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古今集》
日本独特文化的发达
从桓武天皇延历年间开始，到醍醐天皇延喜年间为止，这一百多年间，表面上是汉文汉诗的全盛时代，编纂了几部敕纂汉诗集，《凌云集》《文华秀丽集》《经国集》就是这时候编写的。如果只看表面的话，这一时期的日本似乎是尊崇外国文化并拼命试图模仿外国文化的样子，但是在这期间平假名文化逐渐发展了起来，“いろは歌”也创作于这一期间，此外，对于日语的构造也开始了精密的研究，开发出了片假名并最终集大成为五十音图。也就是说，表面上看起来是这一时代的文化是对外国文化的模仿，但是实际上则是日本独特的文化逐渐发展的时代。
关于这一点，有以下证据。嘉祥二年（849）仁明天皇四十岁大寿时，奈良兴福寺的僧侣们献上的祝寿礼之中，除了佛像与经卷之外，还有一首长歌，这首歌有以下几个特色：①这是一首超过三百句的长歌；②基本上遵循了奈良时代“五七·五七”的形式，但是偶尔也尝试了七五调，是新时代的先驱；③虽是僧侣所作之歌，却与柿本人麻吕一样，从日本神话开始起句。
这些都是大家应当注意的部分，还有一点特别想让大家注意的事情，那就是在这首长歌中可以看到作者对日语的尊重，现在我将这一部分节选出来进行说明：
事の詞は 此の国の
本つ詞に 遂ひ倚りて
唐の 詞を仮らず
書き記す 博士雇はず
此の国の 云ひ伝ふらく
日の本の やまとの国は
言霊の さきはふ国とぞ
古語に 流れ来たれる
神語に 伝へ来たれる
伝へ来し 事のまにまに
本の世の 事尋ぬれば
歌語に 詠みかへして
神事に 用ひ来れり
皇事に 用ひ来れり
这一段的意思是：日语内蕴含着不可思议的神秘灵妙之力，因此在至今为止的神事与天皇的祝事时都使用了日语，在这次为天皇祝寿时，也刻意避免了使用外国语而只用日语为天皇献上祝寿之词。
创作这首歌的嘉祥二年，正位于延历到延喜这百余年间的正中，而“いろは歌”则在此之前约三十多年就已经出现了，同时片假名也逐渐得到开发，因此可以说平安初期的百余年时间，表面上看起来是汉文汉诗文化的全盛期，而其内部则是日本独特的文化，换言之，是日文与和歌获得了巨大发展的时代，例如小野小町与在原业平等优秀的歌人也出现在这一时代，而最后在延喜五年四月，随着敕纂《古今和歌集》的诞生，这些名歌与延喜时代的名作被收录在一起，长久以来一直作为日本歌坛的指针，绽放光芒，直到现在。
《古今集》
《古今和歌集》略称为《古今集》，是醍醐天皇敕命编纂的和歌集，负责编纂的是纪友则、纪贯之、凡河内躬恒和壬生忠岑四人，但是纪友则在编纂途中离世，因此纪贯之成为中心人物与代表者，负责编纂工作。最终成书的《古今集》有二十卷，分为春、夏、秋、冬、贺、离别、羁旅、物名、恋、哀伤、杂、杂体、大歌所御歌十三大类，所收和歌共一千一百首。虽其规模只是《万叶集》的四分之一，但《古今集》作为第一部敕撰和歌集，为后来一系列的敕撰和歌集做出了很好的示范，长久以来一直位于歌坛的指导地位，具有极高的价值。此外，后续的敕撰和歌集如下：
《后撰集》（天历五年）
《拾遗集》（长德、宽弘年间）（以上两部和歌集与《古今集》并称三代集）
《后拾遗集》（应德三年）
《金叶集》（大治二年）
《词花集》（仁平元年）
《千载集》（文治三年）
《新古今集》（元久二年）（以上八部和歌集合称为八代集）
在此之后还不断有和歌集编成，我们就暂时在这里打住吧。在第七部《千载集》之后，战乱持续，国中一片混乱，但是和歌的敕撰没有中断，这一方面表现了日本人内心的优雅与喜爱风流的特性，另一方面也显示了日本文化的发展一直是以皇室为中心的。
那么我就从《古今集》中，选择几首著名的和歌介绍给大家吧。
春のはじめの歌（壬生忠岑）
春来ぬと 人は云へども うぐひすの
鳴かぬ限は あらじとぞ思ふ
（初春之歌
人们说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但是只要还没听到黄莺的啼声，我就觉得春天还没有到。）
春歌（大江千里） [1]
鶯の 谷より出づる こゑ無くば
春くることを たれか知らまし
（春歌
要是听不到黄莺的啼声，又有谁感觉得到春天的到来呢？）
題しらず（咏者不明）
野べ近く 家居しをれば 鶯の
鳴くなる声は あさなあさな聞く
（无题诗
山居之人，每天早晨都能听黄莺的啼声。）
帰る雁をよめる（伊勢）
春がすみ たつを見すてて ゆく雁は
花なき里に 住みやならへる
（咏归雁
见到春霞升起，便毫不犹豫地离开此地向北而去的归雁啊，你是否已习惯了生活在没有花香之地？）
題しらず（咏者不明）
宿近く 梅の花うゑじ あぢきなく
待つ人の香に あやまたれけり
（无题诗
家的附近不应该种梅花，这是因为梅花的香味和徒然等待的恋人的香气太过接近，一不小心就会误以为是恋人到来了。）
梅の花を折りて人におくりける（紀友則）
君ならで たれにか見せむ 梅の花
色をも香をも 知る人ぞ知る
（折梅花赠友人
这枝梅花，除你之外不知还能赠与何人。因为只有你才能理解梅花的色彩与香味。）
初瀬にて（紀貫之）
人はいさ 心も知らず ふるさとは
花ぞ昔の 香に匂ひける
（于初濑
人心不知何时就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只有与昔日一样熟悉的梅花香飘散着。）
渚の院にて桜を見て（在原業平）
世の中に たえてさくらの なかりせば
春の心は のどけからまし
（于渚院见樱
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樱花的话，人们度过春天时一定就少了许多感伤之情。）
さくらの花の散るを（紀友則）
ひさかたの 光のどけき 春の日に
しづ心なく 花の散るらむ
（咏落樱
现在明明还是日光如此柔和的春日，为何樱花却如此飘零落下？）
題しらず（咏者不明）
駒並べて いざ見に行かむ ふるさとは
雪とのみこそ 花は散るらめ
（无题诗
让我们并辔而行，前往奈良旧都吧，现在正是樱花花瓣像雪花一样飘落的时节。）
題しらず（咏者不明）
わが宿の 池の藤なみ 咲きにけり
山ほととぎす いつか来鳴かむ
（无题诗
我家池畔的藤花正盛，就像波浪一样倒映在池水中。不知何时才能听到杜鹃来此的啼鸣之声。）
題しらず（咏者不明）
五月待つ 花たちばなの 香をかげば
むかしの人の 袖の香ぞする
（无题诗
即将进入五月，闻到橘花的香气，这让我不由得想起昔人衣袖的熏香，也正是这个香味。）
秋立つ日よめる（藤原敏行）
秋来ぬと 目にはさやかに 見えねども
風の音にぞ 驚かれぬる
（咏秋日
秋日已至，而视野所见之内却毫无感觉；直到秋风吹过，才忽然惊觉秋日的到来。）
題しらず（咏者不明）
木の間より 洩りくる月の 影見れば
心づくしの 秋は来にけり
（无题诗
见到树叶之间漏过的月光，就意识到令人感伤的秋季的到来。）
年のはてによめる（春道列樹）
昨日といひ けふと暮らして あすか川
流れて早き 月日なりけり
（咏于年末
我以为今日是昨天，却发现转眼已到了明天。时光飞逝而去，就像飞鸟川湍急的流水。）
（咏者不明）
恋せじと みたらし川に せしみそぎ
神はうけずぞ なりにけらしも
（无题诗
我决定不再动恋爱之心，为此我来到御手洗川上，清洁身体向神祈祷；然而我的这一祈愿似乎并不被神明受理。）
（咏者不明）
行く水に 数書くよりも はかなきは
思はぬ人を 思ふなりけり
（无题诗
比起在流水上写字要更为伤感的，是思念一个心中没有你的人。）
这些都是千百年来备受我们祖先喜爱的和歌。编写《古今集》的延喜五年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千零六十多年，但是不可思议地让我们觉得并不十分遥远，我们能够轻松地理解古人的用词，也能轻松地与古人的感受产生共鸣，这真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这一方面是因为平安京固然也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时势变迁，但是作为日本的首都与文化的中心，千年以来从未变过；另一方面也因为日本没有发生过革命，皇统在千百年间安定持续，这是上述所有事情的根基。
《古今集》内还有一些非常好玩的和歌，一旦听过一遍就一定不会忘记，接下来是其中的两个例子。
うれしきを 何に包まむ から衣
袂ゆたかに 裁てといはましを
这首和歌意为：“愉悦的心情难以抑制，仿佛就要溢出，这一份满溢的喜悦要用什么来盛呢？如果我之前在订制衣服的时候，把和服的袖子再裁剪得大一点就好了。”
おいらくの 来むと知りせば 門さして
無しと答へて 逢はざらましを
“おいらく”的意思就是“衰老”，这首和歌的意思是：“‘衰老’突然到访我家，要是我能早点注意到这一点的话，就应该早早地关上门、插好门闩，回答一句‘我们家没有人希望你到访’才是；但是因为毫无意识地留着门没有关上，结果‘衰老’这家伙就偷偷溜了进来，将我变成了这样一个老人。”非常有趣吧。
《古今集》里还有其他许多优秀的和歌，在此无法一一列举，但是《古今集》的序文非常有名，在此引用其开头部分：
世上之人因为经历之事众多，因此会将心中所想、眼中所见、耳中所闻之物，通过和歌的形式表达出来。例如听到春天花边的莺鸣与夏秋之际水中的蛙声，当见到世界上所有的这些美好的事物之时，有谁能够不咏歌呢？不以力量就能动摇天地，感动目不可见的鬼神，使男女间展开关系，抚慰英勇的武士的内心，这些都是和歌的作用。和歌从天地开辟之时就已经存在，天界之歌从下照姬的和歌开始为世人所知，而下界之歌则要从素戋鸣尊所咏的和歌开始算起。
这篇序文是纪贯之所作，用纯粹的国文讨论了和歌的定义、起源、沿革，还展开了对歌仙的批判，并陈述了自己的和歌理念，最后总结道：
（和歌文化）就像青柳之丝一样不会断绝，像松叶一样不会被吹散，像卫矛的蔓藤一样长久不绝，像鸟的足迹（古传仓颉造字之源，此处代指古今集本身）一样传承久远。将来的人们只要能够知道和歌的样式，理解语言的本质，那么他们自然会产生仰古怀今的情怀，这就像我们现在仰望高悬于空中的月亮是一个道理。
也就是说，《古今集》将流传于后世，成为后世和歌的模范，受到后人的尊敬，纪贯之表达了这样的自信与抱负，事实上，《古今集》也确实像纪贯之的期待一样，在这之后的千年间支配着歌坛。
* * *
[1] 原书引用时似遗漏了标题。——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