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大人乃一流绅士
华顶博信 [1] 氏的手记
我二人离婚,绝非出自感情不和。二十五年来,我对妻子情深似海。七月十八日夜,我在家中衣帽间发现了户田氏与华子;决意离婚,是对妻子的思想及言行冷静思考过后,得出的最终结论。妻子对此也毫无悔悟之心。
不,何谈悔悟。妻子甚至仍在筹划,今后借妇女卫生会的工作为由,继续与户田氏来往。我的妻子还是原来的她吗?战争结束后,似乎出现了不少新式家庭: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夫妻只是同住一个屋檐下而已。如果夫妻两人都满足于此,倒也罢了;我却过不来此等生活。此类所谓的新式家庭,难道不是对“自由”的某种误解?越是深入思考何谓自由,越会发现———真正的自由是一种自律,其本质甚为不自由。
自那天起我才发现,妻子的性格骤变,早已超出我的想象。我甚至产生过推理小说式的幻想:这一年半多以来,莫非户田氏每次与华子见面,都在她的咖啡里掺上一两滴药物?莫非是药物迷惑了她的精神,才使她的感情如此骤变?
虽然妻子做出了此等事情,但这岂能成为社会舆论伤害她的理由?甚至连户田氏,我也不曾希望他受到伤害。作为前夫,我将永远衷心祈望:当我的前妻竹村华子重回社会时,大众能以笑脸相迎。
离婚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深刻体会到,离婚之于我乃是彻底的不幸。我已因此失去一切,唯感身体日渐衰颓。
户田氏的态度
《闲院春仁 [2] 氏的手记》(户田氏的姓名首次公开)与《华顶博信氏的手记》(七月十八日夜的真相曝光)发表时,户田丰太郎氏两度表示回应,其说辞分别如下。
〔第一阶段〕
我对华子夫人的印象,若要简短概括,那便是格调高雅,善于交际。她的心中怀有高贵的情感;我的前妻———去年年底正式离婚的德川喜和子,就绝非此种类型的女性。我对华子夫人产生了感情,开始与她来往。但是,我们之间的感情,从未将结婚视为前提。想必华子夫人也作同样考虑。因此,我不认为自己对华顶家的离婚事件应负任何责任,今后也没有结婚的打算。
从闲院氏与记者的问答中,我们能够体会到此人极有见识。但换作其他同样有见识之人,恐怕不会为了妹妹而选择公开家丑、折损名声,而是会去寻找更加妥善的办法。
然而我们也可以反过来看:其他同样有见识之人,全都不走这条路;唯有他一人偏向虎山行。在他反常举动的背后,隐藏着束手无策的酸辛。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闲院氏可悲可叹的处境,而非他性格上的因素。
我在这里为闲院氏辩解,有我的理由:他不是离婚的当事人。离婚双方有时为了挽留对方,会做出些破罐子破摔的举动;闲院氏的孤注一掷与此不同。
我绝非上流社会出身,不过嘛,也算是中上流了;那种地方名流的人情世故,我也多少见识过。就我所了解,这些名流最先考虑的是家族名声;至于女儿、妹妹离婚后的生活,只是次要问题。因此,就算错不在女儿、妹妹身上,他们也会为了名声,义无反顾地践踏她们一生的幸福。至少我所目见的地方名流全部都是这副德行。
与地方名流的普遍风气相比,闲院氏的孤注一掷,其实是对妹妹将心比心的一种体贴,从中不难感受到他的一片真情。这不是反常举动的问题,是深沉的真情与体贴构成了闲院氏的勇气,而在勇气的背后,不仅隐含着对妹妹的爱,还有对华顶氏的真心歉意。从闲院氏的歉意中,我们能看到他公开妹妹家丑的无奈,也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正义与高洁。
闲院氏走投无路之下公开手记的心情,我很能感同身受。但是此后的事情嘛,我就没兴趣写下去了。一切尽是“无奈”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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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华子女士,倒是可以说上一句:这个女人不聪明。其实此等女人遇上此种情况,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我除了一句“随你高兴”,也没什么别的好讲。她身上岂有体贴,岂有真情,岂有那种为美好生活殊死拼搏的决心、辛酸的经历?兄长闲院氏的心情固然沉痛,但在我这个外人看来,也只有一句话可讲:随她去就是了,您再干着急也没有用。人生疾苦,她一无所知,拿她还有什么办法?自己任性闯下的祸,还请自己观赏下去;人生疾苦的好戏,我想很快就要上演了。
要知道天下人不是绕着你在转。不管是知识分子家庭,还是农民家庭,甚至街头流莺里面,都从来不乏此类女人,其性格别说稀奇了,甚至老套得过了头。总而言之,要理解人类及人类社会的常规,需要一点点聪明。对不够聪明的女人,说什么也只是对牛弹琴,只能等她自行醒悟了。
至于这个户田,同样是个虚与委蛇之徒。此人若是有点诚意,必会采用更加正当的方式,态度也不会如此闪烁。
最后再向各位皇族奉上一言:各位的家族团结之情甚好,尤其是华顶、闲院两氏在此次应对中所表现出的深情、体贴,真可谓感人至深,可歌可泣。但从两位的手记与发言来看,这份情感仅限于家族内部,各位看待其他阶级之人用的是别样目光,好像他们都是近似拉斯普京 [5] 的怪物。这一点,似乎不太合适。
关键在于,各位必须更加了解人性。正因为不了解人性,才产生了这种种问题。不了解人性,决不等同于高贵。
同样,如果认为了解人性就意味着下贱,那更是错得离谱。
况且所谓的“老油条”,正是贵族社会的产物。从前的平安朝如此,路易王朝亦然。当然,老油条之外还有风流客、百晓生,等等;这一类人,我们通称“老江湖”,但他们的祖师爷,恰恰是高居庙堂的王公贵族。追本溯源,事实正是如此。
对人及人性的了解,最早是贵族的拿手好戏。
华顶、闲院两氏的见识、深情、勇气,无不值得敬佩;区区在下,望尘莫及。两位的不足之处,在于缺乏对人性的认识,而且缺乏得有些过分了。
若能对人及人性有所认识,两位当成为世界一流之绅士。
那份见识、深情与勇气,希望能为全人类共同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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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华顶博信(1905—1970),日本旧皇族。
[2] 闲院春仁(1902—1988),日本旧皇族,华子之兄。
[3] 茱莉娅,Julia Ota,真实姓名及生卒年不明,朝鲜人。壬辰战争时被带往日本,后成为德川家康侍女。因不配合基督教禁止令及不愿成为家康侧室,于1612年被流放至伊豆诸岛。“Ota”是姓或是名,至今尚无定论;部分文献将“Ota”写作“太田”或“大田”,亦不统一。
[4] 梨本宫守正王(1874—1951),二战后作为甲级战犯嫌疑人被盟军最高总司令部逮捕,在东京巢鸭监狱被关押五个月后释放。此人与其他皇族元帅相比,在军务及时势方面参与较少。
[5] 格里戈里·叶菲莫维奇·拉斯普京(1869—1916),俄国神秘主义者,一生充满了奇异的传说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