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花枝流着眼泪很失望地回来,在弄堂口遇见隔壁的阿姨,阿姨见花枝今日神色有异,似乎很悲伤的样子,遂悄悄地问道:
“周家嫂嫂,你在什么地方?这几天周先生的毛病可有好点了吗?”
“唉!也不见什么大好,总是这个样子,但日子已拖延了这么久,这家书局里真是不讲道理,职员生了病,向他们暂支点薪水都不答应。你想,这种做经理的人,良心也不是太黑了吗?”
凭了花枝这几句话,阿姨就知道她在书局里借不到薪水回家来的,这当然是非常的悲哀了。因为一个人生长世界上,钱是最要紧的生活要素,何况她家中还有一个丈夫生着病呢?所以心中倒很同情她的处境,遂拉着花枝的手,叫她到自己家里来坐一会儿,给她倒上一杯茶。花枝连连道谢,阿姨这才向她低低地开口问道:
“周家嫂嫂,你这两天是不是短少钱用?我这人是素来很喜欢多管闲事,见人家有了急难,我终要想法子帮助人家,这样子我的心里才会觉得好过一点儿,否则,我会感到十二分的不安。周家嫂嫂,你不用怕什么难为情的,你只管对我说好了。”
“阿姨,你真是一个热心仗义的好人,我也瞒不了你,真的,我实在是短少钱用。因为我丈夫病了半个多月,请医吃药,已经花费了不少,而且还要每日开销,虽然我是不敢浪费,每天三餐薄粥,菜市也不去,只买了一包油汆黄豆,但还是免不了要钱才可以生活。阿姨,说起来真叫我十二分的难为情,我们竟会穷苦得这个模样儿。”
花枝红了脸儿,秋波逗给她一瞥感激的目光,低低地说。但是说到末了,她心里又觉得一阵子伤悲,眼泪忍不住又滚下了两颊。阿姨拍拍她的肩胛,笑起来说道:
“周家嫂嫂,我说你真像小孩子般地老是伤心干吗?常言道个人头上一片天,天无绝人之路,比方说,做叫花子也还有一条生路呢!况且一个人贫穷也不会贫穷到底的,周先生是个年轻人,而且你又是个花儿一般的美丽,将来还怕没有好日子过吗?所以你千万不用伤心的。周家嫂嫂,那么你现在需要多少钱用呢?”
“因为我丈夫的病有增无减,所以最要紧的是继续求医,医药费又这么的贵,我想……我想阿姨肯救人急难,就借我一万元钱。”
“一万元钱是小数目,那算不得什么。周家嫂嫂,这儿是一万元钱,你只管拿去用吧!”
阿姨一面说,一面在皮包内取出钞票来,交给花枝。花枝接过钞票,心中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悲哀,一面连连道谢,一面忍不住眼皮儿又红了起来。因为心中记挂春明,遂匆匆告别回家。到了家里,只见春明在床上呻吟,好像十分痛苦的样子,遂悄悄地走到床边,低低地叫道:
“春明,你……什么地方又在难受了?我倒杯茶你喝好吗?”
“花枝,你回来了,钞票有借到了没有?”
春明虽然口里在呻吟,但两眼却闭了在养神,此刻听了花枝的叫声,遂微微地睁开眼来,一见花枝已在床边,遂把她手儿握住了急急地问。花枝知道春明的脾气,因为告诉了书局里势利的话,他一定要气得全身发抖,那么这不是要增加他的病体吗?所以没有办法,只好忍熬住了痛苦的眼泪,含了勉强的苦笑,低低地说道:
“借到了,经理先生很好,他借给我一万元钱。”
“真的吗?这样一个‘狗比倒灶’的人,终算也会放出一点良心来了。”
“是的……春明,那么我此刻就给你去请医生吧!”
花枝说了“是的”这两个字,她的喉间几乎有点哽住了,但又恐春明见疑,遂慌忙镇静了态度,又低低地说下去。春明却把她手儿拉住了,他没有开口说话,眼泪先涌了上来。花枝也悲哀地淌眼泪了,问他做什么。春明方才说下去道:
“花枝,俗语说得好,有命肯苦不死,无命有钿难医。所以你也不用去请什么医生了,会好的当然不会死,不会好了,就是你金子堆成了山,恐怕也是难医病的。不过我死了倒也脱离了一切烦恼和痛苦,只是留下了你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在这举目无亲的上海,怎么样才能够度过这悠悠的岁月呢?我为你打算了许多时候,终算给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来了。刚才我勉强坐起来,写了一封信……”
“春明,你……怎么能坐起来写信?唉,有了病终要好好儿休养,为什么偏喜欢胡思乱想地瞎想呢?”
“是的,你这话虽然不错,但是一个人是不能不有所考虑的,为了你的生活,我不能不竭力支撑着软无气力的身体,用了颤抖的手,来写了我这一封需要为你写的信……”
“那么你这封信是写给谁的?”
“是写给我父母的。”
“你写给他们什么事情呢?是不是你要回家去吗?”
“不!我今生不预备回家了,我是叫你拿了这封信去见我的父母。花枝,这一封信我写得很浅近,你也许能够看得懂,但是你看了不要伤心,因为我已预备到不久必定会到这样的地步,所以我在没有断了这口气之前,我终不能眼瞧着你将来为我而吃这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苦楚。花枝,你……看吧!你……拆开来看吧!”
春明说到这里,把一封信在枕头底下抽出来,抖着两手交到花枝的怀里。花枝拿了这封信,她不说话,也不去看,忽然伏到春明的身旁,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春明被她一哭,眼泪也像雨点一般地落下了,两手抱着她的身子,哽咽着道:
“花枝,你不要哭呀!一个人是免不了要死的,也无非是时间问题的长短罢了。早知道我今日会这样的短命,我真不该来害了你的终身。花枝,我怎么能够对得住你呢?”
“春明,你不要说这些话,你不要说这些话,我的心都为你碎了。你是一个年轻的人,偶然生了一点小病,这也算不得什么一回事,你为什么偏要胡思乱想呢?你说你对不住我,其实是我害了你,你为了我这个苦命人,有很好的家,情愿抛弃了,有很美丽的环境,情愿不要了,跟着我受这种社会折磨的苦楚,你叫我怎么能对得住你?春明,我虽不能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我却愿与你做一对同命鸳鸯。所以你这次若万一有什么不幸,我也绝不愿独个儿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哦!花枝,你不要这样说,因为我这个家是黑暗的,我虽然是活着,但我还感觉十分的可耻。今日我纵然是死了,但我的精神、我的灵魂是纯洁的,是清白的,所以你并不害我,你可说是救了我的灵魂!花枝,你千万不能有这一种消极的观念,否则,那是叫我内心更加感到一重无限的痛苦了。”
花枝和春明各自说着断肠的话,但说到后来,两人还是免不了大哭了一场,哭过了一回,春明还是要她看这封信,花枝不愿看,却伸手把它撕了,说道:
“春明,既然你说这个家是黑暗的,那么我也绝不愿到这种黑暗的地方去过生活,所以你死我也死,你活我也活,我什么都不管,我已完全打定这个主意了。”
“花枝,你既然有了这样存心,我倒不能不想要活起来做人,因为死了我一个人,却要丧了两条命,这到底是一件太悲惨的事情了,所以你还是快给我去请一个医生来吧!”
“嗳!这样才对了。春明,我相信你的病是不要紧的。”
花枝听他肯看病了,这才显露了一丝微笑,一面向他安慰,一面便匆匆地去请医生了。春明平日是欢喜西医来治病,所以花枝给他请来的当然是西医。西医在诊视了后,说最好到医院里去住院,因为他的病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关头了。春明听了,说既然很危险,也不必到医院里去住院医治了。但是花枝不肯,一定要春明住到医院去。春明为了花枝的前途,他不得不希望自己有了救星,所以当时也只好答应下来。
光阴匆匆地过去,春明在医院里已住上十天光景了,虽然病体没有加重,但也没有见愈。不过住院医病,是贵族人家的派头,像春明这么贫穷的人实在是不配享受的,所以医院里因为账房间里对于春明这一户名下结存钱不多的时候,就向花枝来追缴保证金。花枝没有办法,只好瞒了春明,又和阿姨来商量。阿姨皱了皱眉头,表示有点为难的神气,说道:
“周家嫂嫂,并不是我推三阻四,因为这两天银根很紧,我自己实在也调头不转来。譬如说,我上次借给你一万元钱,也有十多天了,现在外面拆息很大,有交情的也要两角三角,而且还要拿饰物做抵押,现在我对你真是特别交情,所以和你提都不提起一声,如今你前债未清,此刻又要问我来借钱了,那我也是一个女人家,又没有开着银行,叫我一时里到什么地方去想法子借给你好呢?”
阿姨这一番话,说得花枝两颊像玫瑰花儿似的通红起来,同时她额角上的汗点也像珍珠般地冒上来,显然她是感到无限的羞惭。阿姨见她并不回答,似乎盈盈欲泣的样子,遂又温和地说道:
“周家嫂嫂,你不要见怪我言语得罪了你,其实我也是为你心中着急的缘故。周先生他是病在医院里,你又没有一些儿生产的能力,就说我现在有钱再借给你,那也不是一个根本解决的办法呀!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想法子找些儿事情做才好。”
“阿姨,我并没有见怪你,因为你说的话很对,我实在也是因为急得没有办法,所以厚了面皮,向你再会开口,其实我自己也很不好意思。你叫我找点事情做做,我也何尝不想到,但是叫我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子又到哪里去求工作好呢?”
花枝抬起头来,逗了她一瞥无限羞惭的目光,她的眼泪已从颊上挂到嘴角旁来了。阿姨微微地一笑,向她望了一回,低低地说道:
“像你这样的人才,只要不怕吃苦,我当然可以介绍你去做工呀!”
“阿姨,我只要有工作做,我无论怎样的苦都肯吃。”
“既然你这么地说,那很好,今天晚上七点钟,我陪你到厂里去走一趟。”
“阿姨肯这样热心帮忙,那你真像是我重生父母一样了。”
“周家嫂嫂,你此刻是不是急于等钱用?”
“是的,因为医院里已经向我催过两次了,倘然再不付钱,他要驱逐我们出院了。”
“唉!世界上人哪里真正有慈善心肠的,一个医院尚且如此,那何况是其他的事业,当然是金钱为前提了。周家嫂嫂,这是我去摇会的一万元钱,现在就先付给你,你快点儿付到医院里去,等七点钟的时候,你再到我家里来好了。”
花枝见阿姨这样好良心,真是感激涕零,这就千恩万谢地谢个不了,一面拿了钞票,一面便匆匆地赶到医院里付钱去了。是晚七点钟的时候,花枝果然没有失约,准时到来。阿姨见她云发蓬松,神情委顿,遂叫她洗一个脸儿,说道:
“周家嫂嫂,你千万不要弄得这个模样,应该打扮打扮才好,我来给你头发做一做,你快洗个脸儿,被人家看见了,以为你是生着病呢!”
“为了我春明的生病,你想,叫我还有什么心思梳妆打扮呢!一天到晚,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忙点儿什么呢,唉!”
花枝一面洗脸,一面说着,说完了,又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阿姨拿了烫发钳,一面给她烫做头发,一面便向她搭讪着问道:
“周家嫂嫂,你去做工,周先生他知道了没有?”
“我没有告诉他,因为他是个性气高傲的人,所以一切的事,我都不愿意说给他听。等他病儿好了,我再告诉他也不迟。”
“嗯!这样很好,因为有病的人,总要少给他受一点刺激才好。”
“阿姨,我的意思,最好给我做夜班,那么白天里仍旧可以到医院里去服侍他,但事实上不知可能不可能?”
“凭我一句话,那当然是可能的。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晨六点,你就可以回来了。”
阿姨一本正经地回答,表示她和这个厂里关系很密切的样子。花枝听了,十二分欢喜,连说“我真想不到在万分绝路之时还能遇到像阿姨这样慈悲的好人”,所以她颊上的笑窝儿又微微地掀了起来。阿姨从镜子里望到花枝的面庞,经过一番化妆之后,那真是像月里嫦娥一般的娇艳,所以在她的心中也是同样地感到喜欢,只不过个人喜欢的目的不同罢了。花枝这时又问道:
“阿姨,这家厂里出品些什么货色呢?因为我是生手的,只怕厂里对我这种工人很不欢迎吧?”
“没有关系,生手熟手倒不成问题,好在吃自己饭,生手的做得少点,熟手的就多做一点。一个人也不是养下来就会的,终要慢慢地学习才会熟手,你说是不是?不过像你这样聪明的女子,保险你一看就会,做得好,每个月也有十多万可以赚呢!”
“啊!真的吗?有十多万一月,可怜我春明苦苦地早出晚归,也只有两万元一月呢!想不到还及不到一个厂里的女工,可见现在真是劳工抬头的时候了。”
花枝听了,感到无限地惊喜,她心中是抱了多少的热望。阿姨给她做好头发,又在自己衣橱里取出一件旗袍,交给花枝,笑道:
“我这件旗袍太小了一点,平日又不常穿,藏在橱里也没有用,还是送给你换着穿了。因为现在这个社会,人心势利,都是狗眼看人低,衣服穿得好一点,到处都可以占点便宜,否则,你衣服穿得破旧一点,他们就会疑心你会偷东西的了。”
“阿姨,你待我这样好,叫我不知怎样来报答你才是?”
“我和你像自己姊妹一样,还用得了这些报答的话吗?时候不早,我们可以走了。”
随了阿姨这两句话,于是两人匆匆坐车到工厂里去了。花枝是莫名其妙地跟了她去了,以为工厂终是开设在很冷静的地方,谁知三轮车却在最热闹的小花园停下来。阿姨付了车钿,拉了花枝的手,一同步入一个弄堂,只见有几家石库门上都亮了一盏白纱的灯罩,有的灯罩上写“陶陶”两字,有的写着“杨贵妃”三字,也有写着“绿宝”两字的。花枝不明白这些字是什么意思,要想问她,阿姨把花枝已领进那个杨贵妃的石库门里去了。一到里面,就有几个年轻的女子,穿了拖鞋,叫了一声阿姨。花枝暗想,阿姨这两个字倒很有一点名气呢!这时阿姨领了花枝走进一间厢房,只见里面电灯开得很亮,有许多的女子都在对了镜子涂脂抹粉。花枝在跨进石库门的时候,心中已经有点奇怪了,因为一家工厂里为什么没有机器的声音?此刻见到了这一班正在梳头打扮的女子,一时更加地惊骇起来,遂悄悄地问道:
“阿姨,这到底是什么厂呀?我真有些不明白起来了。”
“妹妹,我老实告诉你吧!这里不是什么工厂,原是叫作向导社,我就是介绍你到这里来做向导女子来的。”
“向导女子?我没有听见过这些名字,向导女子做些什么事情呢?哦!哦!莫非是……阿姨,这个我是万万也不能够的,我若去赚了这些龌龊的铜钿,你叫我怎么能够对得住我的丈夫呢?我不干,我不干!”
花枝一向在杭州乡村里,她根本不知道上海有这些花样经,就是到了上海,因为很少出外,而且又不和人家常去搭讪,每天住在屋子里,对于上海社会的情形还是不大明了。此刻听了向导女子的名词,似乎也很陌生,所以她依然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凭了这点女子在涂脂抹粉的情形看起来,心里就猜到大概和妓女差不多吧!一想到了“妓女”两个字,她全身一阵子热臊,心里便急了起来,遂很正经地向阿姨拒绝。阿姨笑了一笑,说道:
“你不要急呀!妹妹,我告诉你,你做向导女子一点也不丢脸的,你以为向导女子是怎么一回事呢?比方说,我到上海还是第一次来,不知道上海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所以要一个人向导向导的意思,那不是一件很高尚的事情吗?”
“可是我在上海也只住了三四个月的日子,上海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自己也莫名其妙,那么别人家来叫我陪伴,不是太使人失望了吗?”
花枝这两句话倒是把阿姨怔怔地愕住了,遂想了一回,方才又笑着道:
“妹妹,你不要胆小呀!上海地方,有三轮车人力车,只要跳上车子,还怕找不到地方吗?你不要傻了,总而言之,这一项工作,一点不用脑筋,就可以赚钞票,这是一件最出风头的生意。妹妹,你现在不妨就尝试性质,假使认为不对的话,你再不做也来得及呀!”
“不,不,这种变相卖淫的事情,我忍死都不干的。”
“你真的不干吗?”
“当然真的,做苦工我不怕,做这些丢脸的事情,我决不愿意。”
“好!那么你把我的两万元钱还给我,还有把利息也都结清了,否则,我就拉你到巡捕行里去吃官司。”
花枝想不到阿姨会一翻脸皮就不认得人,一时方才知道她是这里老板娘,大概早已看中我的人了,所以有这样热心仗义地来自动借给我钱,原来她是存心不良的。唉!我竟上了她的当了,她是一个毛皮畜生呀!现在我落在她的圈套里,这……这……叫我怎么的好呢?想到这里,一时把眼泪也都急出来了。这时里面又走出一个男子来,满面生了横肉,一对老鹰眼生得闪烁烁的好像要吃人的样子,向花枝恶狠狠地望了一眼,说道:
“阿姨,这个小姑娘怎么样?她到底肯不肯?欠了人家的钱,还能不依顺人家吗?她若再说一句不字,我马上叫日本宪兵来把她带到司令部里去。”
“阿龙,你不要大声大嚷的,倒把人家姑娘吓坏了。我妹妹也没有说一定不肯,因为她不明白向导女子的意思,所以心中有点儿犹豫不决罢了。妹妹,你应该仔细地考虑考虑,你周先生不是在医院里生着病吗?几时可以出院,那当然还是一个问题,你现在不想弄点钱来,万一我今天给你一万元钱又在医院里用完了,而周先生的病还不见痊愈,那时候我试问你怎么样办呢?况且我给你这两万元钱,你终也不能一辈子不还给我吧?”
阿姨见阿龙闻声出来做红面孔,自己这就把态度和平下来,用了劝解的口吻,向她低低地说。花枝这时心中像刀割一般的痛苦,她要想哭,但是又哭不出来,呆呆地沉思了一回,她忽然下了一个决心似的,说道:
“好!阿姨,我就答应你了。”
“那么请你到里面来订三个月的合同,假使没有到三个月你就不做了,我们要你赔偿一切的损失。”
“阿龙,你说话终是这样鲁莽的,我们对她完全是一片好意,假使她把我们要当作仇人一样,这我们似乎不太合算了。所以我的意思,倒不必要她订三个月合同。妹妹,不过我们社内的规矩,凡是新来做社员都要写一张自愿书,期限起码一个月,我想这短短的一个月的日子,大概是不成什么问题吧?”
阿姨虽然是庇护着花枝的意思,但她所说的话,还是换汤不换药的办法。花枝一个涉世未深的弱女子,她还有什么反对的能力呢?因此她变成了一头屠场上的绵羊,也只好任他们这两个屠夫来摆布的了。
在写好合同纸后,花枝便算是社内的一个社员了。大概在九点光景的时候,外面来了三个身穿西服的男子,脸上红红的显然是喝醉了酒来寻欢的。他们都拣选了一个,还有一个少年,认为她们没有漂亮的人才,所以预备到别家去挑选。阿姨这一笔生意不肯给他们逃走,所以便把花枝介绍出去。那少年一见这个姑娘,立刻堆下笑容来,连说“再好没有”,于是这里六个人分成三对便走出去了。他们坐了三辆三轮车,说了一声“米高美门口”,这就见车夫就向前驶行了。
这时候花枝坐在车子上,因为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男子,所以她一颗芳心的跳跃,好像是小鹿般地乱撞,只管暗暗地想着,阿姨说向导女子是向导人家到好玩的地方去白相的,万一他向我问起上海什么地方最好玩,那叫我拿什么话儿去回答好呢?她心中一急,脸儿更加红晕起来,而且额上急出珍珠般的汗点来了。就在这时候,那少年向花枝低低问道:
“你这位小姐贵姓呀?芳名叫什么?”
“我姓王,名叫花枝。”
花枝既然说了出来,但心中倒又懊悔了,我为什么不假造一个姓名呢?唉!我这人真也笨得太可怜了。就在这时,那少年又望着她笑道:
“我知道你们社里小姐都不肯把真姓名告诉人家的,但是我倒很想知道你的真姓实名,不知道你肯向我告诉吗?”
“是的,我的真姓是钱,名字叫小玲。”
花枝听了这话,觉得这倒是给自己一个好机会,所以她乌圆眸珠一转,就毫不思索地说了一个钱字,心里倒由不得好笑起来,因为以真作假,以假作真,这使他心里一定是很相信的。那少年听花枝说钱姓,也许是多喝了一点酒的缘故,便笑嘻嘻地说道:
“这真是巧极了,我的妻子也姓钱,那你倒真的是我小姨了。”
“你先生贵姓?哪有这样凑巧的事情,我知道你在讨我的便宜。”
“我姓苏,名叫思浩。实实在在的事情,我家主婆真的也姓钱,假使我讨你便宜,我便是孙子王八蛋!”
花枝听他罚起咒来,一时也由不得嫣然地笑了。思浩见花枝这一笑,真是千娇百媚,好看到了极点,这就情不自禁偎过身子去,拉她的手,笑道:
“钱小姐,你真漂亮!你比我家主婆还要漂亮得多。”
“苏先生,请你不要动手动脚的,被人家看见了,恐怕不大雅观吧!”
花枝见他贼秃嘻嘻的神气,遂挣脱了手儿,镇静了脸色,向他很正经地说。思浩见她艳如桃李,谁知却是冷若冰霜,一时也只好缩回了手,笑道:
“对不起,这是因为我多喝了一点酒的缘故,所以举动上免不得太兴奋了一点,请你原谅我吧!钱小姐,你今年青春多少了?”
“二十八岁。”花枝的脸色是板得一些儿笑容也没有。
“你又在说笑话了,我想你大概是十八岁了,对不对?”思浩望着她脸儿还是嘻嘻地笑。
“二十八岁也好,十八岁也好,反正这些和你是没有什么多大的关系。”花枝却一再地给他碰钉子。
“那么你家里有什么人?不知道进社有多少日子了?”思浩装作木然无知的样子,继续地问。
“家里的人多得很,有父母,有兄弟,有姊妹,还有伯叔,还有……还有,嗯,还有祖父母……”
花枝是故意在吃他的豆腐,遂絮絮地派了一大套。思浩还信以为真,不禁呀了一声,惊异地问道:
“既然你家里还有这许多男人家,为什么还要你一个女孩子出来做这种事体呢?难道他们都不会赚钱的吗?”
思浩这话倒是把花枝问住了,正要造这些谎话去回答他,但三轮车已经在米高美舞厅的大门口停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