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救民救国 花开热血报国时
秋阳淡淡地呈现了惨白的颜色,尤其是在黄昏笼罩下的时候,它就像一朵垂死人的脸,奄奄一息,只剩了一丝游气那么可怕和凄凉。整个张家村里是静悄悄的,除了秋风动荡中的几张落叶,瑟瑟地如泣如诉,似怨似诉地在半天里飘飞着凄切的音韵,这使人会感到一阵肃杀意味的惆怅。
青郎匆匆地向江家院子里走进去,他脸部上是充溢着一种热的活力,他全身都显出有血液在沸滚,跑到草堂门口站住了,突然立正,大声地道:
“报告队长!”
“队长?什么队长?青郎,你吃饱了饭真会开玩笑,谁和你闹这些活把戏呀?”
青郎这一本正经完全军队化的举动,瞧到里面闻声赶出来王跛子的眼睛里,他忍不住呆了一会儿,倒又感觉得好笑起来。青郎本来是显出十分的严肃,现在听他这么地说,一时被他也引逗得好笑了,连忙解释给他听说道:
“王跛子,谁和你开玩笑?你难道不晓得?队长就是你家少爷,是我们校长先生,还是我们的大哥。哎,队长在不在家?”
“哦,原来是问我少爷在不在家,那么就说少爷好了,干吗队长不队长的?倒把我唬了一跳。”
王跛子这才有所恍然,不禁“哦”了一声,但是他还含了埋怨的口吻,而且伸手拍拍胸部,表示受了一点儿虚惊。青郎却还是很认真地告诉道:
“王跛子,你以后不准随随便便地叫了,我告诉你,现在总司令部已经批准在这里成立无锡区人民自卫军第三十八支队,上面就委任你少爷做我们的队长。他以后就是我们的领袖,我们要实行军队化,当然要认真办事,谁要犯了军纪,嘿,队长就可以把我们枪毙哩!”
“喔喔!我们少爷有这样的权威了?那我以后一定也呼他队长。青郎,谢谢你,幸亏你来关照我。”
王跛子脸上含了欣慰的微笑,他觉得少爷到底是个不平凡的青年,出人头地,居然做起队长来,江老太太魂兮有知,当然也可以安慰九泉的了,一时连连点头,还向青郎表示感激的意思。青郎接着又问道:
“王跛子,你别谢了,第一要紧还是告诉我,队长在不在家?”
“少爷嘛,不不,队……队长是不是?他和刘先生、吴先生,还有四位新来的叫什么先生记不起来了,他们都到芭蕉岭上去看碉堡了。”
“不是先生,以后你也要改口,叫他们作同志。”
“同志?哦,我记得牢,就叫同志吧!”
“他们去了多少时候?就回来吗?”
“已经有一下午了,大概快回来了。青郎,你老是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坐一会儿吧,你找队长干吗?”
“今天不是开会吗?现在他们都在祠堂里到齐了。”
“多少人数?”
“一百四十六名,一个也不少。唉唉,只有张老实父子两人推说有病,没有来。我想这个老东西多了一点儿钱,就怕事情,这样胆小的人,实在不配做我们的村长。”
青郎跨进堂屋,一面告诉,一面忽然想起了张老实,他又显出愤怒的样子,很不满意地说。王跛子给他倒上了一杯茶,点了点头,也附和着怨恨了几句。就在这个时候,忽听院子外一阵脚步声,只见江上燕和众人都已回来了,青郎连忙站起身子,又立正行礼,报告道:
“报告队长,祠堂里众人都已到齐了,请队长马上就去开会训话。”
“青郎,在目前我们还不需要有这一种称呼,因为我们大家都是兄弟,再说也不能太受人注目。”
“是,是!”
江上燕摇了摇头,微笑着回答。青郎是服从命令的,所以又连连地说了两个“是”字。上燕这时接下去问道:
“人都到齐了吗?”
“到齐了,只少两个,是张老实父子两人。”
“哦,张老实这人太可恶了。好在他已经有了名字在这名单上,也不怕他去走漏了风声。青郎,你先到祠堂里去告诉大家,说我们马上就来。”
“是,队长。”
青郎把脚跟一并,一个敬礼,便转身匆匆地走出去了。这里江上燕请大家在桌旁坐下,王跛子倒上了七杯茶。上燕遂沉吟着向大家说道:
“诸位同志,我想在这个困难环境之下干这一种工作,那当然是愈快愈好的。所以我的意思,回头把他们立刻编就了队伍,每队由我们这儿各人负责训练。好在他们在抗战之前,也都曾经受过短期的公民训练,后来因为这里受了敌人的威胁才结束解散了。现在只要略加整顿,对于简单武器,我可以担保他们一定都会得应用的,不知各位还有什么意见发表吗?”
“江同志的话很有道理,一方面着手进行训练,一方面加紧在芭蕉岭上建筑碉堡的工作。这样我们有了一个根据地之后,不管是什么地方,那当然更觉得便利了许多。”
刘思勉点了点头,表示有一种计划地回答。江上燕连声称是,他握了杯子,慢慢地呷着茶汁,一会儿又问道:
“你们看芭蕉岭的形势怎么样?还可以作为军事根据地之用吗?”
“地势是好极了,居高临下,而且每个凹凸之处都是天然生成的炮垒。如果再经过一番修理之后,那确实是个很好的军事根据地,不要说这里镇上几十个鬼子兵,就是几百个,那也不用放在心上了。”
吴忠诚也低低地回答,这里七个人经过了一会儿小组会议之后,那么今天在祠堂里就有了开会的程序和计划,他们方才离开了江家,一同到祠堂里去了。里面青郎一听了报告之后,立刻和小狗子、红郎等前来迎接。江上燕等七人跨进祠堂的门,见一块旷场上排齐了一百多个年轻的乡民,他们见了上燕等七人,当即行礼致敬。这里就由七人分别地向他们训话,并且预备今夜通宵训练,二十一人作为一队,共分七队。明天由七队中拨分半数人来,到芭蕉岭上动手建造碉堡的工作,当下众人都认为十分赞成。因为时候不早,大家到家里去取了米柴来烧大锅饭,先实行团体生活。江上燕见众人情绪热烈,可见民心未死,所以非常兴奋欢喜,因此在这破旧的祠堂里就产生了铁一般的力量,将在历史上展开了最光荣的一页。
众人晚饭毕,就由上燕等七人各领二十一人至一冷静处,进行训练工作,好在所有枪械原本运来的时候也都藏在祠堂的后面,所以应用起来十分便利。训练两小时后,大家稍事休息。青郎因为内急,遂到祠堂外面去小解;小狗子悄悄地跟出来,意欲和他开个玩笑,不料青郎早已发觉了,遂反而先向他吓了一跳。两人正在嘻嘻哈哈的时候,忽然见王跛子带了一个小姑娘急匆匆地奔过来,奔得气急败坏的样子,脸色灰白地连问:“少爷……队长在哪里?在哪里?”青郎知道事情有了变化,遂把他们连忙带入祠堂里面。王跛子是一路喊着“不得了”,江上燕急问什么事,但王跛子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只把手向柳五儿乱指。那时柳五儿奔得满头大汗,连连气喘。上燕知道她是从镇上奔来的,遂忙叫小狗子先倒一杯茶给她喝。柳五儿坐在地上,却连连地揩汗。江上燕这才低低问道:
“柳五儿,是不是你小姐叫你来找我的?”
“是的。”
“这么晚了,我想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
“江……江……少……爷,你……你们……组……组织游击队的事情,我们老爷和少爷都知道了。”
柳五儿带了口吃的成分,心中越急,嘴里也就越加地说不上来。这消息触送到众人的耳朵里,大家“啊呀”了一声,各人的心头都别别地乱跳,脸上不免都慌张起来。江上燕虽然也有点儿吃惊,但他还竭力镇静了态度,一面连连地摇手,一面高声叫道:
“众位兄弟,你们不要害怕,大家不要心乱,让我问明白了这一回事,一定有办法可想的。”
“是的,是的,你们大家态度要镇静,就是日本鬼子打到了这里,我们也不要心乱,只要我们一条心,怕什么呢?”
刘思勉也大声地安慰着众人,大家方才又静了下来。江上燕皱了眉毛,向柳五儿望了一眼,又接着问下去道:
“柳五儿,我们的事情怎么会知道的?难道有什么人在报告吗?”
“是的,是张老实来报告给我们老爷听的。齐巧被我偷听了,向小姐说了,小姐急得了不得,叫我赶来通报,你们快点儿可以准备呀!因为他们要报告司令部,说不定连夜会来攻打你们的。”
柳五儿一面说,一面还是那么气喘的样子。众人一听“张老实”三字,大家不约而同地愤怒起来,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共同怒吼着道:
“他妈的,这该死的老狗,果然是个坏东西!”
“这狗日的老贼,不要脸,怪不得今天不肯到来!”
“我们非把他杀死不可!”
“他妈的,此刻我们先杀到他的家里去,把他的家产全部充公。”
“不错!不错!汉奸的家产应该充公,他要我们死,我们非给他颜色看不可!”
“对对对!我们马上就去杀了他的一家,方消我们心头之恨!”
众人七嘴八张地怒吼着,似乎都欲动身走的神气,江上燕连忙阻止了他们,叫大家静一静,千万不要暴动,一切慢慢地再商量解决的办法。青郎也高声地叫着要听队长的话,不能各自主张。大家听了,方才又慢慢地安静下来。上燕于是又问柳五儿说道:
“你知道张老实此刻可回来了没有?”
“这个我倒没有详细,因为我是从后门走出来的。”
“柳五儿,我们真感激你,你救了我们众弟兄的性命。中国有像你这么爱国的好女儿,我相信我们还有最后胜利的希望,现在你已跑了这么许多路,我想今夜是赶不回去的了,还是到我家去休息……哦,不,我家太不方便,还是到金鹭水家中去睡一夜吧。”
“很好,很好,和我女人做伴去好了。只是家里脏得很,别的倒没有什么问题。”
“谢谢你们,不过小姐等着我的回音,所以我不能在这儿留夜的。就让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还是要赶回家中去的。”
柳五儿听他们这么地说,遂摇了摇头,低低地回答。上燕听了,遂也不去勉强她,向青郎望了一眼,说道:
“青郎,你此刻带了红郎、小狗子一同到张老实家中去走一趟,见了张老实,好好地把他请了来,只说有事情商量,切勿对他有什么欺侮的举动。”
“是。”
青郎应了一声,遂带了红郎、小狗子匆匆地出去。在路上,小狗子恨声不绝地把拳头在手掌上一击,怒目切齿地骂道:
“他妈的,我见了这老狗,先量他几个嘴巴子,出出心中的怨气!”
“小狗子,你胡说白道,难道忘记了队长的吩咐吗?”
“队长又没有看见,我们暗地里收拾他一顿,没有关系。”
小狗子听青郎这么地阻挡着,遂冷笑了一笑,还是恨恨地回答。红郎在旁边也插嘴说道:
“照他的行为,我恨不得先割下他的舌头,挖了他的眼睛。不过队长既然叫我们不要欺侮他,我们是应该遵守命令的。”
“唉!想不到这老奴才真有这样狠心,他难道不是中华民国的国民?自己胆子小,不肯去拼命倒也罢了,谁知还要去报告,却叫鬼子来杀我们,我真不明白他的心肝是生在哪里的!”
青郎叹了一口气,他觉得无限的感慨。三人且谈且行,不多一会儿,到了张老实的大门口,遂敲门进内。只见福生已睡在床上,被他们惊醒,说父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连他也并不知道。照小狗子的意思,要把福生痛打一顿,但青郎却拦阻了小狗子,说福生平日为人倒很老实,他父亲该死,和儿子原不相干,于是三人便告别出来,心中颇为闷闷不乐。忽然见那边桥上有个人匆匆地走来,在淡淡的月光笼映之下,见那黑影好像正是张老实。小狗子眼尖,便悄悄地说道:
“哎哎,你们瞧,那边走过来的不是这条老狗吗?”
“嗯嗯,是的,你们两人不要开口,让我过去说话。”
青郎也发现了这人正是张老实,便暗暗欢喜地向两人关照着说。一面他已迎了上去,缓和了语气,竭力压制他内心愤怒的发展,笑嘻嘻地招呼道:
“村长公公,你在什么地方?找得我们好苦!”
“啊!你是……哦,原来是青郎,我道是谁,倒把我唬了一跳,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张老实到镇上在报告了真情之后,便一路急匆匆地回家,虽然他是这么地向振雄去透露了消息,但是他那颗狡猾的心也跳跃得比平常快速一点儿,低了头,一面走,一面想着心事。皇军万一发兵来攻打的时候,我家的屋子不知道会不会被打掉的?在这么忧虑之下,一时倒又懊悔不该急急地去报告了。假使今夜就来攻打的话,我连一点儿东西都没有搬走呢。张老实只管呆呆地想着心事,对于四周一切也就并不注意,此刻被青郎这么一招呼,因为是心虚的缘故,所以唬得“啊”了一声叫起来。等他看清楚了是青郎的时候,这才竭力镇静了态度,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他低低地还问。青郎笑了一笑,说道:
“村长公公,是江上燕请你去商量事情,因为你的年纪比我们大,一切经验当然也比我们丰富,所以你老人家快去一次,他们都在祠堂里等着你。”
“什么?在祠堂里等着我做什么?”
“咦,等你商量事情呀!”
“今夜太晚了,我实在有点儿疲倦了,所以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商量好了。”
“那怎么行?村长公公,你一定要到一到的。人家抬举你,你怎么可以推三阻四地装出娘态来呢?”
青郎见他不肯去,暗想:这老东西果然狡猾得可恶。因此他末了这两句话已经是包含了一点儿很不快乐的样子,伸手预备去拉他,但张老实却像奔逃的模样,一面连连摇手,一面还说“明天见,明天见”。小狗子和红郎本来是一句话也不开口,但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因此便再也忍熬不住了,早已一个快步,把张老实的肩胛搭住。但这只老狗却翻下脸皮,大声骂道:
“你们三个人怎么如此不讲道理?莫非趁此黑夜之中,预备抢劫我身上的东西吗?你们再敢拉拉扯扯,莫怪我把你们叫人押起来重重严办,那就悔之莫及了。”
“哈哈!你这老奴才,该死的东西……”
“队长,队长,我实在熬不住了,只好违了你的命令……”
“他妈的,我打死你这个狗王八,我打死你这个老畜生!”
小狗子在一阵狂笑之后,他自言自语地表示先向江上燕告了罪,然后挥起拳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向张老实身上结结实实地痛殴起来。红郎这时也怒恼起来,抓住了他的衣襟,兜嘴两个巴掌,打得张老实大叫救命,几乎失声号哭。青郎连忙把两人喝住,一面又劝老实还是去一次。张老实见时在黑夜,而且势孤力单,假使和他们倔强,难免要大受吃亏,好在江上燕是讲道理的人,我且见了他,把他们欺侮的情形告诉他,也好叫他们挨一点儿责罚。想定主意之后,遂委委屈屈地只好跟他们一同走到祠堂,当张老实一脚跨进祠堂的时候,那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想不到里面竟有这么许多的人,一时倒忍不住怔怔地愕住了。江上燕见了,便含笑走上来,很和气地招呼道:
“张村长,听说你有点儿不舒服,我们惊吵了你老人家,真抱歉得很!”
“江校长先生,你不要客气,小狗子和红郎这两个人太混账了,他们一点儿没有礼貌打我,还得请你好好地教训不可。”
张老实见上燕对自己非常客气,于是趁势向他告诉,面孔显出了十分愤怒的样子。不料上燕还未回答,却听哄哄地扰乱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都说道:
“该打!该打!”
“打死这狗东西不罪过!”
“他妈的,打打打!”
这一阵呐喊,把张老实吓得脸无人色,心胆俱碎。但是他到底是个老奸巨猾的东西,忽然转身向外拔脚便逃,但早被小狗子拦住去路,劈面一拳头,打得老狗一个跟头仰天跌倒。江上燕连忙把他扶起,只见他已经满鼻子鲜血,不过众人并不可怜,还一连串地叫:“打打打!”这时,张老实已经魂不附体,明知自己犯了众怒,于是只好向上燕扑地跪倒,大喊救命。江上燕扶他,他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这就问他说道:
“张村长,你不用害怕,我问你,你下午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在家养病?还是到镇上去……唉,你老实地说出来,他们打你,有我呢!”
“我……我……在家里养病……江……老爷,你……救救我的狗命吧!”
“他妈的,你还敢说谎?养病的人在外面走吗?报告队长,我们在他家中找不到人,是在路上遇到他的。他还不肯来,而且骂我们抢劫他,这狗奴才实在太可恶了,非杀死他不可!”
小狗子在旁边听了,遂又急急地报告,表示不能听信他的话。江上燕的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了,冷笑了一声,又问道:
“张村长,你听到了没有?养病的人怎么在外面走呢?现在有人告诉我,说你在镇上报告邬振雄我们组织游击队,并且叫日本鬼派兵来攻打我们,这些可是实在的情形吗?”
“完全冤枉的,冤枉的!江老爷,你……千万不能相信,我……也是其中一分子,我……我……怎么会去报告他们来拉自己的脚吗?”
“是呀,照道理,你是绝对不会的,况且你又向我发过咒,假使走漏消息,一定不得好死,是不是?”
江上燕听他此刻这么地说,可见他也是一个很明白的人,一时心中真奇怪他会去报告这种消息,遂故意又这么地说。张老实急糊涂了,他并没有理会上燕是什么作用,还连连地点头说:“是的,是的,我绝不会去报告,那一定有人冤枉我,我实在是一个爱国的好人。”江上燕听了,便向柳五儿招了招手,柳五儿便走上来,上燕用手指了指她,说道:
“张村长,我想你也不必赖了,你在邬家报告消息的时候,喏,是这位柳五儿亲眼看见的。她是珠凤小姐的丫头,她是一个小姑娘,平日和你当然无冤无仇,她怎么会来冤枉你?现在我只要问柳五儿,你仔细认认,在家报告的是不是这个张村长?”
“是的,我没有看错,我也没有听错,就是他,还不是他吗!”
“嗯!张村长,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柳五儿那种认真肯定的话,听到张老实的耳朵里,他的脸色完全呈现了死灰的颜色,这就睁大了眼,流着黄豆般大的汗,却呆呆地愕住了。江上燕很严肃地又追问道:
“是不是?你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的了,那么你自己说一句,你该怎么样地处罚呢?”
“江……老爷……饶命,饶命!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队长,不用和这老狗多说什么了,把他枪毙了发发利市!”
“赞成,赞成,我们要看看他的心肝是在哪一部上?”
“他妈的,这老狗要我们的命,我们先把他杀死了干净!”
大家又愤愤地发表意见了。江上燕觉得这种心肝全无的奴才,留在世上也是无益,所以不管张老实如何哭求,就吩咐拉出去枪毙了。结果了这条老狗性命之后,大家正在想抵抗日本兵的方法,忽然见鹭水的女人急匆匆地陪伴珠凤走了进来。大家一见凤小姐到临,知道又是一个紧急的消息,所以各人的心头像小鹿般地乱撞不止。江上燕早已迎了上去,握住了她的手,连问“怎么了”。珠凤气喘喘地问道:
“柳五儿到了吗?柳五儿到了吗?”
“小姐,你怎么也会来了?我早到了,你瞧,我不是柳五儿吗?”
柳五儿连忙挨到她的身旁,还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回答。珠凤拍了拍她肩胛,点点头,表示很放心了的样子,然后向上燕问道:
“你们不知道已经有了准备吗?”
“怎么啦?难道鬼子兵马上就来攻打了吗?”
“说不定,也许是……”
“珠凤,我看你先定一定心,慢慢再说话吧。”
上燕见她香汗盈盈,气喘吁吁,似乎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遂叫她先休息一会儿,喝一杯茶再告诉。过了一会儿,珠凤便把哥哥忘了手足之情,欲出卖自己灵魂,因此自己逃出来的话先告诉了一遍。然后她又问道:
“上燕,你们枪弹都运到了吗?”
“运到了,怎么样?”
“我的意思,先落手为强,后落手遭殃。趁他们还没有来攻打之前,我们先到镇上去包围他们司令部,我相信可以把这些鬼子兵一网打尽,司令部里有许多枪械,这还不是我们的军器了吗?”
珠凤转着乌圆的明眸,她絮絮地想出这个计划来贡献给大家听。上燕微微地皱了眉毛,他似乎有点儿为难的样子说道:
“你的主张虽然很好,不过所担心的就是我们这儿弟兄们大多数还不懂得射击枪械的方法,所以我认为这倒是一个困难的问题。”
“据我所知道,镇上的日本鬼一共只不过四五十个,我以为凭这儿的人数,就是拿两个去换他们一个,也很足够的了。况且你们这儿总有几位是久战沙场的老前辈,那还怕什么呢?你们此刻不去攻击,明天要如鬼子兵在城里调动大队人马到来,那时候岂不是只好束手待毙了吗?假使你们有勇气的话,我愿意代你们作为向导,去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还我河山,直捣黄龙!”
众人见珠凤鼓着两腮、激昂慷慨的神情,真不愧是个巾帼英雄的气概,一时各人的热血都在周身沸滚,大家激起了无限的勇气,不由掌声如雷,高喊赞成,愿意杀到镇上去拼性命。江上燕见大家这么兴奋勇敢,并无一点儿害怕畏惧的心理,当时也十分欢喜。和吴、刘等几位同志商量之下,大家认为可以趁此而进行,免得将来受一种猛烈炮火的威胁。既然商量定当之后,便开始分发枪弹。上燕、思勉、忠诚等七人各执一挺手提机关枪,其余众兄弟为了便利破坏对方司令部起见,身上都挂满了手榴弹。小狗子、红郎、青郎三人最感到兴奋,他们脸上含了可以杀敌的笑容。只有金大嫂对于鹭水似乎还有点儿依恋之情,但鹭水这时候背了枪杆子,却一点儿没有依依不舍的样子,还向妻子喝着说:“我们杀鬼子兵去,你应该快乐才好,不要难过,好好儿回去看管着矮冬瓜。要如我不幸死了,你将来叫矮冬瓜也去当兵,给我报仇!”金大嫂听了,几乎流下眼泪来。但这时候大家已排齐了队伍,向镇上一路出发了。
夜是沉寂得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已经是快近子夜一点钟了。当众人在镇上日本司令部附近埋伏好了之后,江上燕第一个先掷过去一个手榴弹。一阵子轰的响声,接着嗒嗒的机关枪声音大作,大家奋不顾身地以司令部为目标,慢慢地包围过去。
这时候,山村队长正欲再度与雪琴作云雨之情,突然听见枪声大作,遂把雪琴猛可地推开,立刻飞奔出外,传令下去。司令部里一共五十四个日本陆战队员都从睡梦中惊醒,大家也架着机关枪冲杀出来,于是在双方开火之下,演成了一仗激烈的恶战。
江上燕咬紧了牙齿,他的两眼是发出了绿的光芒,两手很敏捷地摇动着机关枪。这时,珠凤在上燕的旁边却在给他加机关枪的子弹。忽然间嘘的一声,一颗子弹毫无情感作用地穿过了珠凤的胸部,珠凤“哎哟”了一声,她两手按住了胸部,脸色已转变了惨白。江上燕回头去看,只见鲜血汩汩地从珠凤胸口旁涌了上来,这就急得也“啊”了一声,他的心头只觉惨痛若割。幸而这时青郎奔了过来说“我来开枪”,他便把持机关枪头向司令部门口猛烈扫射了。
江上燕把珠凤抱在怀里,他见珠凤的眼皮已经慢慢地低垂了,这就含了沉痛的眼泪,连连叫喊。珠凤又睁开眸珠,凝望着上燕,有气没力地问道:
“上燕,你恨我没有跟你一同走吗?”
“不,我不恨你,珠凤!”
“你鄙视我吗?”
“不,你是一个忠孝的好女儿,你太伟大了!”
“谢谢你,上燕,我总算已脱离了这个黑暗的家庭,把我的热血已为国家尽了最后的一份力量了。上燕,你不要为我痛心,你不要为我流泪,我觉得你们是中华民族的国魂。有了你们这班爱国好男儿,我相信中国不会亡!”
“是的,珠凤……啊!你……你……去了……”
江上燕答应了一声是的,但珠凤已等不及再听他说下去了,她一缕热血忠魂,终于为国成仁了。江上燕没有哭,没有流泪,他站起身子,把身上挂着的手榴弹一颗一颗地猛掷过去。司令部的屋子整个地坍下来了,于是全部的鬼子兵便歼灭了。众兄弟都像潮水般地冲进去,终于在珠凤的计划之下而实行了大获全胜。
晨曦冲破了黑夜。
天空中显出了鱼肚白的颜色。
鸡啼的鸣声,是给予人们天净明的启示。
但是,江上燕的心坎里刻画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创痛,怀了海样深的悲哀,在到处杀敌的奔波中,永远地显现了一朵灿烂的热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