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
寡妇杉子是个古道热肠之人。儿媳咲子嫁过来时,娘家没给嫁妆,所以一年四季的和服都是杉子给她置办的。杉子不苟言笑,说话也不太和善,只能从行为感受到她的体贴,也难怪咲子觉得婆婆很难相处。毕竟杉子总是板着一张脸,感觉是个精明人,所以就算咲子想拉近婆媳关系,向婆婆撒娇什么的,也只能想想罢了。
当咲子知道婆婆有在商店偷窃的毛病时,简直吓怔了。看起来威风凛凛又精明的富太太竟然是个小偷,着实令人大感意外。杉子非常有钱,钱多到腐烂发霉,而且家里的保险箱钥匙由她掌管,想花多少就花多少,怎么会去干那种龌龊事呢?
杉子常去三井和服店、珠宝首饰店、茶具店等地方。现在的商店都是将商品陈列在店里,但那时都是放在仓库,客人说要买什么,老板就从仓库里取出来将东西摆在客人面前,所以要是少了一件,肯定是面前的客人偷走,当场便能逮住。更别说经常上门光顾的常客,老板当然晓得是谁。
不过常客偷东西时,老板都是装作若无其事,照样连声道谢。反正常客都是月底结账,偷多少就记账多少,一点也不吃亏。所以说起来是偷,其实跟买没两样。对于店家而言,巴不得偷得越多越好,这样的老主顾感谢都来不及了。哪能抓呢?所以只要浅虫家的寡妇一进门,老板便立刻将各色商品摆在她面前,让其偷个痛快。
家里有个偷窃癖的人也就算了。可怕的是,这毛病还会遗传。咲子的大姑菊子,也就是丈夫正司的姐姐也有偷窃癖。
年方二十五岁的菊子个性相当古怪,至今还是未婚。她长得颇有姿色,但性子烈,总是沉着一张脸,又沉默寡言,天底下没有男人入得了她的眼。举止粗鲁、没有大家闺秀风范的她偷起东西更是毫不遮掩,偷回来的东西多到让人不敢相信是她一个人扛回来的。菊子的大衣内里挂着好几十条带钩的绳子,堪称神乎其技的小偷。虽然她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其实遗传了母亲的精明干练。每当她不发一语地沉着脸,进入心神恍惚状态时,搞不好就是在思索什么偷东西的新招吧。相较于母亲,菊子可说是胆大包天、颇具武士风范的堂堂惯偷。
对于有偷窃癖的母女俩来说,偷和买是一样的,不偷就觉得心痒,得手后就有一种拿到战利品的快感。有钱人偷东西可是追求一种病态的愉悦,和那些因为生活困顿而偷窃的人不同。
母女俩将买回来的东西放进起居室的衣柜,偷来的东西则是悄悄藏到仓库里。有空就窝在仓库里欣赏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借以得到满足感。除了母女俩,谁都进不了仓库。这座仓库与豪邸最里面的浅虫夫妇房间,现在则是杉子一人的卧房相连,所以要想进去仓库,势必得经过杉子的房间。但房间门总是上锁,且钥匙在寡妇手上。菊子倒是可以自由出入母亲的房间和仓库,或许一样有着偷窃癖促使母女俩感情特别好吧。
有钱人家的仓库堪称壮丽宽敞,据说是东京花川户町的著名建筑师藏吉,耗时九年才竣工的国宝级仓库。无人看过仓库里的陈列品是如何陈列的,但不难想象气质高雅的寡妇和举止粗俗却容貌秀丽的菊子悄悄走进仓库,屏息凝神、忘情欣赏战利品的光景。咲子觉得她们这种行为令人毛骨悚然,却也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不过还真是个古怪的家庭,而且是彻头彻尾的古怪,就连吃饭时,寡妇和菊子是在寡妇的起居室用餐,伺候她们的用人是个名叫蕗谷的女孩。
正司与咲子则是在他们自己的起居室用餐,伺候他们的是名叫竹谷的女孩。
正司的弟弟一也是个大学生,他在自己的房间用餐,伺候他的是名叫花谷的女孩。
“我也没听说甚吉有什么朋友。他啊,就是喜欢端个架子,人家哪愿意和他做朋友啊!他把别人都当笨蛋,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附近有个武士家的千金看上长得还算俊俏的他,人家虽然家道中落,以前可也是静冈年俸百石的武士呢!再怎么样也是高攀武士家千金。甚吉这小子却看不上人家,你说气不气人?成天说什么自己读书识字,想上洋学堂,还会看西方人教种花的书。难道不怕牛皮吹破吗?”
“他去了浅虫家,还会常回来看你们吗?”
“偶然吧。自从他离开浅虫家,一次都没回来看看我们。”
还是打听不到甚吉的下落。新十郎无奈地说:
“算了,寻人之旅就此结束吧。”
只见虎之介马上打了个大哈欠,说道:
“哎呀!这下子可是做了无用工。既浪费时间又花钱,却连只老鼠也没见着。人要是犯了糊涂,就会干些白费工夫的事。出发前,我就料到会是这般结果,被我猜中了吧?”
“此行可是有重大发现呢!绝对不是白跑一遭。”
“你是说菊子怀孕一事,是吧?这种事哪儿瞒得住啊!女佣们怎么可能不知情。”
“甚吉下落不明也是一大发现,而且很重要呢!你想想,寡妇和菊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东西,就是从权六自杀之后啊!”新十郎微笑地说。
“明天去一趟浅虫家!明天就是揭开花田和野草意外身亡之谜的日子。”
听到新十郎这么说,虎之介和花乃屋都怔住了。因为他们想说这件案子颇棘手,怕是一时半刻解决不了。
两人怔怔了一会儿后,虎之介开口:
“我懂了!我知道杀死花田和野草的人是谁!就是浅虫一家!对吧?不过,权六自杀一事还是个谜,是吧?”
“不见得哦!明天所有谜题就会揭晓。我看明天恐怕是个令人郁闷的日子啊!明天见啦!”
* * *
听完虎之介的叙述后,胜海舟习惯性地用小刀放血,沉默了半个钟头。两人才刚用完早膳的样子,因为虎之介面前的桌上散放着他用来包食物的包袱巾。
胜海舟总算开口:
“浅虫家的女主人堪称女中豪杰啊!处事果断又细心沉着,几乎没露破绽,了不起啊!佩服!”
虎之介没料到海舟竟会夸赞寡妇杉子。海舟说完后喘口气,话锋一转:
“浅虫家根本没有癞病遗传这回事,他们宁可背上癞病这个臭名,也要掩饰更丑恶的事实。显然,浅虫权六并非自杀,而是他杀,凶手就是他的长子博司。比起杀死生父一事,什么癞病啦,发疯自杀啦,都是小事一桩,只要能掩盖博司的罪行。虽然告知众家仆老爷因为得了癞病而发疯自杀一事很没面子,但在那种紧急情况下,也只能出此下策。
“寡妇杉子很精明,她明白用这招可能有点夸张,所以得想办法掩盖癞病一说,毕竟要是这件事传开了,博司杀父一事也会暴露。于是,她想到以偷东西这行为来转移世人的注意力,亦即以毒攻毒,这是犯罪者惯用的手法。足见她不但精明,心思也很缜密。无奈花田和野草知道博司弒父一事,毕竟当时十万火急,她一个妇道人家也没办法独自处理。反正浅虫家有的是钱,但被人握着把柄,总是不好受。就算菊子嫁到花田家,也只能堵花田的嘴,堵不到野草的嘴,所以除掉这个人才能安心。不过杀一个人也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索性一并解决。至于杀人过程也不怎么难理解,一也不是有台相机吗?谎称要给他们俩照相,让他们站在事先动过手脚的悬崖边就行了。就算下方的人家上门通报,但浅虫家占地万余坪,待对方登门,动过手脚的痕迹早就处理干净了。”
海舟了如指掌般的娓娓道来,解决了这起谜一样的案子。
虎之介对这番推理佩服不已,顿时豁然开朗,信心满满地直奔离这不远的高级住宅区芝山内,站在浅虫家门口,等待新十郎到来。
虎之介得意扬扬,简直雀跃得快飞上天了。
* * *
“用犯罪掩饰犯罪,这是犯罪者惯用的手法,这件案子啊……”
虎之介说得口沫横飞,发表自己从海舟那里听来的看法。
新十郎制止虎之介继续说下去,一行人跟随用人走向浅虫家后院。来到杉子的居所,新十郎请古田巡警在外头守着,自己走进房里会见母女俩。
“夫人,能让我瞧瞧您家的仓库吗?”新十郎开门见山地问。
“那怎么行!我家仓库哪能让外人随便瞧。”母女俩断然拒绝。
“我明白。但我不是要看您五年来辛苦偷来的东西,而是您放那些赃物之前,就藏在里面的一样东西。您装成惯偷,把偷来的东西都堆在仓库里,制造不让别人随便进入的借口。您努力掩饰的东西,也就是只有您和菊子小姐能在这个房间里用餐的理由。”
新十郎说着,眼神也变得温柔。
“对您苦心筹谋的这一切,我深感佩服,也由衷同情。我并非警察,您放心。”
新十郎又说:
“我第一次来府上,便察觉有个人在仓库里躲了五年,那就是您丈夫。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遭毁容、代替您丈夫被埋葬的人是谁,也不明白您为何这么做。后来为了查明这两个问题,我忙到昨天总算明白了。不过,您放心。这世上除了我之外,无论是他的亲人、师傅师娘,没有人怀疑甚吉的行踪,就连警察也不知情。”
新十郎越说越放松,不禁笑道:
“夫人的手段真是高明,佩服您想出佯装癞病和偷窃这招。当然,想出这一招也需要点智慧,您最厉害的一点就在于让甚吉彻底消失,却又不让人起疑。您让用人们误以为甚吉和野草同时被叫进去帮忙善后,所以他们肯定知道老爷发疯自杀的秘密,所以铁定会被先打发走。然后您又让野草于丧礼后回来露面,才打发他走。这样女佣们就会认为他们俩都被打发走了。这招高明啊!我们在调查过程中,都没有疑心其中的蹊跷。”
寡妇闻言,也笑着回道:
“这是花田医师想出来的高招,他可是帮了大忙呢!处处维护我们。菊子嫁给他儿子一事也是为了报恩,再者他的儿子医术高明,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还有他儿子可以帮我们。正如您所知,仓库里住着五年不见天日的病人。”
杉子平静地继续说:
“您都知情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当初那么做也是事出有因。菊子有一天在庭园里散步时,甚吉突然蹿出来勒住她的脖子,来个霸王硬上弓,结果菊子有了身孕。某天夜里,菊子羞愤得想自杀,被我及时发现制止。其实我早就觉得她不太对劲,一问之下才知道有这回事。我家老爷知道后,气愤不已,一把拉住正好经过这里的甚吉,就这样杀了他。花田医师闻讯赶来,帮忙出了这主意。他毁了甚吉的容貌,伪装成我丈夫因病发疯自杀的模样,赶紧埋葬。如您所言,我丈夫从此一直躲在仓库里。博司生来胆子小,受不了家里出了这种丑事,我们便送他出国了。希望他在国外过得平安。”
新十郎起身,向杉子欠身行礼,说道:
“今天下午三点,警方会过来逮捕杀害花田和野草的凶手,届时还要借府上玄关旁的会客室一用。当然,我和警察都不会进这间仓库。您呢,还是继续佯装惯偷吧。菊子小姐很快就要嫁人了。您也可以少准备一份饭菜了。遗憾的是,还是必须逮捕杀害花田与野草的一也少爷。”
新十郎说完,转身离去。母女俩怀着感激之情,目送他离去。
新十郎一边走,一边悄声嘟哝:
“一也这孩子一点也不明白母亲的苦心,这下子全成了泡影。他想护这个家周全,却将这个家的恩人给杀了。也只能怪那个连儿子都不能说的秘密,才会发生如此憾事。只能说,一也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 * *
“什么?!我认为被杀的竟然成了杀人的,我认为已经死了的人竟然还活着?!”
胜海舟哈哈大笑,看来他被浅虫家女主人的高招骗得捧腹大笑。
“新十郎假装不知道权六就躲在仓库里?所以知道浅虫家秘密的人,只有新十郎、花乃屋、虎之介和我啰。那咱们还不赶快和野草一样,也去敲诈一番。”
虎之介听到新十郎这番话,胸口像是挨了一记闷棍,浑身直打哆嗦,猛冒冷汗。
“怎么啦?阿虎不敢去吗?看来你这辈子想有番作为,难哦!”
胜海舟笑道。
虎之介这才明白是一番玩笑话,总算松了口气,安心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