗?”
“说来话长。”李鼎叹口气,“不谈吧!谈起来扫了兴致。”
震二奶奶也知道,李家连遭两场丧事,境况又不见佳,要风风光光办一场喜事,不但力所未逮,而且也没有那种心情。
就这时候,如意已把烫好了的酒端来了。主客二人,面对面相将落座,李鼎扶起筷子,首先就伸向雪白的那样菜,滑溜异常,怎么样也夹不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大概是海味?”
“这叫‘荤粉皮’。”震二奶奶说,“用调羹吧!”
“荤粉皮”何能供盛馔?而且碟子里,只有麻酱油与姜米,不知荤在何处?李鼎好奇心大起,舀了一大匙送到嘴里,一经咀嚼,立即分明。
“什么粉皮?是甲鱼的‘裙边’嘛!”
“味道怎么样?”
“好!清腴无比。”李鼎又舀了一匙,“这样子吃裙边,我还是第一回。”
“我也只做了两三回。今年夏天才有人传了这个法子,做法没有什么诀窍,就是材料要好。”
江南称鳖为甲鱼,宰杀洗净,入锅微煮;剔取“裙边”,用眉镊将上面的一层黑翳镊去;上笼蒸熟,加作料凉拌,即可上桌。制法实在了无足奇,只是这么一碟,要用到好几头鳖,一器之费,平常人家十日之粮,就显得珍贵了。
“真是,”李鼎不由得感慨,“俗语说的,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饭,实在讲究不尽,不过,这种日子,只怕——”他黯然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好端端的,说这些话干什么?”震二奶奶微觉扫兴,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李鼎颇为失悔,歉然说道:“原是我不知趣!来,来,表姊,罚我干杯,你请随意。”
说完,他干了一杯酒,震二奶奶也喝了一口,放下酒杯说道:“其实谈谈家常,哪怕是不怎么能让人高兴的事,也不要紧。我就是不喜欢无缘无故说丧气的话,如果凡事都朝坏的地方去想,只怕一夜到天亮都会睡不着觉。”
“是啊!”李鼎不能再扫兴了,附和着说,“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咱们两家,这几年大风大浪都经过了。表叔,”震二奶奶忽然劝说,“你也看开些!”
李鼎不知道她何以忽有此话,困惑地问道:“你说什么事情看开些?”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你这两年变过了,总像心境不开朗的样子,自然是有心事的缘故。”
“真的吗?”李鼎摸着自己的脸说,“我自己倒不觉得。”
“这就是旁观者清。”震二奶奶说,“像我,也有人说我凡事不像从前那样有兴致了,仔细想想,确是如此。”
李鼎点点头,细细打量着,要看她的眉宇之间,是否真个别有幽怨。
“你别这么紧盯着看。”震二奶奶窘笑着低下头去,又低低地加了一句,“你那双眼睛!”
“我的这双眼睛怎么了?”李鼎突然心动,故意这样问说。
“我不知道!”
震二奶奶说了这一句,站起身来,往前房走去。李鼎侧耳细听,却无声息,始终猜不透她是做什么去了。
等她再回来时,有锦儿、如意,还有个小丫头跟在后面,都提着食盒,一个火锅,四样炒菜,两样点心,另外还有一锅香粳米粥,是把消夜的食物都催了来了。
“你们留一个人在外面伺候好了。”震二奶奶问道,“今天是谁坐夜?”
“是刘妈。”锦儿答说。
“你叫她也睡好了。”
“是!”锦儿使个眼色,让如意带着小丫头退了出去,方又低声说道,“备弄门上的钥匙,在我这里。”
震二奶奶沉吟未答,李鼎心里明白,必是中门已经关上,他半夜里回住处,须从备弄中绕出去,所以锦儿预先弄了把钥匙来。
“好吧,”震二奶奶终于开口了,“你把钥匙给我。”
锦儿一言不发,从腋下纽扣上解下一把钥匙,放在桌上,便待退了出去。
“慢一点!”震二奶奶忽又将她叫住,“你到中门上跟梁嬷嬷去说,鼎大爷在我这里商量正事,叫她派人等门。”
锦儿愕然不知所答,一时想不明白她是何用意。
06
“火锅熬得够味了!放量吃吧!”震二奶奶说,“药补不如食补,我看你身子也不怎么好,真应该多吃点滋补的东西。”
李鼎点点头,舀了一碗汤喝,却有些食而不知其味。心里有好些话,却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该在这时候就说。
“表叔!”震二奶奶看出来了,“你像是有心事?”
“是的。”李鼎承认,但心事仍旧在心里,要先看看她的态度。
“你的心事,我也知道,无非少几个钱花。”
“不!”李鼎觉得不能不辩,“如果只是我少几个钱花,不能算是心事。我的心事——”他叹口气。“唉!实在说不出口。”
“为什么?”
“说出来徒乱人意,何必害你也替我着急?”
李鼎倒并不是故意以退为进,只是震二奶奶既然一句一句钉住了问,他也就乐得一步一步试探。说到这里,心中已定下主意,震二奶奶不搭腔便罢,如果再问下去,他就要实说了。
哪知震二奶奶既非装糊涂,也并不表示关切,只说:“事缓则圆,过两天慢慢商量。”
这是什么意思?李鼎不免自问,看样子她似乎已看破了自己的心事,但又何以说是事缓则圆?偌大亏空,如何可缓,如何得圆?
这样想着,愈觉郁闷,李鼎到底年纪太轻,还欠沉着。震二奶奶看在眼里,不免怜惜,横一横心,决定谈他的心事。
“表叔,你的心事,不说我也猜得到,一定又是四姨娘出的主意,要你来跟我商量什么,是不是?”
“是!”李鼎硬着头皮回答。
“那么你说吧,她想借多少?”
这让李鼎遇到难题了!狮子大开口,自己都觉得太过分,嗫嚅了好一会儿,方始很吃力地说了句:“要请你帮很大一个忙。”
“大到什么地步呢?总有个数目吧?”
“这就不敢说了,反正,我爹的亏空不小,表姊是知道的。”
“替舅太爷弥补亏空,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而且,我这笔钱,也只能借给你。”
“是,是,借给我,借给我!”李鼎一迭连声地说,“我领表姊的情。”
“你这么说,我就大大放个交情给你。”震二奶奶说,“不过也要看你的运气。”
“这话怎么说?”
“我有两笔放出去的款子,都到期了,看能收回来多少,都借给你。”
“噢,”李鼎很谨慎地问,“多少呢?”
震二奶奶一伸手答道:“五万。”
“少呢?”
“三万。”
李鼎大喜,有三五万银子,可以救急了!尤其是三言两语之间,便谈成了这件事,更觉痛快。双肩一轻,身子像飘了起来似的,不由得便离了座位,长揖到地。
“表姊,”他说,“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恨不得把一颗心掏给你!”
“真的?”震二奶奶斜睨着,眉梢眼角,飘出一缕忽隐的春意。
“真的!”李鼎有些把握不住了,“这个时候我再跟你说假话,我还成个人吗?”
震二奶奶不作声,站起身来,倒了杯冷茶喝,喝得很急,喉间啯啯有声。喝完喘了口气,手扶桌角,背着李鼎静静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这时候,更锣又响了,李鼎在这里已逗留了一个更次。“不早了!”震二奶奶转过身来说。
“是的!”李鼎不情愿地说,“我该走了。”
“你怎么走法?”
李鼎一愣,不知她这句话是何用意,想了一下答说:“自然是从中门出去,梁嬷嬷不是派了人在应门吗?”
“是的,本来你可以从备弄走的。”震二奶奶问道,“备弄的门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我只知道‘井弄’尽头,有一道夹墙,听人说就是府上的备弄,不知道门在哪里?”
“由那面夹墙进来,左首有三道门,通三个院子,最后一道门推进来,就看到我这里了。”
“嗯,嗯!我懂了。”话一出口,李鼎才发觉有语病,所“懂”的只是备弄进出的方位,并不懂她为何要说这些话,因而又补了一句,“表姊还有什么话?”
震二奶奶走过去将钥匙握在手里,背着李鼎说道:“记着是最后一道门,也是第三道门。”
李鼎有些不甚相信自己的耳朵,怕是将话听错了,但开那道门的钥匙,明明白白握在她手里,并未看错,亦就可以证明自己并未听错。如今要考虑的是,应该做何表示?
而震二奶奶却不容他有何表示,管自己走了出去,在外屋喊道:“锦儿,打灯笼送鼎大爷回去。”
于是锦儿点燃纱灯,另外找来一个小丫头,提着火钵,好为李鼎卧室中的火盆续炭。震二奶奶一直站在走廊上看,始终不给他有说什么私话的机会。
李鼎实在放不下心,他至少要知道一件事,她跟锦儿是不是无话不说?因为他确实需要一个可共秘密的人商量一下,否则盲人骑瞎马般乱闯,会闯出一场大祸。
“请吧!”锦儿把纱灯举高了说。
“好!”李鼎灵机一动,故意这样道别,“明儿见!”
话是向震二奶奶说,眼却瞄着锦儿,看她眨了两下眼,颇有困惑的神情,恰恰是他想象中的表情。
赶紧再回头去看震二奶奶,只见她面无表情地说:“走好!我不送你了。”
她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声音中带着不悦的意味。李鼎心想,震二奶奶跟锦儿一定会有话说,应该替她俩腾出一段工夫来。
“等一等,我要解个小手。”他向小丫头说,“你带我去。”
就在院子墙角落,有个上锐下丰,带门的木罩子,里面是一只尿缸,李鼎明明看到却仍旧要这么说,小丫头不敢违拗,只好带了他去。
果然,解衣转身之际,看到主婢二人已面对面在谈话了。李鼎这时才放心,知道回到自己屋子里,锦儿必有话说。
07
“喏,”锦儿用手向外一指,“炭篓子在那里,去捡一篮子炭来,挑一挑,别太大,也别太小。”
小丫头被调开了,锦儿在拨红炭的手也停了,抬眼看着李鼎,脸上是有话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情。
“锦儿,”李鼎催她一句,“你有话要说?”
“是的。”锦儿问道,“二奶奶跟鼎大爷说的话,倒是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那么,还是‘明儿见’?”
“‘明儿见’就用不着打备弄走。不过,锦儿,”他低声说道,“我有点儿怕!让人瞧见了,可就不得了啦!”
“晚上从没有人到井弄里面去的。”锦儿答说,“这里到井弄并不远,稍微留神一点儿好了。”
“好吧!我来。”
“鼎大爷,你真要是怕,就不必勉强。”
一听她的话,李鼎立即醒悟,自己的话中,带着万般无奈的意味,倒像人家苦苦纠缠,无法摆脱似的。这不但将震二奶奶看成了不知廉耻的荡妇,也贬渎了自身,恰如市井中攀住裙带为生的软骨虫,想起来都会恶心。
自己的话和态度都大错特错,但李鼎觉得不应该解释,应该让锦儿知道他有决断。于是想了一下说:“我跟你们二奶奶一样,什么事除非不做,做了就不怕,我一定会去。”
“鼎大爷,这不是赌气的事。”
“锦儿,”李鼎这一次的反应很快,“你完全误会了!我希望你回去不必多说。”
锦儿还想再说,听得小丫头的声音,便住了口。于是李鼎说道:“把炭搁下吧,我自己来。天不早了,你们赶快回去睡吧!”
锦儿会意,带着小丫头悄然走了。李鼎定定神坐下来细想,摆落杂念,唯余绮思,顿觉有种莫名的兴奋。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很敏锐了,想到那条只去过一两回的井弄,路径曲折,如在目前。同时也想到,危险不在去路,而在归途,倘或从夹墙中出来,在井弄中遇见曹家下人,那时恐怕除了跳井,别无可行之路。
事情很明白地摆在那里,要冒的就是这个险!不必去细想,倘或狭路逢人,如何闪避解释?因为根本就是闪避不了,解释不清的。如今只问自己,敢不敢冒这个险?
以李鼎的性情,当然自己不肯服自己的输,而且也不愿失信于妇人女子。所以定定心将临走以前该做的事,先都想好,第一是火烛小心;第二是不能惊动曹宁。于是检点了火盆、吹灭了油灯,蹑足出室,很小心地关上房门,步步为营地绕僻路走向井弄。
井弄中有口甜水井,传说是个通海的泉眼,大旱的年头,别处的井都会干涸,唯独这口井不过深个两三尺而已。
因为如此,从前明永乐年间,这里还是汉王高煦的赐第时开始,这口井就保留了下来。只为密迩内宅,因而特筑一道围墙隔开,两墙之间的长巷,便称之为井弄。
井弄就是白天也很少人来,因为这口井的水质特佳,清冽可比山泉,所以曹寅在日,便有禁令,不准仆妇丫头,在井边汲水洗涤,怕有污水,回流入井。大厨房专有一个担水夫,挑了这口井中的水,分送各处,专供食用。担水亦有时候,大致是在上下午厨房中将要热闹之前,深夜绝无人去。倘或有人,必是受了冤屈的丫头,一时想不开去跳井,但曹家前前后后有十三口井之多,她也犯不着单挑此处,脏了这口井,在死后还落个骂名。
这就是震二奶奶敢于向李鼎挑逗的道理。果然,一路行来,毫无人知,入井弄之前,格外当心,先探头望了一下,看清楚了没有人,方始沿墙疾走,到头向左一拐,进了夹墙中不容并肩的备弄,才停下来喘一喘气再走。
其时月色迷茫,夹墙中又有一道沟,路很不好走,李鼎沿壁摸索,不久发现了第一道门,不顾而前,看到了第二道门,停下来试推一推,纹丝不动,便又往前走。
第三道门终于出现在眼前了。李鼎突然心跳加快,只是尽管内心兴奋,却仍不免踌躇。他心里在想,只要伸手一推门,就一切都容不得自己做主了!但如转身一走,生平的奇遇,便是交臂而失。就这一转念间,手已伸到门上去了。
微一用力,“嘎吱”一响,李鼎急忙缩手,定睛看时,门已开了很宽的一条缝,隐约看出门内是锦儿。
于是他擦身而入,锦儿随即又将门关上,接着,他发觉锦儿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冷,只怕在这风口中受冻等门,已有好久了。心里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同时想起《西厢记》中的一句曲文,很想凑在锦儿耳朵边说:“我与你多情‘主母’同罗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念头尚未转完,锦儿已牵着他的手在走了,转出短短的一条夹弄,李鼎辨出方位,是在屋子东面,往前走去,向右一拐,便是前廊。
锦儿忽然站住,将他的手往下拉一拉,李鼎会意,将脑袋歪了过去,只听锦儿向他耳语:“到了前面,你自己进去,穿堂的屏门一推就开。记住,进去了别忘了把屏门闩上。”
“我懂。”李鼎扳过她的脑袋来,也是耳语,“回头我怎么走?”
“莫非还要我喝西北风在这儿等?”锦儿答说,“自然有人送你出门。”
话中有怨怼之意,李鼎益觉不安,仓促间无可表达,那份微妙的感谢愧歉之情,只有像爱抚小女孩一般,搂住锦儿,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会儿。
锦儿没有作声,只使劲将他的脸推开,仍旧拉着他的手,领到堂屋门口方始放手,却又抱住他的头,在耳际叮嘱:“千万小心!别碰出声音来。”
因为如此,李鼎格外小心。不过,他很清楚,除了锦儿,别的丫头老妈都在梦中,大可不必心急。于是先将眼睛闭紧,过了一会儿才睁开,在黑暗里已经能辨物了。
穿堂中是砖地,放轻脚步,行走无声,走近屏风,里面有光线透出来,很容易找到了正中的那两扇,推开来一看,西窗上洒出一片昏黄的光晕。在李鼎的感觉中,后院简直亮如白昼。
他记着锦儿的话,很小心地将屏门关上,推上活动的木闩,然后由院子里斜穿过去。房门已经开了,但却不见人影。等他刚踏进门,灯光已灭,眼前一片漆黑。李鼎便站住不动,很快地发觉有人躲在门后,然后房门也关上了。
眼睛不管用,耳朵跟鼻子仍旧很灵。一缕似兰似麝的香味,来自右面,李鼎转过身去,伸手一抱,正好搂住丰腴温软的一个身子,自然是震二奶奶。
“鼎鼎!”震二奶奶昵声轻喊。
这个称呼在李鼎听来,既新鲜、又熟悉,更有一种遇见巧合之事的惊喜,随即问道:“你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叫法?”
“表婶,不是这么叫你的吗?”
这使得李鼎更为惊异了!“鼎鼎”是鼎大奶奶对丈夫“夜半无人私语时”的昵称。“你怎么知道?”他不由得追问。
“是表婶自己说的。”
妻子连这种称呼都告诉她了,可见得她们表姊妹真个无话不谈。李鼎心想,由此推测,妻子一定还有许多关于自己的话,曾告诉过她,不由得关心地问:“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太多了!”震二奶奶答道,“谈到天亮也谈不完!”
这似乎是在提醒他,虽然冬夜漫漫,但属于他俩的辰光,亦不过一个更次,似比春宵犹短,正该及时温存,不该浪费在闲话之中。
于是他说:“站着好累!”说完,用嘴唇找到震二奶奶的嘴唇,紧紧地吻在一起。震二奶奶比他矮得有限,踮起了脚往前推,李鼎便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无可退时,一起倒在床上。
“鼎鼎!”震二奶奶说,“你只拿我当表婶好了!我答应过她的。”
“你答应过她的?”李鼎诧异地问,“答应过她什么?”
震二奶奶不作声,只拿温软的手摸着他的脸。而越是如此,越能激发李鼎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催问了。
“表姊,说啊!你答应过她什么?”
“有一次,她有点醉了,我也有点醉了。我们俩睡一床,聊天聊到半夜里,她忽然说:‘我好想鼎鼎——’”
“那是什么时候?”李鼎打断她的话问。
“三年多了!那时你在京里当差。”
“噢!”李鼎记起来了,“那是康熙五十八年春天,我记得通声正好也在京里。”
“就是那时候,表婶在这里住了有个把月。我记得——”
“表姊,”李鼎再一次打断她的话,“你接着刚才的话说,你表妹说好想我,以后怎么样呢?”
“以后,”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我就跟她开玩笑,说你就拿我当表叔好了。两个人蘑菇了半天,她忽然叹口气说:‘我倒但愿有一天,你能代替我。’我奇怪,问她:‘我怎么代替你?’她说……”
说到要紧关头,忽然住口不语,李鼎急急问道:“她说什么?”
“想都想不到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再说。”
“不,不!”李鼎又推又揉地催促,“你害得我心里痒痒儿的!说,你快说吧!”
原来鼎大奶奶因为有个“流红”的痼疾,房帏之中,琴瑟不调。每每两情浓时,她却爱莫能助。只要说得一声:“今晚上不行!”李鼎立刻就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雄风尽失;或者他远行归来,细诉相思,絮絮不断地谈到深宵,却终于不能不狠起心来,撵他出房门,随他孤眠独宿也好,去觅野草闲花也好,都顾不得了。
当然,以鼎大奶奶的贤惠,早就有过为丈夫纳妾之议。但李鼎自己不愿,年轻轻的,事业未立,却弄个姨娘在屋里,说出去会让人笑他没志气。同时,这件事也很难为老父所同意,他甚至劝妻子,根本就不必提这话,因为追根究底,就会把她的这个毛病抖搂出来,而鼎大奶奶身有隐疾,一向是羞向人道的。
感于夫婿的体贴,使得她的歉疚益深,此外复有隐忧,因为像这样的情形,夫妇的感情,只会淡薄,不会浓厚,到得最后,名存实亡,成了怨偶。
鼎大奶奶的这份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痛,只有跟情分比同胞姊妹还亲,而又充分了解并且同情她的苦衷的震二奶奶,才能倾诉。当时她是这么说:“表姊,我真巴不得你能替一替我!我说这话,你别骂我荒唐,我根本就没有拿你当作两个人看。我在想,古来娥皇女英,同事一夫,究竟还是两个人。在我,打心眼儿里就分不出彼此来。这是我的一个痴念头,表姊,若说我的想法错了,你骂我一顿,我也不会在意。”
震二奶奶将这段话转告了李鼎以后又说:“我实在是让她感动了。我说,你的想法没有错,如果我换了你,要你替一替我,你一定会答应。不过,我不知道我办得到、办不到?从她死了以后,我只要一见了你,就想起她这话,总像亏欠了她什么似的。今天,也许能补报她了。我这会儿把我自己当作鼎大奶奶,你也只当这会儿跟你在一起的,不是别人,是你媳妇!”
这太匪夷所思了!但李鼎却能相信,至少他相信他妻子会有那样的想法。至于震二奶奶的话,宁可信其为真,无需去追究虚实。不过,他有心想把她当作妻子,事实上却办不到,因为感觉是不同的,触抚所及,自然而然地会拿他的妻子来作个比较——与鼎大奶奶相比,她来得丰腴,来得柔腻。顶顶不同的是,她有股鼎大奶奶所没有的热劲儿,像条蛇似的缠在他身上,倒有点像王二嫂。
08
彼此的心境都平静了。李鼎并不觉得对妻子有何愧歉,因为他相信他妻子是能容许他有此奇遇的。
“表姊,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李鼎问道,“她常说要及早寻个退步,又说跟你深谈过,你也赞成。当时总没心思去听她的,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咳!提起这件事,只怕已经晚了!”
“怎么?来不及办了!”
“对了!看样子是来不及办了。”震二奶奶答说,“有一次她跟我说,千年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能指望天天有山珍海味,只要清茶淡饭,能安安稳稳过一世,就算是有福气的人。我说:是啊!我们家老太爷也常说:‘树倒猢狲散。’能有个就算树倒猢狲也不散的法子就好了。她说:有!她正是有这么一个法子。”
“想来她的法子也不高明,不然早就办成了。”
“你倒别说这话!世界上没有容易办的好法子。”震二奶奶说,“她说:趁现在挪动款子还容易,置上一片祭祀田,官府立案,只准收租,不准出卖。定出章程来,族中各房值年轮管,除了春秋祭扫以外,鳏寡孤独,或者清寒的族众,都可以靠这片田糊口活命。再说句不吉利的话,就算遭了官司,折产抵赔,立了案的祭田,也是不没官的。”
“这办不通!旗下没有这个规矩。”
八旗的规矩,本籍都算北京。不管是驻防,或者久宦,算出差在外;正主去世,叶落归根,仍得回旗。不准埋葬在外,更莫说造祠堂、置祭田。所以李鼎说他妻子的法子办不通。
“但是,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震二奶奶说,“你我两家,到底不是关外土生土长的满洲人,都是有老家的。你家在都昌,我家在丰润,由老家的族众出面置产,有何不可?”
“这倒也说的是。”李鼎不由得信服了。
“这还在其次,顶要紧的是,皇上宽厚,只要人情上说得通的事,无有不准的。以皇上待咱们两家的恩典,若说要为子孙留个退步,皇上不但会准,而且高兴,作兴赏个十万八万银子,或者赏个好差使,亦都是包不定的事。”
“这一说,”李鼎吸着气说,“为什么不办呢?”
“问你啊!你们爷儿们不起劲,莫非倒是我们妇道人家来上折子?”
“唉!”李鼎重重叹口气,“机会恐怕错过了!不该错的,错得很可惜。”
震二奶奶正待答话,只听窗外剥啄两下,李鼎还在侧耳静听。震二奶奶失惊地说:“你该走了!锦儿在催了。”
李鼎急忙坐起身来,摸索着穿好衣服,震二奶奶已从褥子下掏出来一个打簧金表,送到他耳朵边,按下揿钮,打出来的声音是四点三刻又十分,已是寅末卯初了。
“此刻走正好。”震二奶奶低声嘱咐,“出夹墙的时候,千万先看一看。”
“我知道。”李鼎问道,“回头在哪儿见面?”
“再说吧!总想得出法子。”
李鼎此时倒有些割舍不下了,抱住震二奶奶左亲右亲,好久不肯放手,震二奶奶也就由他。只是窗子上又剥啄作响了。
于是彼此松了手,等震二奶奶开了门,李鼎一脚踏出去,只见锦儿的背影,正好消失在后廊转角之处——那里有间小屋,便是锦儿的卧室,所以只有她到得了后院。李鼎一时感动,朝着她的背影,遥遥一揖,等直起身子来,震二奶奶正好到了他身边。
“你干什么?”震二奶奶没有看到锦儿的背影,因而诧异地问。
“我给锦儿作个揖。如此忠仆,实在可敬!”
“你倒是有良心的。”震二奶奶颇为满意,“快走吧!我送你。”
于是拨开屏门上的木闩,悄然偕出,摸黑,走向备弄,恰好起风,风来正北,对准备弄入口,高墙相束,劲锐非凡,扑到脸上,赛如刀刮,李鼎张嘴不开,立脚不稳,赶紧扶住墙壁,侧着身子,异常吃力地一步一步横行向前。出备弄时,记得震二奶奶的话,先探头去望,暗沉沉地看不清切,心想这么大的风,有谁会到这里来?放心大胆走吧!
一转了弯,避开风头,走起来就轻松了,但背上一阵阵发冷,禁不住身抖牙颤,不由得就想,倘或遇见什么人,连话都说不利落,更莫谈有所分辩。因此,心里七上八下,几乎无法撑持。这短短的一段路,感觉中,唐僧到西天取经恐怕亦无此遥远。好不容易回到住处,推门入室,火盆已无余温,顾不得衾冷如铁,解衣上床,蒙头而睡,身上依旧在发冷,牙床依旧在打战,终于寒热大作,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时曹宁已经起来了,正在扫走廊,听得声音有异,隔窗喊了一声:“鼎大爷?”
里面没有答应,但呻吟之声,却更清楚,曹宁放下扫帚,去敲房门,不道一推就开,进门一看,李鼎床上连帐门都未放下。
“鼎大爷、鼎大爷,你怎么啦?”曹宁伸手在他额上一摸,失惊地说,“啊!简直烫手了!”
“我渴!拿水我喝!”李鼎又说,“你看,柱子在哪儿,找他来!”
“好!我先拿水给鼎大爷。”
暖壶里的水,不算太凉,李鼎连喝了两大盅,喘口大气说:“这会儿舒服了一点。我是受了寒,不要紧。曹宁你别嚷嚷,年下吵得人不安,你只把四老爷那里的老何找来,让他替我弄服药,服了出身汗就没事了。”
“是!我这就去找。”
不多片刻,把何谨找来了。望、闻、问、切四字,只能在首尾两字上下功夫,望脸色不青不黄不白,仿佛三天三夜未下牌桌似的;切脉则脉象中有惊恐不安之状,但听不到什么,也问不出什么,不知他的病因何而起,只好照李鼎自己所说,是受了风寒,下药以发散为主。
这时曹已得到消息,亲来探病,恰逢李鼎服了药睡下,不宜搅扰,所以只在门口张望了一下,便在外屋问病情。
“鼎大爷自己说受了寒,但愿这服药下去,马上能出汗就不要紧了。不过,来势不轻,非小心不可!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何谨答说,“说不定就是一场伤寒。”
曹大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他说,“赶紧请姚一帖来。”
姚一帖是江宁的名医,治病只一帖药便可决生死,故而有此雅号。不过一帖见效的虽不少,一帖送命的亦不一见。何谨认为李鼎的病虽不轻,但亦不必立刻就请姚一帖,“看这服药下去,出不出汗,汗出得透不透。”他说,“这会儿先不用急。”
“好吧!我就把鼎大爷交给你了。”曹又说,“鼎大爷的情形,先别传到里面去,等出了汗再告诉老太太。”
话虽如此,消息还是传了进去,震二奶奶大为着急,但只能苦在心里——只有她一个人想得到,李鼎如果得了伤寒,必是一场夹阴伤寒。
其次是锦儿,她记得很清楚,李鼎走的时候,正起大风,回去又是冰冷的一间屋子,好人都要冻出病来,何况刚出过风流汗——想到昨夜她在窗外偷听到的声音,只觉得脸上发烧,自然不敢跟震二奶奶去谈李鼎的病。
倒是有个人来跟震二奶奶谈李鼎的病了,是曹震,他跟沈宜士兴尽归来,一进门就听说李鼎病倒在床,所以先去探了病才进来,“表叔的病不要紧!”他向妻子说,带着那种报喜讨欢心的神情,“沈宜士也懂医道,怕他是冬温,问了情形,又看了舌苔,不像!他说老何的方子,用‘麻黄汤’很稳当,等见了汗再说。”
“那么,见汗了没有呢?”
“没有那么快。”曹震又说,“表叔年纪轻,身子骨好,顶得住,一出汗就没事了。”
“这是谁说的?”
“沈宜士。”
“那还差不多。”震二奶奶心宽了些,“但愿没事!不然,国事、家事都是乱糟糟的时候,又快过年了,弄个至亲病在床上不能动,你说揪心不揪心?”
“心病还须心药医。”曹震接口便说,“我听沈宜士谈起,舅太爷的亏空很不少,表叔这趟来,心事重重。可是,谁又救得了他?”
震二奶奶默然不答,心里却是被提醒了。李鼎的“心病”,只有她的“心药”能治。正一个人在盘算时,曹震却又开口了。
“四爷的意思,等出了汗,人不要紧了,再跟老太太去说。我看,不必如此吧?”
“你别管!待会儿我会跟老太太提。如今顶要紧的是,要看他到底出汗了没有。”说着便喊,“锦儿,你瞧瞧鼎大爷去,看是好一点儿没有?再问老何要不要忌口?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告诉小厨房记住了。”
“是!”锦儿眼珠一转问道,“要不要带几张治头疼发烧的西洋膏药去?”
“也好!”
“那请奶奶来看,都是洋字,我闹不清楚。”
震二奶奶会意了,是锦儿料知她必有体己话要跟李鼎说,故意找这么一个可以避开曹震的借口,便跟着她到了前房,悄悄说道:“你看没有人,私下告诉鼎大爷,他尽管安心养病,他要的东西我替他预备好了,等他病好了,让他带回去。”
“倒是什么东西?”锦儿问道,“倘或弄不清楚,仍旧让他不能安心。”
震二奶奶点点头说:“这话也是!”
话虽如此,她仍旧不愿意明告锦儿,直到将膏药拣齐了,方始接着说下文。
“你只伸一只手,他就知道了,决不会弄错。”
锦儿答应着,带了几贴西洋头痛膏,匆匆而去。刚出中门,只见曹左手捞起皮袍下摆,右臂前后使劲挥动,脚步匆遽地直冲了过来。锦儿赶紧避在一边,心里惊疑不定在想:四老爷从来不是这样子的,莫非出了什么事?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已走过头的曹,突然停住,转身说道:“赶紧去告诉你二爷,换素服,到前面等我。”
锦儿怕未曾听见,追问一句:“四老爷吩咐的是换素服?”
“对了!皇上驾崩了,要去接哀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