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春明睡在床上,正苦没有一个人来服侍他,此刻在万分孤零零之余,再也想不到花枝会匆匆地来寻自己,心中倒也由不得一阵子欢喜,勉强从床上支撑起来,叫道:
“花枝姑娘,今天已经这么晚上了,你怎么会匆匆地来找寻我呀?”
“周先生,你已经睡了吗?哦!我看你脸儿通红的,莫非你是有病在身吗?”
花枝走到春明的床边,见到他那种不舒服的脸颊,遂微蹙了眉尖儿,向他低低地问。春明见她脸上除了无数泪痕之外,尚有丝丝伤痕,这就急急地问道:
“是的!我身上真有些发热,已经一天没有起来了。花枝姑娘,你……你……莫非受了谁的欺侮吗,为什么脸上都是斑斑的血痕呀?”
“周先生,我求求你,你可怜可怜我,救救我这一个苦命的女孩子吧!”
花枝被他这么一问,她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悲痛,一面流泪,一面说着恳求的话,但说到后面一句,她把两手掩着脸儿,忍不住已是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春明倒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呆呆地望着她那种带有孩子成分的举动愕住了一回,方才低低地说道:
“花枝姑娘,你快不要哭呀!你有什么痛苦的事情,只管向我老实地告诉出来,只要我能力及得到,我总可以尽力来帮助你。”
“周先生,你这话可当真的吗?因为我现在是已经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了,你不是说,能够介绍我去做一个女仆吗?假使你真帮助了我,你实在是我救命的恩人一样了。”
“不过我还得向你问一个清爽,你……好好儿在家里怎么又会闹起来了呢?”
花枝于是把自己被婆婆强迫等情形,向春明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一遍,一面又很悲伤地流下泪来,说道:
“周先生,你想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我终还预备图一个将来,我怎么肯把清清白白的身体糟蹋在这种恶奴才的手里?幸亏姑娘很同情我,她知道了我还是个完璧,所以她就把我放走了。我想着了周先生,所以我就奔到你那里来求帮忙。周先生,我已都告诉了你,你能不能救救我这个苦命的女孩子吗?”
“什么,你还是一个小姑娘?……不是和你丈夫已洞房过了吗?”
春明对于这一点似乎感到意外的惊喜,但他还有点不相信的样子,向她急急地追问。花枝被他问得绯红了两颊,秋波逗了他一瞥娇羞的媚眼,却是垂下头来,并不作答。春明见她这个情景,由不得笑出声音来了。他已忘记了自己是个有病的人了,连忙去拉过她的手儿,继续追问道:
“花枝,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不要怕难为情,你只管对我说好了。”
“虽然我们是洞过房,但……但……我……们……还没有呀……”
花枝被他问得急了,遂厚了面皮,只好向他老实地告诉出来。春明的心中似乎特别的兴奋,他握紧了花枝的手儿,呆呆地沉思了一回,说道:
“花枝,你放心,我一定可以帮助你,你就跟我一同回上海去吧!因为你还年轻,你能脱离这一个黑暗的家,我想你前途至少可以得到一点儿光明吧!”
“周先生,这是你赐给我的恩典,我决不会忘记你救我的一番大恩。”
春明的话给予花枝无限的安慰,她点点头,两眼柔和地望着他俊美的脸,她默然地感动得流下眼泪来了。春明也不知她是伤心还是喜悦,正欲拿话去安慰她,忽然腹中一阵子疼痛,同时还咕噜噜地响了起来,这就不由喔唷了一声,把握着花枝的手儿缩了回去,按在他腹部上,至少是有些痛苦的神气。花枝抬头望了他一眼,心头是暗暗地吃惊,遂急促地问道:
“周先生,你怎么啦,有些肚子痛吗?”
“是的,好像是要泻了的样子。”
“那怎么地办呢?我来扶你上便桶去吧!”
“不,我自己会走……”
春明到底不好意思真的叫一个小姑娘来扶自己上便桶,所以向她摇摇手,一面已跳下床来。可是身子还只有在床边站定,就觉一阵子头昏目眩,他几乎摇摇欲倒下去。花枝慌忙顾不得许多地把他扶住了,她紧偎了春明,并不避什么一点儿嫌疑,给他坐上了便桶,还给他端了一只椅子,又在床上拿了枕头,放在椅子上是给春明倚靠的意思。春明在一阵子腹泻之后,他出了一身冷汗,更觉头晕,难以支撑。此刻伏在软绵绵的枕头上,在无限痛苦之余,多少总还感到一点儿舒服。于是他心中不免想起了今夜的花枝,她确实已代替了碧霞,为自己尽了未婚妻的义务。假使我此刻没有花枝在我身边服侍,那我又将何以为情呢?痛苦之状,当更不堪设想了。春明在这个时候开始起,对碧霞的感情完全破裂完了,他觉得这种女子根本不配做人家的妻子。他正在呆呆地痛恨地思忖,忽听花枝的声音,又低低地叫自己说道:
“周先生,你觉得怎么样?我给你喝一口热茶吧!”
“花枝,我真感激你,你不要站在我的身旁,因为你闻到了这个臭味,说不定会传染给你的。”
春明抬头望了她一眼,见她拿了一盂开水,大有服侍自己的意思,这就伸手去接,另一只手向她挥了挥,是叫不要站在自己的身边。花枝却并不走开,摇了摇头,低低地说道:
“不会传染的,周先生,你自己病得这个样子,还来顾虑我做什么?我想你也不要多泻了,久坐了脚会发麻,而且又会伤身子,我还是扶你到床上去躺吧!”
春明也觉得一阵子泻后,肚子倒反而舒服了一点,遂点了点头,把茶盂叫她拿回桌子上去。等花枝把茶盂放下回过来,春明已站起了身子,果然两脚像针刺似的发麻。花枝遂扶他躺倒床上,春明皱了眉尖儿,忍不住又喔唷了一声。花枝急问做什么,春明道:
“两脚麻得厉害,怪难受的!”
“没有关系,这是坐久了的缘故,我给你按摩一回就好了。”
春明见她这样温情蜜意地服侍自己,因为自己在病中的确是正需要有像她这样一个人,那么对她自然是更发生了无限的好感。虽然他全身软绵无力,但是他望了花枝的脸儿,还含了欣慰的微笑。花枝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娇媚地含笑问道:
“现在你好过一点儿了吗?”
“嗯!好得多了,花枝姑娘,我真感谢你。你倒摸摸我的额角,想不到一泻之后,寒热倒退了一点。”
花枝把手按到春明的额角,果然并未烫得十分焦灼,遂点了点头。这时忽然听春明腹中又是咕噜噜的一阵子狂叫,一时芳心倒别别地乱跳,忙问道:
“怎么?难道又要泻了吗?”
“不,这不是为了要泻的缘故,因为我泻过之后,倒好像有点儿肚子饿起来了。”
“那么最好吃些东西,但是吃点什么好呢?”
“花枝,你给我叫一声茶房,让我问问他这里有什么东西吃。”
“可是你才好一些,别的东西也不能吃呀!我想还是买一盒西湖藕粉来,我冲一碗给你吃,这是无论怎么都吃不坏肚子的。”
“不错,不错。花枝,只有你才能想得那么周到,钱在这里,我想你还是叫茶房去买吧!”
“我姑娘放我走的时候,她偷偷地塞给我两千元钱,我想叫茶房去买,少不得又要揩点油,还是让我自己去买吧!周先生,你等一会儿,别性急!”
花枝一面说,一面便匆匆地走出房外去了。这时春明由不得暗暗地思忖了一回,觉得花枝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她原来仍旧还是一个姑娘的身体,可见她也不肯牺牲在这黑暗的势力下。在当初我对她还说过一句相见恨晚的话,但照她这么一说,根本还一点儿都不晚。对于碧霞这种女子,我本来是并不喜欢,现在她对我果然是这样的无情,那我们还有结合的可能了吗?与其是结了婚后再离婚,那当然还是现在分手来得比较痛快。不过这件事我若和父母去说,他们当然不允许我这么地做,那么我应该用什么妥当办法来解决这一个严重的问题好呢?春明只管呆呆地想,花枝买了西湖藕粉已经回来了。她向茶房要了一只碗一只羹匙,遂用开水冲了一碗,拿到床边,亲自调给春明吃,含笑问道:
“够不够甜?要不我给你再放一点白糖?”
“已经是很够甜了。花枝,真亏你想出来,我觉得你真像是一个人家的贤内助。”
春明不但嘴里觉得甜,连他心中也感到无限甜蜜起来,遂望着她粉脸,笑嘻嘻地回答。花枝听了,还给他一个娇嗔,却又低下头来。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撩眼皮,急急地问道:
“周先生,你那个未婚妻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到这时候还不见她回来呢?”
“花枝,你不要提起这一个人来了,一提起了她,我的心头就会火冒。”
“为什么?难道你们吵过嘴了吗?”
“哼!这种女子只配做人家的玩物,老实地说,我已决心不要她了。”
“啊!周先生,你这是什么话?你们不是订过婚的吗?况且你们两家父母不是都欢喜的吗?”
“父母欢喜有什么用?可是我当初就竭力地反对过,为了拗不过专制家庭的压迫,我没有办法地赞成了。但是到现在,她的行为,她的一切,我都没有一处看得入眼,我想她也未必会有爱我的心,所以昨天晚上才会狠心地抛我走了。花枝,我……现在很坦白地对你说,你的一切太使我心中感动了,所以我压制不住我心头的热情,我老实地要求你,我要你给我做唯一的爱妻,我要和你永远地在一起。花枝,你能答应和我做一对永远的伴侣吗?”
春明向她表白自己本来的意思,也不愿和她结婚,这完全是强迫的。但说到后面,他又紧紧地握住了花枝的手,表示向她求婚的意思。花枝除了羞涩之外,是只有感到无限的喜悦。因为自己本来是嫁给阿狗为妻,阿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哪里叫自己心中感到满意呢!现在居然有这么一个俊美的少年来向自己求婚,那好比是青云直上一步登天,所以她当然是答应还来不及。不过她想到了有种种困难,遂微蹙了眉尖儿,低低地说道:
“周先生,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况且你是已经由父母做主订了婚,那么我怎么可以再来答应你的要求呢?虽然我是十万分地愿意,只不过你父母一定不会赞成你这样做,所以我纵然是答应了你,恐怕也是枉然的吧?”
“不!花枝,你不要这样说,我假使有贫富阶级观念的话,我也不会来向你说这几句话了。至于我的父母,他们答应不答应这是不成问题的事,因为我已决定了主意,我情愿脱离这黑暗的家庭,去找寻我们前途的光明!花枝,我相信我们在努力奋斗之下,一定可以步入幸福的乐园。”
春明抱着十二分的勇气,向花枝说出了这几句话,他的内心是感到非常的兴奋。但花枝却并没有感到十分的喜悦,她愁眉不展地沉思了一回,却摇了一摇头,低低地说道:
“周先生,我很感激你,你对我有这一份儿热爱。但是我不忍为了我个人的幸福,而累你说不定会丢掉了前途的光明。因为我知道你还是一个学校里求学的青年,假使你为了我而脱离家庭,那么你是一定要因此而辍学。使你不能求学业上的深造,这岂不是我的罪孽吗?所以我劝告你,你不要太理想了,社会是势利的,世态是炎凉的,人情是险恶的,我虽然是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子,但我饱尝着社会的折磨、人情的捉弄,甜酸苦辣,什么滋味都已尝够了。所以我不希望有高攀你的妄想,我只求有一安身之所,苦苦度过了这人生的梦,待梦醒的时候,我终算是完了在世间上做人的任务。周先生,你应该明白,我是为了你,我不是为了自己,所以才对你说出了这一篇不识抬举的话,请你千万地原谅我吧!”
“花枝,我懂得,我明白,你真是一个多情人……”
花枝絮絮地说完了这一大篇的话,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儿滚下来了。春明听在耳里,他心中是感动到了极点,他要想说许多表示和环境反抗的话,但他喉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哽住着,眼泪也会在眼角旁涌了上来。花枝很歉意地含泪说道:
“周先生,你是有病之人,我又害得你心中难受,这是我太不应该了,我劝你这些事别谈了,还是躺下来好好儿休养一回吧!”
“真的,时候不早,那么你也可以休息了。”
花枝柔顺地给他扶倒床上,又拿被儿给他盖上了。春明似乎也很需要睡眠了,向她这么回答了一句,他把眼皮也慢慢地合上了。第二天早晨醒来,春明觉得头也不痛,热也退了,心中暗想:我这次发热生病,也许正是为了肚中这些东西在作梗的缘故,现在一泻之后,所以反而好了。这也是老天可怜,所以病占勿药,否则异乡客地,若病了几天的话,真是不堪设想的了。回头一看脚后的花枝,还沉沉地睡得香甜,大概是过分疲倦的缘故,所以也不敢惊醒她,悄悄地跳下床来,披上了衣服,走到桌子旁坐了一回。这时茶房进来冲开水,春明向他要了一张信笺。等茶房走出房门,他便取出自来水笔,就簌簌地写了一封信。写完了信,花枝也已醒转,一揉眼皮,见春明已经起床,不由红了脸,咦了一声,说道:
“你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才好了一点,还是多休息休息好。”
“我已经完全地好了,哪还用得了再休息吗?花枝,我告诉你,我今天就预备和你一同回上海去了。”
花枝一面起身,一面听他说了这些话,便很惊讶地走上来,她把手理着头上蓬松的头发,低低问道:
“周先生,你难道不等你未婚妻了吗?”
“你瞧,我已写好了一封信,预备交给茶房留给她了。”
“你信中写点儿什么?叫她随后就回上海吗?”
“你拿去看吧!我写点什么。”
“你知道我不识字,你故意刁难我。”
花枝把秋波白了他一眼,红晕了粉颊,大有撒娇的意态。春明笑了一笑,遂把信中的意思向她告诉了一遍。花枝听了,涨红了脸,急道:
“周先生,那怎么可以?那怎么可以?这不是我把你们硬生生地拆开了吗?”
“花枝,你快不要这样说,我绝不是为了你而忘记了她,因为她的行为、她的思想,都不是我理想中的妻子,就是没有你的话,我也决定要和她分手的。”
“那么你父母面前用什么话去交代呢?”
“花枝,你也许不知道我心中的痛苦,因为我对于这一个家也并没有什么留恋的地方,所以我不希望和父母去恳求,我就这么地做了。好在我身子是活动的、自由的,那么我和你两个人只要有的是两只手,难道还怕不能在这个世界生存吗?”
春明絮絮地握着她的手,表示并不感到一些儿害怕的意思。花枝说不出什么话来才好,她偎在春明的怀里,却又默默地流泪了。过了一回,春明叫茶房来,算清了房金,给了小账,一面把这封信交给茶房,说:“有一个女客姓钱的小姐来找我,你就把这封信交给她好了。”茶房答应,这里春明和花枝便动身到上海来了。
春明走后的第三天,苏明珠陪了钱碧霞,还有明珠的哥哥思浩和同学张可达到湖滨旅馆来找春明,原是约了春明预备一同回上海的意思。但茶房告诉她,说周先生已经走了,他留了一封信是交给钱小姐的。碧霞听了,连忙伸手接过,只见信封上写着“面交钱碧霞小姐启”,碧霞心中别别地一跳,知道事情有了花样经。这就急急地拆开信封,抽出信笺,展开看道:
碧霞女士青及:
我在没有说话之前,先向你表示抱歉,因为我没有本领侍候一个娇养惯的贵族小姐,所以使你金枝玉叶般的身子怒冲冲地向外走了,这真是我罪大恶极,该杀该杀!
我俩的婚姻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成就的,我知道像你这么一个善于交际的时代女性,对于这种盲目的婚姻,当然是不大赞成,所以处处地方都使你感到十二分的不满意。在订婚那一天,我曾经听到你很失望,这原因是我们拿过来的饰物中这一对钻戒太小了,这使你多么失面子啊!无怪你要吵闹起来,所以我在这里怨恨第三者的太爱多事,因为以小姐高贵的身份,似乎不应该配我们这种穷小子的。所以我在这里直截地对你说,我没有资格做你的丈夫,同时你也不配做我的妻子!
造物是这样喜欢捉弄人,在你走后的夜里,我终于恹恹地病了,头痛发热,是病得这样的厉害。那时我想喝点水,叫爹不应,我想吃一些儿东西,喊娘不应。我想到我是和我亲爱的未婚妻一同到杭州来游玩的,为什么到临了还会受到这样孤苦的境况呢?是的,这就是因为我没有资格做你丈夫的缘故,才会给人家卑弃于脑后而置之不顾。谢谢老天爷的垂怜,终算我没有做他乡的亡魂,也会慢慢好了起来。
碧霞小姐,我们来的时候,是俪影双双,但去的时候,我们彼此是形单影只,这真是所谓有始无终的一句话。算了吧!我们就这样地分手比较痛快,因为这样还可以来得及。我不害你,你不害我,你有意中人只管去嫁,我绝不有所反悔。最后,我希望你嫁一个备有五克拉钻戒并十条金条的好丈夫,同时他至少还是一个外国涂上金的留学生。不多说了,祝你安好!
不够资格和你结合的周春明留字 即日
碧霞瞧完了这一封信,她是气得脸儿一阵红,一阵白,终至于转变到灰青的颜色,两手拿了信笺只管瑟瑟地发抖。因为明珠是站在她身后一同细看,所以在她的心中是认为更加地失面子,这就叫了一声“好好!”她的身子便向后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