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丧失心肝 媚敌岂管老百姓
珠凤抱住了上燕正在表示情愿跟着他一同走的时候,忽然听得外面报告,说宗少爷在城里陪伴宗少奶奶回来了。当时两人听了,立刻分开了身子,站过一旁。就在这当儿,只见马老二一手提了小皮箱,一手拎了大网篮,匆匆地领着头入内。后面跟着耀宗和他妻子胡雪琴,雪琴虽然也不过只有二十几岁的人,但到底是个嫁了人的女子,所以总不脱是个少妇的风韵。她一见了珠凤,便含笑叫声“凤姑娘”,走上去握住了她的手,表示久不见面,所以显出一种特别亲热的神气。这时,耀宗一眼瞥见了江上燕,他心头不觉别别地一跳,好像见了什么仇敌一般地眼都红了,冷冷地说道:
“呀!原来你是已经回到故乡来了?”
“是的,我还只有刚从昨天夜里回家。”
“恐怕不见得,我早已猜到,你是来得很多日子了。”
“不,确实还只有昨天晚上刚到,我何必要骗人?邬先生,你近来很得意?”
耀宗心里想起了小丘山脚下那件案子,所以他很有把握地猜测着上燕是早已回来了。但上燕却摇了摇头,表示很认真的样子回答,接着又微微地一笑,他后面这句话至少是问得包含了一点儿俏皮的成分。大凡一个作恶的人,他的心中少不得是担了一点儿虚心,所以被上燕这样地一问,他的脸立刻浮上了一层猪肝色,严肃地说道:
“江上燕,你是做什么来的?我老实地警告你,你把自己的行为检点一下,别让人家抓到了什么把柄,这就叫你好看了!”
“哥哥,你不要这么地对待客人,要知道江先生今天是爸爸特地请他来的。”
珠凤见哥哥声色俱厉地对待上燕,明明是使他感到难堪,因为生恐上燕恼怒,彼此要发生冲突,所以立刻走上来向耀宗先急急地解释。耀宗听妹妹这些话,根本就有庇护上燕的意思,这就冷笑了一声,因为马老二并不把行李拿进屋子去,遂向他喝声:“待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拿进屋子里去!”马老二听了,便不敢哼一声地拔脚就走进里面去。这里耀宗因为见雪琴还要和珠凤说些什么似的,便又瞪着眼睛说道:
“回家来了,就该先到房中去收拾收拾,唠唠叨叨地又有什么多说?”
“哟!我看你这个人哪,还是那副暴躁的老脾气,跟凤姑娘说两句话又怕怎么了?屋子我慢慢地自然会去收拾的,你不要以为做了官就神气活现了。你也得想想你这个官是靠谁去弄上来的,真是气人!”
雪琴倒也是个顶头货,她并不表示服帖,遂拉开了话匣子,还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套。幸而耀宗没有听见,他先愤愤地走进去了,否则至少又得吵一场。珠凤因催嫂子快点儿进去,免得大家多口角。雪琴还说了一句“我真不怕他”,一面便也跟着走进屋子里去了。珠凤见兄嫂进房去了,遂向上燕望了一眼,很抱歉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上燕,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请你千万不要生气。”
“我倒并不生气,那么你就决定脱离这个万恶的家了?”
“当然,我已下了决心了。”
“那么你此刻就跟我走。”
“不,此刻跟你走太不方便了,今天晚上我悄悄地会来的。”
上燕和她握了握手,又这么叮嘱了一句,便匆匆地走了。珠凤还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送到院子里,眼望着上燕没有了影子,低了头,不免暗暗地想了一会儿心事。就在这时,振雄和陈七爷、花三爷从外面进来,他见女儿一个人在院子里徘徊,这就“咦”了一声,低低地问道:
“珠凤,江上燕呢?”
“他走了,哥哥刚才回来就让人家生气。”
珠凤鼓着脸腮子,表示很不高兴的样子回答。振雄“哎”了一声,一面和大家走进大厅,一面埋怨地说道:
“耀宗这孩子什么事情就太以任性了。”
“爸爸,咦?江上燕这家伙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时候,耀宗又从房内匆匆地出来,他见了振雄,先叫了一声,接着发现了没有江上燕这个人,他便急急地问。珠凤向他白了一眼,却理也不理他,自管回进卧房去了。振雄向耀宗说道:
“凤儿告诉我,是你得罪了他,所以他走了。你这孩子,我不是埋怨你,你也给我改一点儿脾气吧,上燕是我请他来的,我心中有计划,你偏来从中捣蛋。”
“捣蛋?爸爸,你不要太糊涂,这家伙不是好东西。小丘山脚下的案子还不是他干的吗?哼!我就一点儿没有猜错,这种害群之马,爸爸为什么不把他送到山村队长那里去严办?竟然还要把他当作上客看待。明天要如受了这小子的亏,我看你就懊悔都来不及的了。”
振雄听儿子反而向自己教训起来,这就瞪着眼睛,显出长辈的威严模样,冷笑道:
“我活了这么大的年纪,难道还是你懂得多吗?你说小丘山脚下案子是他干的,到底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呀!况且人家的母亲在昨天晚上死了,上燕也只有昨晚刚刚赶到,你妹妹亲眼目睹,这话当然不会假的。所以凭空地冤枉好人,那也不是一个道理。再说上燕是个厉害的角色,张家村里的村民谁都相信他,把他当作一个大好老。你若无缘无故地害死了他,假使犯了众怒,那也不是一件玩笑的事。你不知道事情好歹,就只知道硬干,多少事情都给你弄僵的,你还给我在这里胡闹!”
“宗少爷,你爸爸的话不错,这种人我们只能拉拢他,不能得罪他的。老实地说,在本地方,他一个人,也不怕他捣乱。”
陈七爷见振雄大有愤怒的样子,遂也从中低低地说,他是含了打圆场的性质。耀宗虽然很不服气,但这回却没有再说什么。振雄又说道:
“况且他刚才对我说,他过两天还要到上海去做生意的。”
“做生意?哼!谁相信他的鬼话?”
“不管他是真是假,七爷的话就有道理,你何必把他这一个人看得这样严重呢?就是他要捣乱,他也逃不到天边去,一句话,把他抓来也不是一件难事,何必这么地冒昧从事呢?我的意思,就是最好能够拉拢他,给我们出力做事,这就是最上乘的计策了。”
“雄老爷这话对极了,最好能拉他到我们会里来一同出力,那么我们不但少却许多麻烦,而且还可以得到很多的方便呢。”
花三爷也连连地点头,认为振雄的计谋不错。气得耀宗涨红了脸,坐在一旁,只是冷笑。此时陈七爷又开口讨论别的事情说道:
“花三爷,关于票子的事情,究竟怎么地解决好呢?”
“这件事情,我也想不出一个妥当的解决办法,好在宗少爷回来了,他是个大学生,脑子里比我们清楚,腹中的学识又比我们广博,我想和宗少爷商量商量,他一定有个好主意的。”
耀宗坐在一旁,正感到闷闷不乐,想不到此刻花三爷又会把自己看重起来,一时他又十分高兴。正要想问他,不料振雄向自己丢了一个眼风,表示叫自己不要插嘴的意思,他很不悦地先说道:
“这种事情原应该大家讨论,你们也太乖觉了,难处都推在我们一家去当。耀宗年纪轻,他懂得什么?我的意思,你们两位也多少给我负点儿责任,赶快地大家决定了,到明天缴不出那笔大数目,我以为大家面子上都很不好看的。”
“爸爸,你不要以为我年纪轻就管不了事,其实我就觉得天大的事情,只要肯干,是绝没有什么为难的。陈爷叔、花爷叔,你们快告诉我,到底是件什么为难的事情呀?”
耀宗是个最爱出风头称好汉的人,今听爸爸处处地方都给自己受拘束,一时心中气不过,便不以为然地自管向他们两人探问。陈七爷并不回答什么,只把一个纸包打开,交给耀宗看。耀宗接来一看,“啊呀”了一声,说道:
“哪儿来这许多军用票呀?都是日本军队里用的,怎么会落在你们的手中?”
“是山村队长刚才交过来的,限定明天要换三万元中国钞票,缴付到司令部去。耀宗少爷,这笔数目太大了,再说这些日本军用票谁能相信呢?所以我们真没有办法,还是你来出个主意吧。”
耀宗听了,皱了眉尖,也觉得真有些为难,遂默默地沉吟了一会儿。振雄不等耀宗开口,便先急急地说道:
“照我看来,还是依我刚才出的主意,照字号摊派,我们不过经一经手,这边进,那边出,只要说是皇军的命令,乡下人谁敢不通用?万一用不出去,我们大家公摊,吃亏我们几个人顶。这是最最公正的办法,我是并没有一点儿自私的意见。”
“雄老爷这办法虽然很好,不过要照字号摊派,我认为也应该分一个等级。比方说,宝号跟我那家小店虽然同样是个米行,但论到生意的进出那就有天壤之差别。宝号范围大、营业广,一天最起码有几千几百进出,我们不过几十块几百元的往来,混混开销尚且很感困难,实在吃亏不起,所以这个还要请雄老爷多多张罗才好。”
花三爷用了一张愁苦的脸皮,有点儿哭里带笑的样子,低低地解释。陈七爷因为自己也有几爿小店开放,这是有关本身的利害问题,所以对于花三爷的话表示十分同情,遂也说道:
“三爷的话也是入情入理。比方说我那几家小店,生意也十分清淡,开销又大,所以平日生活也很感到困难,怎么还能够再吃进这些不值一文钱的军用票呢?假使用到那些乡下人的身上去,真比石子里榨油还要不容易。他们不是傻子,当然不肯收用这种纸票子,再说就是硬用了出去,乡下人明天再把这些票子来还我们的账,这就等于蜻蜓咬尾巴,自己吃自己。所以,我的意思,还是偏劳你们贤乔梓,明天再向山村队长去说说情,哪怕我们大家凑上八百一千去孝敬孝敬他也就是了。”
“我说你们大家逢到难处,就只会你推我不管。老实地说,山村队长假使只要五百一千的话,就是我上典当去押了来,也一个人负担一下,绝不再向你们来商量了。就是因为他指定要三万元数目,你想,我怎么能担负得了?大家也得想想从前组织这个维持会的时候,你也叫我上场,他也叫我登台,说有什么困难的事情,大家帮忙。好了,现在大家有了生意做,便死人也勿管,只管叫我一家人当头阵,难道叫我这一爿米行都去换那些军用票吗?这也太以欺人的了!”
邬振雄说完了这几句话,忍不住气愤愤的样子,站起身子来,走到厅门口去站住了,望着院子外的天空出神。陈七爷看事情有点儿陷入了尴尬的局面,这就望了耀宗一眼,说道:
“宗少爷,你到底可有什么较好的办法吗?我起先跟令尊是这样地说,因为队长既然有了命令,那是绝没有违抗的可能。不过我的意思,请你们府上先分派半数,其余半数,再让我们几个人去分派。这里我以为也有几层道理。你听我说,第一,你们是镇上首富,就是全吃了亏,这一点儿小数目,在你们也好像是九牛一毛,绝不在乎;第二,未必就会完全落水,一则雄老爷是会长,再则宗少爷是会里秘书长,况且……况且……不久就要做区长了。”
“呃……但愿应了你的金口才好。”
耀宗一听他祈祷自己做区长,心中先欢喜起来,遂笑了一笑,插嘴回答。陈七爷知道有点儿效力,遂又笑嘻嘻地说下去道:
“所以我说你的面子大,只要开声口,谁敢说声不?三则,宝号的营业,三爷说得好,每天有几千几百的进出,这些数目,用不到几天工夫,悉数可以推销出去。所以我代你们着想,也无非暂时垫一垫性质。耀宗少爷,你听我这些话说得可也有理?”
“爸爸,我说七爷的话也有道理,反正不是叫我们把这些军票在家中藏起来,随时随地都可以流通过去,那就绝对不会有什么多大的损失。我看准定就是我们多负担一点儿,在山村队长面前也好见一个情,那么这件事也可以顺利地解决了。”
耀宗被陈七爷一奉承,他就自作主意地答应下来。陈七爷一听,心中十分喜欢,便向花三爷望了一眼,故意又连连奉承说道:
“我说的话不错吧?宗少爷是个胆大做大官的人,他什么事情一言而决,真有做区长的资格。”
“不错,不错,那么我们快把这一包军票分开半数来吧!”
花三爷趁此也就附和着回答,于是他们两人便连忙点数钞票了。振雄本来是面向院子而立,表示很生气并不赞同这个办法的意思。现在一听他们自说自话地算当作议决定了般的,这就连忙回过身子,急急地说道:
“哎哎哎!到底怎么一个解决办法呀?没有经过我同意,事情是不生效力的。”
“爸爸,既然我们这样地解决,那么也就算了吧,反正推销这一点儿数目,也并不为难。爸爸,你放心好了。”
“什么?你答应了你去负责,我一切都不管,你有本领,这些钱你去想法子。”
“要我负责,就我负责。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不见得会被你难倒了。”
耀宗听父亲这样说,觉得事情有些弄僵了,但自己到底是个秘书长的职位,虽说父子关系,但在公事方面,似乎也下不了这个面子,所以也很生气地回答。振雄这就急了起来,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发起急来说道:
“耀宗,你这孩子,你是不知道的……”
“爸爸,我知道,我早知道,你自己倒是不知道,这是一个巴结山村队长的好机会,顺水人情乐得做,明天我去见他,就说一半数目是我家个人名下垫的,他听了岂不是很高兴吗?”
“你只管他高兴,那么这笔钱怎么办哪?”
邬振雄气得有些发抖,恨恨地白了他一眼,一味地把钱去刁难他。耀宗微微地一笑,他伸手把金丝边的眼镜架向上一抬,说道:
“爸爸,你不用刁难我,这是我的事,也是你的事,你做了会长,这些小事情都办不好,明天队长要翻下脸皮来,嘿嘿,管叫你这个会长做不成,而且……而且还要治罪。我的意思,你不用着急,钱算得什么?况且无非是暂垫性质,我明天就马上可以推销出去的。关照米行经理,交代他明天凡是来粜米的,一概用军票,哪个敢说不用的话,马上枪毙!他妈的,大家还不服服帖帖地拿回家去吗?爸爸,我老实地告诉你,我老丈人对我说,我要做区长,第一要跟山村队长联络感情。这里一区的区长,将来归他推荐的。我想这是一个千载一时的好机会,岂能失却?等我做了区长,哈哈,不要说三万元这数目,弄上三十万也不算困难。”
“宗少爷,恭喜你,原来你区长这一职位已经发表了吗?真是可贺可贺!”
陈七爷和花三爷两人一面数着军票,一面也不管听没听清楚地就向耀宗连连地道贺。耀宗摇了摇头,说道:
“七爷,那到底还没有这样地快,不过十成之中已经有了六七成的希望,明天我想去专诚地拜访他,有机会还望七爷叔多多地吹嘘,这就叫我不胜感激的了。”
“哪里的话?我从汉口回来,早就对你们说,原是临时帮忙的性质,不过有机会我当然给你竭力地鼓吹。”
陈七爷一面说,一面已数齐了一半军票,交到耀宗的手里,一半和花三爷带回去,预备到镇上各店家挨户摊派负担。他们站起身子,向雄老爷拱了拱手,似乎完了一件大心事的样子,说道:
“谢天谢地,总算是圆满解决了。雄老爷,那么我和三爷趁时候尚早就快点儿去赶办了,凑足了数目,可以缴到司令部里去。再会,再会!”
“哦!陈爷叔,花爷叔!你们慢一点儿走,今天县里托我带了一件紧要的公事交给我们会里来办,我要请大家一同商量商量。”
陈七爷和花三爷一听这个话,他们的心中就会忐忑地跳跃起来,皱了眉尖,表示有些恐慌的神情,急急地说道:
“这个就请会长和秘书长做主好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是根本没有什么意见发表。”
“不错,不错,好在秘书长是大才,我花某无不同意!”
“唉,你们两位爷叔何必怕得这一份样呢?这一件公事,并不十分难办。我已经胸有成竹,只要大家通过,归我一个人负责办理好了,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通过,通过,我早就通过!”
“没有问题,当然一致通过!”
“哎,没有知道是件什么公事,你们怎的就可以说通过了呢?万一又要你们担负募捐十万元的爱国损费,你们真的也都说通过吗?”
耀宗见他们两人这样胆小不肯负责,一时倒不由暗暗地好笑,遂故意这么地引逗他们着急回答。果然,花、陈两人听了这两句话,急得脸色灰白,几乎有点儿颤抖的成分,口吃地说道:
“这……这……宗少爷,你千万不要跟我们开玩笑,这……到底是一件什么的公事呢?你快说出来大家听听吧!”
“喏,是大丰纱厂招收三十名女工,供膳宿,每月工资五十元。”
耀宗这才在公事皮包内拿出一卷招贴的广告纸来,交给大家看。振雄在旁边愕住了多时,此刻便插嘴问道:
“咦,这……是干什么的?大丰纱厂招女工,关我们什么事?”
“爸爸,你不知道,这是县维持会给我们的公文,你倒看一看。”
“哦,原来并不是真的去做女工,目的在招收了去慰劳皇军的寂寞,那么总要生得年轻漂亮的不可啰。但这一件公事在我们手里办起来,就未免觉得有些伤阴骘。”
振雄在看完了公文之后,才沉吟了一会儿,觉得不大忍心的样子回答。耀宗听了,笑了一笑,脸上浮了死人也不关的样子,说道:
“爸爸,你假使要讲究这一点,我劝你还是马上地下台来得爽快。”
“宗少爷,那么几时要的呢?”
“限期十天,不过最好能够快一点儿。”
“可是这也要花费一点儿呀。”
“你说经费吗?公文上已经说明了,先由镇上的维持会暂垫,将来再从田赋项下扣除……”
陈七爷听了,向花三爷望了一眼,不禁伸了一伸舌头,表示棘手的意思。振雄当初虽然把公文已经看了一遍,但是心不在焉地却根本没有看清楚,此刻一听耀宗这么地告诉,这就也急道:
“耀宗,你怎么向城里跑了一趟,弄了这么一个好差使来呢?”
“爸爸,你们又害怕了,这件公事其实并不困难。照我的预测,是只要五六天就可以办妥当了。乡下人个个贪图小利的,五十元钱一月工资,先发二十五元零用钱,这么一个好差使,哪儿去找?不要说三十名小数目,就是三百名也完全不成问题。所以我老丈人说,县里发出这件公文到四乡去,含有比赛性质,哪个地方选得好选得快,就会传令嘉奖。我想这又是一个机会,机会到了手里,是切不能让它轻易地逃去的。你们说,我这话可不是?”
耀宗滔滔不绝地说着,表示这又是升官发财的一个好良机。在他当然是只知道向敌献媚,而再不顾自己的同胞让豺狼一般的敌人去蹂躏。陈七爷和花三爷面面相觑,他们觉得根本没有什么话好发表,所以默默地愕住了一会儿。倒是振雄又发表着意见说道:
“其实嘉奖不嘉奖倒还在其次,我就只是为了将来怎么对乡下人交代,所以心中感觉到忧愁。你的意思,就是只顾眼前,不顾将来。俗语道,‘门背后撒痾,不图天亮’。眼前用这香饵去叫乡下人上钩,那当然也不是一件难事情,就只怕事情弄穿了,那便怎么好?”
“我说爸爸又要顾前顾后了,其实这就根本不成问题,我早已跟老丈人细细地研究过了。乡下人在当初糊里糊涂的,他们只知赚钱,就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层,只要他们肯上钩,事情就毫无忧愁。至于几个月之后,我们可以把这批旧的放回来,再另招新的换进去。要知道女人家都知道羞涩,就是受了委屈,回家之后也未必会告诉家里的人,我觉得这是一个最完备的办法,万一有什么人走了风声,叫山村队长把走漏风声的乡下人捉来枪毙,那么谁还敢放一声臭屁呢?”
耀宗听了,却大不以为然的神气,又说出了这一番丧失心肝的话来。陈七爷和花三爷觉得这件事和他们本身利害并无多大的关系,大家松了一口气,说道:
“宗少爷这个办法甚妙。”
“我想就准定这个样子,就请宗少爷全权办理好了。”
“七爷,三爷,虽然说已决定了这个办法,不过既然是会里的公事,就不该归一个人包办,无论如何,还是要用会里的名义,我们四个人一同负责办理,你们说是不是?”
振雄听他们两人又推卸责任那么似的说,心中有点儿不舒服,遂偏这样地补充说。陈七爷和花三爷没有办法,也只好口里答应了两个“是,是”,他们便匆匆忙忙地告别走了。振雄待两人走后,便向耀宗逗了一瞥怨恨的白眼,叹息道:
“耀宗,你看你这个人真是太喜欢出风头了,不管天大的事情都揽在身上一肩挑。你的年纪还轻,往后事情有的干呢,何必偏要这么好胜呢?遇事不问青红皂白,照单全收,总有一天吃亏的时候,才知道你爸爸的话不错哩!”
“爸爸,你说的话固然是很不错。不过一个人做事,不管在商业上、在政治上,总应该要有权柄,集权总比分权的好。历代的皇帝用专制手段和现在的希特勒实行独裁,全都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七爷和三爷肯处处地方让权,这当然又是我们专权的一个好机会。将来我们有权力到手的时候,他们当然也是没有份的了。”
耀宗这些话,表示他很有一点儿政治手腕,扬着眉毛,却认为非常得意。振雄叹了一口气,他很痛苦的样子回答道:
“但你是想错了,这个环境里做人,觉得我们的地位最难坐。假使我们真正有实权的话,那倒又好办了,现在对日本人固然不敢违抗,然而对老百姓又不能加以过分压迫。譬如说,刚才这件招女工的事情,我就觉得很对不起良心,比方那么地说一句,你的妻子和你妹妹也同样地遭到了这样的情景,那么你的心中又作何感想呢?”
“这个……爸爸,我以为我们的身份和他们这些乡下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大凡来投考报名的女工,总是穷苦的较多,老实说,家里没有饭吃,把身体去掉换掉换,那也算不了什么稀奇的事呀。对于这件事情,我是完全地计划好了。这次招女工在三十名之外,另外再添招十名,这十名是专为了送给山村队长去解闷的,我想这么一来,山村队长一定很高兴,以后在什么事情方面,当然也会多多地帮我忙,万一事情拆穿了,乡下人对我们有什么暴动的行为,要跟我们捣乱,那时我就可以请出山村队长来镇压,他既然有了份,当然也不好意思推辞了。爸爸,你说好不好?”
“唉!事到如此,你既然已经担任了下来,除了这样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振雄虽然有点儿不忍心,但是也没有可以阻止儿子不要这么干的可能。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有点儿悔恨上台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耀宗眸珠一转,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低低问道:
“哦,爸爸,我倒想着了,凤妹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她的亲事……”
“哦,你说凤儿的婚事吗?我心中原有一个计划,所以刚才请了江上燕到来,也就是为了这一件事……”
“什么?爸爸,难道你把凤妹要嫁给这个姓江的小子吗?”
“是的,你倒不要小觑了江上燕,他倒是一个好人才。况且你妹妹对他也很有这个意思,所以我认为他们倒是一对郎才女貌。”
耀宗听父亲这样说,显然是答应了江上燕的亲事了,这就涨红了脸,他并非是为了妹妹的终身幸福而着想,他完全是存心从中捣乱,说道:
“爸爸,什么郎才女貌?简直是彩凤随乌鸦,一世都没有出息的。”
“你看你看,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又吵闹起来了。我的意思,也无非借此可以拉拔他。假使他肯答应我的话,那么在我们不但是除了一个心腹之患,而且还可以得到一个很有力量的帮手。谁知我正在叫你妹妹用美人计的时候,却又被你捣散了他们,你不见刚才珠凤向你怨恨的情形吗?也可知你妹妹对他是很有一番痴心的了。”
“唉!妹妹真是瞎了眼睛,才会看上了这么一个没出息的东西。老实地说,这小子我最看不上眼,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爸爸,你千万把头脑子弄清楚一点儿,妹妹这个人的心向外了,也有点儿靠不住,不要赔了夫人又折兵,到那时候就知道我儿子的眼光不错了。”
“好了好了,你不要在这里多说废话了,这是你妹妹的终身大事,究竟和你没有多大的关系,要你瞎起劲做什么呢?况且我还没有问过你妹妹,江上燕心中到底赞成不赞成,这也还是一个问题。”
振雄对于儿子今天有越权的行为,心中表示很不快乐,所以对于珠凤这一头亲事,他是竭力地予以抢白。就在这个时候,马老二匆匆地出来,说:“宗少爷,奶奶叫你进屋子里去看看,这样子陈设好不好?”耀宗遂不再说什么,暗暗地含了痛恨到房里去了。
这里振雄悄悄地走到珠凤的卧房里,只见珠凤和柳五儿主婢两人好像在整理皮箱,见了自己进来,当即放下不再整理,在她们的形色上至少有点儿慌张的成分。珠凤叫了一声爸爸,柳五儿急忙倒了一杯茶。振雄一时却想不到这许多,但是口里却低低地问道:
“珠凤,怎么啦?在整理衣服吗?”
“是的,老爷,因为天气渐渐地冷起来,把棉衣服理一理,要穿起来的时候,拿取可以便当一点儿。”
柳五儿见小姐的神情,好像急得有点儿回答不出来的样子,于是一撩眼皮,她很灵巧地先代替回答。振雄点点头,在桌旁坐下了,吸了一会儿烟,然后咳嗽了一阵,方才徐徐地说道:
“珠凤,你刚才和江先生到底提起过我的意思没有?”
“提起过了。”
“他怎么地说呢?不知道答应了你没有?”
珠凤心中是别别地跳动得厉害,两颊也浮现了一丝娇艳的红晕,低垂了粉颊,却默不作答。振雄奇怪地说道:
“咦?为什么不回答我呢?你告诉我,他到底说些什么呢?”
“因为哥哥对他的印象并不十分好,不但是不好,而且简直是恶劣到透顶,所以他觉得一时里难以委决,因为他怕高攀了这一门亲事,将来会发生十分的麻烦。”
珠凤蹙了两条细长的眉毛,她故意拿这些话怨恨到哥哥的头上去。邬振雄听了,表示十分怒气冲冲的样子,说道:
“你哥哥这孩子确实是太不讲道理了,是你的婚姻大事,要他多管什么闲事呢?刚才我也曾经向他埋怨了一顿。珠凤,你放心,只要江先生肯依我这个条件,我可以给你做主,成全你们一对。”
“爸爸,我想这一件事慢慢地再谈吧,反正女儿的年纪还轻,又何必急急于谈婚姻的事情呢?”
珠凤镇静了态度,表示对于婚姻问题并不在乎,所以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低低地回答。振雄觉得女儿这话也有道理,遂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又向她劝慰了一番,方才退出房外去。珠凤待爸爸走后,想到自己今晚就要出走,不免又激动了一点儿父女天性之悲痛。因此望着老父苍老的身影在眼帘下消失了之后,忍不住把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柳五儿见了,遂拧了一把手巾给她拭泪,一面又向她竭力地劝慰。珠凤方收了泪眼,不再悲伤了。
是晚上八点光景,天空是黑漆漆的,一丝月色和星光都没有,只有片片的浮云在毫无自主地因风力的吹动而来回不停地驶行。珠凤和柳五儿各人提了皮箱,悄悄地蹑手蹑脚从房内走出来。珠凤的手是很凉的,她两腿有些瑟瑟地抖动。柳五儿跟在后面,只管轻轻地叫着小姐走好。不料在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忽然树蓬内走出一个人来,急急地问道:
“是谁?是谁?啊!是珠凤和柳五儿!”
珠凤一听这个声音,心头的跳跃仿佛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她想躲避,但是哪里来得及,这个说话的人已经拦到她们前面来了。仔细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却是爸爸。那时邬振雄也已发觉了她们主婢两人手里还拿了皮箱,他心中这一吃惊,不免“呀”了一声叫起来,又急急问道:
“什么?什么?珠凤,你……你……拿了皮箱,预备到什么地方去呀?”
“爸爸……”
“珠凤,你……唉!我也明白了。”
振雄见女儿只喊了一声爸爸,却垂了头并不作声,一时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声“我明白了”。他心中一阵子悲酸,眼泪便涌了上来,接着说道:
“想不到我刚才所以眼跳心惊,原来还是为了你啊!我只道又有什么大祸降在我的头上,所以心里烦闷,到院子里来踱一会儿步,万不料因此而撞见了你们,这岂不是太凑巧的事情了吗?唉,珠凤,你……不要想糊涂心思呀!难道为了你哥哥看轻了江上燕,所以你就不要你的老爹爹,竟然狠心地抛却我走了吗?那你也未免太以忍心一点儿了。纵然你不把我这个苦命老骨头放在眼睛里,但是你也得想想你已死的妈是只有你一个女儿呀!珠凤,对于江上燕这一头婚事,我做爸爸的并非是不答应,我原是答应你的呀,你为什么偏偏要出此下策呢?要知道我做爸爸的没有待亏你,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可怜你爹爹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能有再几年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你要出走,也等我死了之后再走,你……假使真的要走,那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让我一头撞死在这棵树上,你就去吧!”
振雄滔滔不绝地说完了这许多的话,大有声泪俱堕的样子。珠凤在这个情形之下,真觉得是左右为难极了,她呆呆地愕住了,眼睛里是只管默默地淌着眼泪,她还说什么好呢?因为自己出走,在一个做父亲的心中当然是一件万分心痛的事。做父亲的舍不得一个女儿离开他的身旁,但做女儿的却硬着心肠肯抛弃了年老的父亲,那么细细地想来,父母生了子女又有什么用处呢?我总不能为了一个爱人,而忘记骨肉之情,做一个不孝的女儿呀!这时候的珠凤,她脆弱的心灵又被一阵浓厚的感情所蒙蔽了。她把这次出走的重心点以为是在上燕的身上,假使以“情爱”和“父爱”相较,那么珠凤当然是不应该出走的。但是珠凤忘记了这里还有一层“爱国”和“爱家”的分别,可怜的珠凤,她到底还是一个情感胜过于理智的姑娘,终于含泪说了一声:“爸爸,我错了。”她丢下了手中的皮箱,跪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