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首四重奏
烧毁了的诺顿[1]
尽管“逻各斯”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普遍的法则,但多数人似乎却按照他们自己独特的法则生活。
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
——赫拉克利特[2]
一
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
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
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
如果一切时间永远是现在
一切时间都无法赎回。[3]
可能发生过的事是抽象的
永远是一种可能性,
只存在于思索的世界里。
可能发生过的和已经发生的[4]
指向一个目的[5],始终是旨在现在。
脚步声在记忆中回响
沿了我们没有走过的那条走廊
朝着我们从未打开过的那扇门
进入玫瑰园[6]。我的话
就这样地在你的心中回响。
然而为何
在一盆玫瑰花的花瓣上搅得尘埃飞扬
我不知道。[7]
其余的回响
在玫瑰园里。我们将跟踪而去?
快,鸫鸟[8]说,找它们,找它们,[9]
在附近。穿过第一道门[10],
进入我们的最初世界[11],我们是否听鸫鸟的骗?进入我们的最初世界。
他们就在那里,端庄高贵,隐而不见,[12]
在枯叶的上方轻飘飘地移动,
在秋热里,越过腾腾向上的空气,
那鸟在啾啁鸣啭,回应
隐在灌木丛里我们听不见的美妙声音,
和我们看不见的扫来的目光,因为那玫瑰曾有过
我们现在看到的花容。
他们[13]就在那里,作为我们的客人,被我们接待,同时又接待我们。
所以我们走动,他们也走动,以一种庄重的步态,
沿荒芜的小径,走进一圈黄杨树丛[14],
俯视那干涸的水池。
干的水池,干的水泥,褐色的池边,[15]
池子里却充满了阳光中流出来的水,[16]
荷花静静地静静地拔高,
光明的中心流泻的光流,闪闪发光,[17]
他们在我们身后,倒映在池子之中。
一朵白云飘过[18],池水消逝不见。
去吧,那鸟说,小孩们在树叶丛里,
他们忍着笑,激动地藏在那里。
去,去,去,那鸟说:人类
难以接受太多的现实。[19]
过去的时间和将来的时间
可能发生过的和已经发生的
指向一个目的,始终是旨在现在。
二
泥土里的蓝宝石和石莲花
拥塞在陷进地里的车轴旁。[20]
树液里颤动的树茎[21]
在旧伤疤下面歌唱
抚慰早被忘却的战争。
沿着树的脉管跃动
随着树浆循行
如同天上的星星运转
一直上升到洒满阳光的树顶
我们在摇曳的树顶
在反映在树叶上斑驳的亮光中移动
听见下面潮湿的土地上
传来猎犬和野猪的声音,它们
一如既往地遵循着追逐的模式
但在星空里却得到和解。
在旋转的世界的静点。既无众生也无非众生;
既无来也无去;在静点上,那里是舞蹈,
不停止也不移动。别称它是固定,
过去和将来在这里相聚。既非从哪里来,
也非朝哪里去的运动,
既不上升也不下降。除了这一点,这个静点,
只有这种舞蹈,别无其他的舞蹈。
我只能说,我们到过那里,说不上是什么地方。
也说不上时间多长,因为那将把它放在时间里计算。
脱离实际欲望的内心自由,
从行动与痛苦中超脱出来的舒坦,
从内心与外部冲动中超脱出来的平和,
被恩惠的感觉,一种既动又静的白光所围绕,[22]
不运动的升华,无淘汰的提纯,
新世界和旧世界
在获得其部分的喜悦里,
在克服其部分的恐惧里,得到明确和理解。[23]
然而,过去与将来紧连的锁链
交织在不断变化的软弱身躯里,
免使人类进入天堂和地狱,
天堂和地狱人类肉体都不堪忍受。
过去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
给予人的不过是一点点醒悟。
醒悟不在时间之中[24]
但只有在时间里,玫瑰园里的时刻,
雨中花亭里的时刻,
雾霭笼罩的大教堂里的时刻,
才能被记起[25];才能与过去和未来相联系。
只有通过时间,时间才被征服。
三[26]
这里是一块糟糕的地方
既在时间之前又在时间之后
四处一片昏暗:既无白天
以明亮幽静显现形体
用使人联想到永恒的缓慢旋转
把阴影变成片刻的美,
也无黑暗,为了纯洁灵魂
用剥夺一切去消除声色的享乐
净化世俗的情爱。[27]
既无充实,也无空虚。
只有一线闪烁不定的光亮
照在一张张打有时间烙印的皱脸上
由于分心而神色木然
头脑空空,幻想层出不穷
神思恍惚,冷淡得犹如冰霜
一个个人,一张张公文纸
被时前时后的寒风刮得团团转,
这股在时前与时后
从无数病肺吸进呼出的风。
一个个病弱的人
朝着污浊的空气打嗝,这股被风刮来的令人麻木的浊气横扫伦敦一座座阴暗的山岭,
横扫汉普斯特德和克拉肯韦尔、肯普敦和帕特尼,
横扫海格特、普里姆罗斯和拉德盖特[28]。不在这儿
黑暗不在这儿,不在这唧唧喳喳的混乱世界里。
再降下去,只有降到
那永远孤独的世界里,
世界非世界,是世界也非世界,
里面漆黑一片,一切物质
被剥夺了,没有了,
感性世界枯竭了,
幻想世界破灭了,
精神世界失去了;
这是一条路,另一条
也是一样,不在运动中
而是避开了运动;而世界一直
在渴望里,在过去时间与未来时间的
碎石铺成的路上运动。
四
时间和钟声埋葬了白天,
乌云带走了太阳。
向日葵是否会转向我们?
铁线莲是否会向我们弯身,
卷须与枝条紧紧把我们纠缠?
冷冰冰的
紫杉手指是否会伸下来抓住我们?[29]
在翠鸟[30]迎着光亮展翅以后,
现在是寂然无声,那光亮
依然在旋转的世界的静点上。
五
言语和音乐
只有在时间里进行;只有活着的
才能有死亡。言语,在讲过之后,达到
寂静。只有借助形式,借助模式,
言语或音乐才能达到
静止,犹如一个静止的中国花瓶
永久地在其静止中运动。
乐音延续时小提琴没有静止,
不仅如此,而是相互依存,
或者说,终止先于开端,
终止和开端经常在那儿
在开端之前,终止之后。
一切始终是现在。言语承担过多,
在重负下开裂,有时全被折断,
在绷紧时松脱,滑动,消逝,
因为用词不当而衰退,因而
势必不得其所,
势必也不会持久。尖声刺耳的话声
咒骂、嘲笑或者仅仅是饶舌
经常袭击言语。耶稣在旷野里的话
最受诱惑的声音攻击,[31]
这送葬时呼喊的幽灵呀,
这个忧郁怪物喀迈拉[32]的哀叹。
这模式图就是运动,
如同攀登十级圣爱的梯子那样运动。[33]
欲望的本身是运动
欲望的本身不值得向往;
爱本身不是运动,
仅仅是运动的起因和目的,
无限与无欲
除了在时间范畴里
以有限的形式
限制在非存在与存在之间。
突然在一线阳光里
甚至在灰尘浮动时
那儿传来了绿叶丛中
孩子们隐藏的笑声
快呀,此时,此地,现在,始终——
这贫乏而糟糕的时间前延又后伸
显得多么的滑稽荒唐。
* * *
[1] Norton,英国格罗斯特郡的一座贵族庄园的遗址。十八世纪四十年代,英国的一个叫威廉·基特的爵士因挥霍无度,弄得妻离子散,最后竟至纵火烧屋自焚。后来庄园被其他贵族在原址修复。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叶曾一度被租出,1934年艾略特到此游览过这里的花园。
[2] Heracleitus(约前540—前480),古希腊哲学家。他批判地继承了米利都学派和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学说。根据对自然现象的广泛观察,他在当时的条件下把朴素的唯物主义,特别是自然辩证法大大地向前发展了,成为列宁所称的“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
赫拉克利特的辩证法的核心是对立的统一和斗争的思想。他看到了对立的现象处在一个统一体中,相反相成是普遍的现象。他列举了大量事例来说明这个问题,如日和夜,生与死,醒与睡,善与恶,老与少,饥与饱,正义与非正义等都是既对立又统一的客观事实。他提出了“从一切产生一,从一产生一切”的著名辩证论断。他还首先提出了“动变”这个辩证法的基本观点。他认为宇宙“万物皆流,万物常住”,认为“我们不能两次走下同一条河”。
逻各斯:赫拉克利特断言一切都遵照命运而来,命运就是必然性。他宣称命运的本质就是那贯穿宇宙实体的“逻各斯”。
[3] 见《旧约·传道书》3∶14-15:“神一切所作的,都必永存;无所增添,无所减少。神这样行,是要人在他面前存敬畏的心。现今的事早先就有了,将来的事早已也有了。并且,神使已过的事重新再来。”
[4] 指过去未曾实现的和已经实现了的两个方面。
[5] 双重意义:既指终点,也指目的。
[6] 玫瑰在本诗里常常象征爱或色欲,往往升华至精神上的爱,但在后面当诗人用大写字母时,则指英国历史上的玫瑰战争。玫瑰园里的人指小孩。根据艾略特的看法,小孩在玫瑰园游戏时,可以同时体验性欲与精神的快乐。本节分两个场景,此行以上,即第一场景,诗人的动作和想象均在光线暗淡的庄园屋内;以下即第二个场景,诗人的动作和想象均在光线明亮的玫瑰园。
[7] 此处指搅起对过去的欲念或稍纵即逝的经验的回忆。
[8] 鸟的本质是飞得快。鸟的行动,把我们带进儿时的幻景——似真非真的地方,体会过去有过的或未有过的欲望或经验。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在他的名篇《当紫丁香最近在庭园中开放的时候》(“When Lilacs Last in the Dooryard Bloom"d”)以不小的篇幅唱过鸫鸟。
[9] find them,较复杂,根据上下文,有时似乎是回声,有时似乎像精灵,有时像隐而不见却发出笑声的孩子们。有评论家认为,质言之,“它们”很神秘,如果硬是对其作出有损于神秘的解释,那么便损害诗的美。诗行里的them(宾格)和they(主格)既可作“它们”,也可作“他们”。
[10] 参见斯宾塞的长诗《仙后》(The Faerie Queene)第三卷中通向阿多尼斯之园的那道门,小孩的灵魂经此进入世界。
[11] 艾略特写信给他的朋友约翰·海沃德说,这里指童年世界。
[12] 一说描写成人的风度,一说虚指亚当和夏娃。
[13] 有的专家认为,虚指亚当和夏娃。
[14] 像玫瑰园一样,黄杨树丛是另一个生物中心点,而且是常绿的。艾略特喜欢常绿植物,例如紫杉、枞树等,它们冬夏均郁郁葱葱,不像玫瑰那么短暂。
[15] 这是水泥池,是花园里第三个中心点,而且颜色是灰褐色的。根据西方人的观点,人类的爱所寻求的是超越生命的生命,超自然的生命。池子是空的,因为今生已失。干水泥池给人以枯骨的形象。
[16] 水不是来自地面,而是降自太阳,这是精神生活之水,将永久解渴。
[17] 评论家们对此行有不同的解释。一种认为,出于但丁《神曲·天堂篇》第33歌。但丁通过几层越来越亮的光,游历了天堂,最后被允许一睹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位一体耀眼的神圣光辉。另一种认为,出于但丁《神曲·天堂篇》第12歌中的几句:“在那新光辉的中间,忽然发出一种声音……”“光源”或“光明的中心”或“光辉的中间”(the heart of light)是艾略特爱用的比喻,把它比成“真正的现实”(参见《荒原》第一章:“茫然谛视着那光芒的心,一片寂静”)。
[18] 白云是隔离人与上帝的传统象征。它是圣保罗的“肉体”。布莱克描写坐在云端上的一个小孩时,是比喻耶稣。
[19] 引自艾略特诗剧《大教堂凶杀案》中托马斯的一句话。
[20] 有评论家认为,是代表人事浮沉的命运之轮的车轴,但有的评论家认为,是取自法国象征派诗人斯特凡·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的一首十四行诗,其中有一行:“车轴四周的雷声和宝石”,诗人进一步说到在空中驾着有火轮的战车(即诗篇)。而艾略特的战车却陷进地里了,在地里有着蓝宝石和石莲花。石莲在法文中字面意义是雷草(herbe du tonnerre),即长生草属植物,英文里叫“houseleek”。还有评论家认为,此轴系转动世界之轴。
[21] 下面十三行较复杂,解释不一。有评论家认为,从“树液里颤动的树茎”至“一直上升到树顶”是说“我们”在树的内部向上运行,直爬至洒满阳光的树叶。然后是“我们”在树的上方,头朝下,脚朝上,向下走去,经过地球,然后离开地球,一直走到星空。这儿上和下失去了日常的意义。
[22] 参见但丁在《神曲·天堂篇》第33歌里所想象的永恒之光。
[23] 圣十字约翰在其作品《灵魂的黑夜》(Dark Night of the Soul)里描写了与上帝相会的最后阶段,那时他进入了无思无动的境界,只沉湎于上帝的意志与威严之中。艾略特从“脱离实际欲望的内心自由……得到明确和理解”数行里描写了为到达这至高无上的境界所具备的条件。
[24] 参见法国著名唯心主义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的著作《时间与自由意志》(Time and Free Will)。他在这本书里把“绵延”等同于“自我”,“自我意识状态”。他认为绵延、自我是最基本的存在。他说:“这番内省使我们掌握自己的种种内心状态,并使我们把它们当作活生生的、经常在变化着的东西。”他还说:“纯粹的绵延是我们的种种内心状态所采取的形式,这时我们的‘自我’独立存在,避免把它目前状态与以前的状态分割开来。”
[25] 柏格森认为:“记忆正是思想与物质的相交。”
[26] 这一节首先描写诗人乘伦敦地铁的体验,然后描写内心黑暗王国的体验。
[27] 参见《新约·约翰一书》2∶15-17:“不要爱世界和世界上的事;人若爱世界,爱父的心就不在他里面了。因为凡世界上的事,就像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都不是从父来的,乃是从世界来的。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都要过去,唯独遵行神意志的,是永远长存。”
[28] 以上地名均为伦敦的街道和街区名。
[29] 诗中花和树有双重意义:向日葵是阳光之花,铁线莲一般被称为处女的闺房,紫杉象征死亡。
[30] king fisher,其中两个组合单词对调一下位置,就成了fisher-king(渔王),这就使人自然地想起艾略特的《荒原》中提到的渔王,在基督教传说中,又与耶稣相关联。耶稣称他的使徒为“人的渔夫”(即传教士)。
[31] 参见《新约·路加福音》4∶1-4:“耶稣被圣灵充满,从约旦河回来,圣灵将他引到旷野,四十天受魔鬼的试探。那些日子没有吃什么;日子满了,他就饿了。魔鬼对他说:‘你若是神的儿子,可以吩咐这块石头变成食物。’耶稣回答说:‘经上记着说:“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
[32] Chimera,希腊神话里口中喷火的怪物,狮首,羊身,龙尾,幻想的象征。
[33] 艾略特把十级梯子比成圣十字约翰所描述的“圣爱的神秘梯子”,单个的灵魂攀登热爱上帝的十级梯子。在最后一级,“灵魂至福直观上帝,完全与上帝同化……完全被爱所净化”。艾略特在这两行里暗示经常的情形(对上帝的不变而纯洁的爱——模式)和“模式图”(人的灵魂通过实现此种爱的几个阶段所要经历的“运动”)。
东科克尔村[1]
一
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2]
一座座房屋不断竖起来又倒下去,
化为瓦砾一片,被扩展,
被运走,被毁碎,被复原,
原址成了空地、工厂或僻径。
从旧石块到新楼房,从旧木材到新火焰,
从陈火到灰烬,从灰烬到泥土,
如今却成了人畜的肉体、骨骼、皮毛、粪便,
也成了玉米秆和叶片。
一座座房屋生死有期:
一度营建,一度世代居住[3]
一度狂风吹折松脱的窗棂
摇撼田鼠常访的墙脚板
吹动织有箴言的旧挂毯。[4]
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
阳光照耀空旷的田野,
却让那僻径隐在枝叶相掩的林荫里,
在午后变得一片幽暗,
你紧靠路边,让一辆车驶过,
幽深的小径一直通向
热得昏昏欲睡的村庄。
在青霭冉冉的热气里
灼热的阳光并不耀眼,
被灰色的岩石所吸收。
一株株大丽花在空寂里沉睡,
等待着早飞出的猫头鹰。
在那空旷的田野
如果你不走得太近,如果你不走得太近,
在夏日的午夜里,你可以听见[5]
笛音悠扬,小鼓咚咚
看见他们围着篝火跳舞
啊,象征结婚的舞蹈
男与女的结合——
庄严而宽敞方便的圣礼。
成双作对,必需的紧密相连,
相亲相爱,手挽手,臂连臂。
他们围绕篝火转了又转
跳过火焰,或者又汇合成几圈,
质朴的庄严,质朴的欢笑,
抬起穿着粗陋鞋子的笨重的脚,
沾了泥巴的脚,沃土的脚,
满怀着田园的快乐抬起脚,那是
很早以前在田里种植谷物的人的快乐。
合着拍子,他们有节奏地跳舞,
如同生活在有节奏的季节里,
定时的四季更换,星斗转移,
定时的挤奶与收获,
定时的男女交合,牲畜交媾。
脚抬起来又落下,
吃,喝,拉屎和死亡。
东方露出了曙光,开始了
准备热和静的又一天。
海上的晨风吹皱了水面。
我在这里或者那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在我的开始之中。
二
面对春天的跃跃欲试
和夏热的创造物的骚动,
面对在脚下蠕动的雪花莲
和那心志太高以致褪色倒伏的蜀葵
以及披着早雪的迟开的玫瑰,
十一月下旬在干什么?
雷霆隆隆滚过转动的群星
在星际大战中
开动一辆辆凯旋的战车
天蝎星在同太阳开仗
一直战到日月退下
扫帚星流泪,狮子座流星窜飞
追逐在漩涡中旋转的
天庭和平原,将把
世界带到毁灭性的大火之中
那个在冰山时期以前的大火之中。
那是过去的一种表达法——很难令人满意:
用陈腐的诗歌形式做不着边际的研究,
使人对词义感到难以容忍的费解。
这种诗歌算不了什么。
人们所期待的不是这样。
长期所期待的价值是什么,
长期希望的平静——成熟的安详
和老年的睿智,其价值是什么?
他们欺骗了我们,
也骗了他们自己,这些轻言细语的长者
遗留给我们的仅是一张欺骗的处方?
那安详只不过是有意的愚钝,
那睿智只不过是洞察已逝的奥秘
在他们窥视或又移开目光不想看的黑暗里
却一无用处。依我们看来,
在从经验里获得的知识中,
其价值充其量也很有限。
而这知识硬性规定一种模式,不符合实际,
因为模式时刻都在变新,
而且每时每刻,对我们所经历的一切,
是一种新的、令人吃惊的评价。
我们只有在
不再有害的欺骗上不受骗。
在人生的中途,不仅是中途,而且是全程,[6]
在昏暗的森林里,丛生的荆棘中,
沼泽的边缘上,这儿无安全的立足处,
只有怪物作祟,灵火隐现,
欺骗人的妖雾弥漫一片。
别让我听到长者的智慧,而
宁愿听到他们的愚行,听到
他们对恐惧和狂乱的恐惧,对占有的恐惧,
对属于另一个人或其余的人或上帝的恐惧。
我们可以希望得到的唯一智慧
是谦卑的智慧,谦卑无穷无尽。
一座座房屋都沉入海底。
一个个舞蹈者都埋入黄土。
三
啊,黑暗,黑暗,一片黑暗。他们全走进黑暗,
走进了混沌的星际,茫茫无边,
船长,商业银行家,知名作家,
慷慨的艺术赞助人,政治家和统治者,
著名的公职人员,许多委员会的会长,
工业巨头和小承包商,他们全走进黑暗,
都暗了,太阳和月亮,《哥达年鉴》[7]
《证券交易所周报》[8],英国主要股份公司《董事指南》,
感觉麻木了,动机丧失了。
我们都跟他们一起参加那肃穆的葬礼,
不是谁的葬礼,因为无人被埋葬。
我对自己的灵魂说,安静,让黑暗来到你身旁,
啊,这将是上帝的黑暗。
如同剧场换布景熄灭了灯光,
舞台边厢传来窸窸窣窣声,
工作人员在黑暗里来回走动,
我们知道,一座座山,一棵棵树,
远景和近景正在被撤换;
也像地铁里的列车,
在两站中间停的时间太长,
乘客们谈话声起,然后慢慢变得安静,
在每张面孔后面,你可以发现心灵越来越空虚,
因为无事可想而显得愈加恐慌;
又好似在麻醉下,有意识的头脑什么也意识不到——
我对自己的灵魂说,安静,别抱希望地等待吧,
因为希望会是错误的希望;别怀着爱等待吧,
因为爱会是错误的爱;还有信仰,
然而,信仰、爱和希望都在等待之中。
不假思索地等待吧,因为你没有做好思索的准备:
所以黑暗将是光明,静止将是舞动。
一条条流溪在低吟,冬天在闪电。
看不见的百里香和野草莓,
以及花园里的笑声,回应
还未失却的无上快乐[9],
然而却要求着死与生的痛苦,
并且指示着死与生的痛苦。
你说我在重复
我已经说过的话。我将再说一遍。
将再说一遍?欲想到达那里,
到达你现在的地方,从你现在不在的地方到达那里,
你须通过无极乐之路。
欲想知你所不知
你须通过无知之路。
欲想有你所没有
你须通过一无所有之路。
欲想达到非我之境
你须通过非我之路。
你不知是你所知
你所有是你非所有
你所在是你非所在。[10]
四
受伤的外科大夫[11]拿起了
探查病体的探针;
在那流血的双手下面,我们感到
在医生解除病员高烧的医术里
所蕴藏的强烈的怜悯心。
我们的精神健康就是对今世的厌弃[12]
假如我们听从那正在死亡的护士[13]的话就好了
她时时刻刻的关心不是为了我们高兴
而是提醒我们和亚当所受到的惩罚,[14]
还提醒我们,要恢复健康,必定加剧病势。
整个大地就是我们的医院
是那破产的百万富翁捐助,[15]
在这里,如果一切顺当,事事如愿,
我们便会死于那绝对的父爱之中,
父爱不会离开我们,而是处处保护[16]我们。
寒冷从脚上升到膝,
高烧在金属丝般脑神经网里歌唱。
如果想得到温暖,我必须冻僵
在寒冷的炼狱的火中颤抖
炼狱的火焰是玫瑰花,烟是荆棘。
我们所饮是那流淌的鲜血,
我们所食是那血淋淋的肉;[17]
尽管如此,我们却自以为
我们的血肉之躯多么健康,多么结实——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觉得这个星期五不错。[18]
五
这里就是我,走过了二十年,在人生的中途,
二十年大都浪费了,两次大战间[19]的年华——
努力学习使用言语,每一个尝试
都是一个崭新的起点,一种不同的失败
因为一个人得学习使用精确的言语
表达人们不再说的事物,或者用人们不再
想表达的方法去表达。
蹩脚的表达工具总在退化,
无法把感情表达准确,
表达出来的是一团糟,好像散兵游勇,
所以每次尝试是一个新的开端,
是对无法表达内心思想时的一次冲击。
通过力量和降服去攻克的东西,
已经一次,两次或者数次
被那些人们无指望
与之竞争(也无竞争可言)的人发现了
现在唯有奋斗去挽回得而复失、
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东西:现在所处的情况
看起来似乎不利。不过,也许无得也无失。
对我们来说,唯有尝试。
其他不是我们关心的事。
家是我们的起点。我们的年龄越大
世界变得越陌生,生与死
的模式也变得越复杂。这不是最激烈的那一刻,
孤零零,既不与过去又不与未来相连,
而是每时每刻都在燃烧的一生时间
这也不光是一个人的一生时间
而是这一块块字迹已无法辨认的墓碑的漫长岁月。[20]
有着一段星光之下的黄昏时间
一段灯光之下的黄昏时间
(翻阅照相册的黄昏时间)。
当此时此地已无关紧要时,
爱几乎成了纯粹的爱。
老年人应当是探索者
此地彼处并不要紧
我们必须保持平静,并且进入
另一个剧烈的阶段
以便进一步与(上帝)合一,更深地交流感情
通过这昏暗的寒冷,这孤寂的荒凉,
这浪的怒吼,这风的呼啸,这上有海燕飞
下有海豚跃的茫茫海洋。
我的结束之时便是我的开始之日。
* * *
[1] East Coker,英国萨默塞特郡的一个美丽村庄,艾略特祖先曾生活在这里,1937年8月初,诗人曾来此凭吊。
[2] In my beginning is my end.“我的结束之时便是我的开始之日”是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的座右铭。她因谋杀伊丽莎白女王而被处死。在她被关押期间,这句话被绣在她的椅子上。艾略特在引用时故意颠倒了,但在本重奏的最后,他引用时并未颠倒。
[3] 参见《旧约·传道书》3∶1-11:“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这样看来,做事的人在他的劳碌上有什么益处呢?我见神叫世人劳苦,使他们在其中受经练。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
[4] 此处箴言指艾略特的家训:Tace et fac。意为:保持沉静,诉诸行动。
[5] 以下数行,是艾略特想象中古老的结婚典礼。
[6] 参见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第1歌前六行:
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
如何原始的森林是多难的一件事呀,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7] Almanach de Gotha,在德国哥达出版的年鉴,用法文和德文两种文字出版,提供欧洲皇家和贵族的详细家谱。
[8] Stock Exchange Gazette,一说是周报,一说艾略特可能指年鉴。
[9] ecstasy,指见到上帝时的那种狂喜。
[10] 以上数句取自圣十字约翰的《登卡梅尔山》(Ascent of Mount Carmel)第1卷第13章。
[11] Wounded surgeon,指耶稣。
[12] 为了达到精神上的健康,我们必须对今世的事物感到厌弃。这行诗的字面是:“我们的健康就是疾病”(Our only health is the disease),诗人在这儿一语双关:disease↔dis-ease。圣十字约翰也曾经用过疾病——健康这一意象。
[13] dying nurse,一说指战斗教会(the Church Militant),与世俗、肉欲、魔鬼和罪恶等斗争之教会,一说指圣母马利亚。
[14] 亚当偷吃了禁果后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他犯的罪是所谓人类的原罪。
[15] 指被逐出乐园的亚当,他曾拥有乐园这笔大财产。
[16] prevent,在这里有双重意义:一、 宗教上的意义,即在你走以前须有精神上的引导和帮助,须预先忏悔,信仰上帝和行善;二、 阻止人不要干坏事,如父母阻止小孩淘气。原稿上原来是“torment”(折磨)一词,即绝对的父爱,反而使我们难受。
[17] 指圣餐礼,酒代表耶稣血,面包代表耶稣肉体。
[18] call this Friday good,有讽刺之意,因“Good Friday”是耶稣殉难日。
[19] 原文为法文,l"entre deux guerres。
[20] 艾略特游览东科克尔村时,参观了这里的教堂墓地,看见了一块块难辨认的墓碑。诗人想,这些也许是他早已被人忘怀的祖先坟墓。
干燥的塞尔维吉斯
干燥的塞尔维吉斯——大概是三个野蛮人[1]——是一小堆礁石,上面设有一座灯塔,位于接近马萨诸塞州安角东北岸的海中。“塞尔维吉斯”(Salvages)与“平息”(assuages)一词押韵。
一
对神我知道得不多;但我认为那条河[2]
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强神,阴沉、撒野、倔强,
起初作为西部开发者,还有些耐性;
商业运输时倒肯帮忙,就是不太可靠;
那时给造桥人带来极大的麻烦。
桥一旦造好了,城里的居民几乎忘记了
这位棕色皮肤的神,
不过,他仍一如既往,毫不留情,
狂暴,破坏,四季更替的脾气不改,
提醒人们想要忘却的事情。
机器的崇拜者们尽管对他不敬不爱,
他仍然是等待,注视,等待。
他的律动呈现在育婴室内,
四月庭院里的臭椿树枝上,
秋天餐桌上的葡萄香味里,
冬夜傍晚煤气灯下的家庭团聚中。
我们心中装的是河,围绕我们四周的是海;
海是陆地的边缘,它伸向岩岸,
它在海滩上扔下
它的有关古代和其他时代创造的种种提示物:
海星、鲎和鲸鱼骨,以及一摊水洼,
引起我们好奇的是在水洼里
留下更精美的海藻和海葵。
它抛掷着我们的种种损失,
抛掷着破鱼网,破虾笼,
异乡死者的船具和断桨。
海有许多许多声音,
海有许多许多神。
盐在多刺的玫瑰上,
雾在枞树林里。
海的怒吼
和海的呼喊,是不同的声音,
常常被人们同时听到;
船索的哀鸣,滚滚海浪的威胁与爱抚,
远远传来惊涛拍岸的咆哮,
驶近海岬时使人悲切的警鸣,
这些都是海的声音,还有指点归程的
呜呜咽咽的浮标[3]和海鸥:
在静悄悄的浓雾的压力下
那洪亮的大钟
被从容不迫的海啸敲响,
计算着不是我们的时间的时间,
这个时间
比天文钟所计算的时间久远,
也比焦虑的妇女们所计算的时间久远,
她们躺在床上彻夜难眠,
考虑着未来的前途,像织毛线衣似的
把过去与未来拆开,拉直,分开,再织拢,
这是夜半与黎明之间,这时过去成了一场骗局,
而未来又不光明,在拂晓以前
时间停止了,时间又永无穷尽;
啊,从古以来就有的海啸
敲响着
那口洪钟。
二
哪里是终了呀,这无声的哀号,
这花瓣飘落,静止不动的
默默凋谢的一株株秋花?
哪里是终了呀,这漂浮的破船,
这海滩上尸骨的祈祷,
这在宣布不幸的时刻所做的无法祈祷的祈祷?
只有增添,没有终了:
一天天一刻刻留下了长长的足迹,
而感情沉湎于生活在
破损的无情岁月里——
据信生活在这里最可靠,
因而最适于自我克制。
还有那最后的增添,对衰退中的能力
产生无力的自豪和怨恨,
无私的热诚也许被视为毫无诚意,
在一叶缓缓漏水的浮舟上,
默默倾听那最后裁判的
清晰嘹亮的钟声。
哪里是他们的终点,
这些在退雾时顺风扬帆的渔民?
我们想不出一个没有海洋的时代
或者没有废物漂浮的海洋,
想不出像过去那样
不太可能没有目标的未来。
我们不得不想起他们在张帆远航,
不得不想起他们一直把水戽出船舱,
而东北角的云天低垂在无变无损的浅岸,
不得不想起他们在船坞取钱,晒帆;
我们不愿想象他们会捕捞太少
作一次得不偿失的出航。
没完没了呀这无声的悲哀,
没完没了呀这枯花的枯败,
这无痛无动的痛苦的运动,
这海的漂流,漂流的残骸,
这尸骨对死神的祈祷。唯独天使报喜[4]时
几乎不可能祈祷的祈祷有个盼望。
当一个人渐渐年老的时候,他会发觉
过去似乎有了另一个模式,
不再单纯是延续或甚至是发展,
由于受对进化论肤浅认识的影响,
造成了人们对发展偏颇的误解,
在人们心目中,它成了脱离过去的手段。
幸福的时刻——并非意味着安康舒泰,
成果累累,愿望实现,安全无恙,情深意爱,
或者甚至是一顿珍馐美味,
而是对人生的顿悟——
我们有过不知此中真意的经验,
领悟真意的途径是
用不同的形式重新认识经验,
超越我们所能赋予幸福的任何意义。
我说过,在意义中复活的过去经验,
不是一代而是许多代人的经验——不是忘记
一些不大可能言喻的事情:
在把握了记载的历史之后回顾,
向着原始的恐怖转首回望。
我们开始发现痛苦的时刻
(是否是出于误解,
畏惧了不该畏惧的事或希望了不该希望
的事,现在姑且不论)也无休无止
和时间一样永恒。对此
我们在别人的痛苦(我们几乎感同身受)中
比在自己的痛苦中体会得更深。
因为我们自己的过去被行动的潮流所掩盖,
而别人的痛苦是一种经验,
不会被今后的事件限制,耗损。
人会改变,而且笑容满面,
然而这痛苦不会改变。
时间这破坏者也是时间这保存者,
好像那条密西西比河,
它上面漂浮着一具具黑人尸体,牛群和鸡笼,
也像酸涩的苹果和苹果啃过后留下的齿印。
滚滚波涛里这座凹凸不平的礁石,
海浪冲击它,浓雾遮掩它;
风平浪静时它是一块纪念碑,
在可以航行的天气里它是航标,停在航道旁,
但在阴沉的季节或突然的暴风雨里,
它就露出了过去经常露的真相。
三
我有时怀疑那是否是印度大神黑天[5]的意思——尤其是——
或者是表达同一事物的一种方法:
未来是一首消逝的歌,一朵皇家玫瑰[6]
或者是一小枝薰衣草,被夹在一本
从未打开的发黄的书页里,
惆怅地悼念那些不在此悼念的人。
上升的路就是下降的路,向前的路就是向后的路。
你不能从容面对它,但此事确定无疑:
时间不是医治者,病人已经不在此地。
当列车启动,乘客们坐下来
吃水果,阅读报刊和公函
(送行的人已经离开了月台),
在成百小时单调的催人欲睡的车轮滚动声中,
他们的脸色由忧愁转为轻松。
前进,旅客们!不是从过去
逃进不同的生活,或者逃进未来;
当铁轨在身后渐渐变窄直至成一条线时,
你们已不是离开车站时的人,
也不是快要到达车站的人;
在那轰鸣的海轮甲板上
望着航迹在身后逐渐分开,
你们不会认为“过去已经结束”
或者“未来就在眼前”。
夜幕降临,在帆索和天线里,
有一个声音在吟唱(虽然不是对准耳朵,
这发出低声的时间贝壳,[7]
也没有用任何语言):
“前进,认为自己在远航的诸君!
你们已不是离开海港时的你们,
也不是快要登岸的人。
此时时间已经隐退,
此处在此岸与彼岸之间,
要用同等的心智去考虑过去和未来。[8]
在身心既非活动又非不活动的时刻
你们可以领悟到这一真理:
‘人在死亡时,他的思想专注于
不论什么存在的形式[9]’——
那是一次将在别人生命中结果的活动
(每时每刻都在死亡的时间),
所以活动的果报不必操心。
前进吧。
啊,航海者们,啊,水手们,
你们这些来到港口的人,你们这些身体
将要受到大海审问和裁判的人,
不论遇到什么情况,
这就是你们真正的前程。”
大神黑天在战场上
也是这样告诫阿周那的。[10]
不是道别,
而是前进,航海的人们。
为那些与海上航运有关的人
四
圣母啊,你的神龛屹立在这海岬之上,[11]
请为船上所有的人,
为那些以渔业为生的人,
和那些指挥航运的人祈祷吧。
也请代那些儿子或丈夫出海未归
的母亲们和妻子们
重复一句祈祷:
汝子之女,[12]
天国之女王。
也请为那些曾在船上的人祈祷吧,
他们的航行结束在沙滩上,海的嘴唇间,
或者永难脱身的黑漆漆的喉咙里
或者大海永久的祈祷钟声传不到
他们耳际的任何地方。
五
与战神马尔斯通话,与精灵交谈
报告海怪的行为,
占星算命,用牺牲内脏或者筛子里的沙土卜卦[13],
在签名的笔迹上观察有无疾病,
从手指上断凶兆,从掌纹里看人的生平,
用阄占或茶叶释预兆,
用纸牌猜测必将发生的事情,
摆弄五角星形或使用巴比妥酸
解析使人感到无名恐惧的、经常出现在脑际的形象,
以此来圆梦幻,解死生;所有这些都是
通常的消遣品、麻醉剂和报刊上的趣闻,
当国家遭难和困惑不解时,
无论在伦敦的埃奇韦尔街或亚洲大陆,
将会经常如此,特别是其中的一些花样。
好奇心使人探索过去和未来
而且坚持了解那方面的意义。
然而,了解时间有限与无限的交叉点
是圣人的天职——
又不是天职,是他一生在
爱、热诚、无私和自我屈从的牺牲中
的一种给予和领受。
对我们多数人来说,恰恰是无法领略的时刻,
时间之内和之外的时刻,
娱人之物消失在阳光里了,
看不见野百里香,
瀑布或冬天的闪电,
听不到太引人入迷的妙音,
然而余音缭绕时,你却与音乐融为一体。
这些仅仅是一个个暗示和猜想,
紧随猜想之后的一个个暗示;
其余则是祈祷、敬奉、磨炼、思考和行动。
猜到一半的暗示,即了解到其中一半的馈赠,是化身[14]。
在这里确实有
几种存在范畴的难以置信的结合,
在这里过去与未来
得到了克服和统一,
在这里行动似乎成了别样的运动
仅仅是被推动的运动
在它自身没有动源,
而是被超人的神秘的力量所驱动。
正确的行动是
不受过去也不受未来的约束。
对我们多数人来说,
这是在此处永难实现的目标;
我们还未被挫败
是因为我们不断努力尝试;
如果我们暂时回归黄泉可滋养
(距紫杉树[15]并不太远)
那沃壤中的生命,
我们,对结局便感到心满意足。
* * *
[1] 原文为法文,les trois sauvages。
[2] 指密西西比河,艾略特生于该河流经的圣路易斯市。他每年夏天跟随父母去马萨诸塞州海边避暑。诗人后来回忆说,当他在圣路易斯时,他想念新英格兰的海边,当他在新英格兰时,他想念圣路易斯旁的密西西比河。与他儿时记忆紧紧相连的密西西比河和露出水面的塞尔维吉斯成了他诗中的象征:过去痛苦的永恒性。
[3] heaving groaner,新英格兰英语中的“呜咽的浮标”的说法,由几个阀门组成的浮标,随着水起水落,发出声响。
[4] Annunciation,天使加百列奉上帝命令,向圣母马利亚报喜说,她将怀孕,生子取名耶稣。
[5] Krishna,印度神话中大神毗湿奴的化身之一,除暴安良之神。
[6] 据艾略特认为,此处出现的玫瑰是具有政治含义的玫瑰,意即英国历史上玫瑰战争的那个玫瑰,另外还有引起美感的象征爱情的玫瑰,以及具有精神意义的玫瑰,这三种玫瑰在某些方面合起来看待。
[7] 指耳朵像贝壳,而贝壳在风中发出低低的声音。
[8] 根据佛教的《瑜伽师地论》,世界万有不过是心识阿赖耶识的暂时显现,人应离弃有无、存在非存在等各种名相,而悟入“中道”。艾略特在诗中常用的“行动”或“活动”(action),即佛家所指的羯磨(Karma),意为造作,泛指一切身心活动。其分类颇多,一般分为身业(行动)、语业(言语)和意业(思想活动)。艾略特在诗中几次引用印度古代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一个基本思想:羯磨——瑜伽。
黑天大神对临战时犹豫不决的阿周那说,他的职责是行动,至于行动的结果他不必管。成败与否,不需人操心,人应以同样的态度或心情对待成功和失败,这就叫做瑜伽。艾略特把瑜伽的概念应用到人对过去和未来的态度上。根据艾略特在诗里表达的意思是:存在于想象中的未来和存在于记忆中的过去不受因欲念而产生的感情的影响。在此时此刻,“此岸与彼岸之间”,过去没有完结,而未来也不在眼前。此时此刻,过去与未来同在。
[9] 这是艾略特引用黑天大神的一句话的前半段,全句为:“人在灵魂离开躯体时,最后不论寓于什么存在形式,他能达到目的,因为他经常专注于那个存在形式。”原意是,人死时的思想会在他来世(即重新投胎时)果报。但艾略特在诗里对原意做了一些变动:结果或果报表现在他人的生命中;在他人生命中结果的那个“行动”是置身事外;对“每时每刻”是“死亡时间”的那些人来说,不想将来,也不考虑行动的果报。
[10] 参见印度古代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第6至11篇:俱卢族和般度族大战前,大神黑天对阿周那说教。
[11] 一说直接呼吁圣母马利亚,一说呼吁马利亚的母亲圣安。
[12] 参阅但丁《神曲·天堂篇》第33歌第1节:“童真之母,汝子之女,心谦而德高,超越一切其他造物,易永久命运所前定者……”
[13] scry,当代字义为:用水晶球占卜,但在古代字义是筛子,或用筛子筛。根据对《四首四重奏》深有研究,并帮助艾略特修改该诗的英国学者约翰·海沃德的解释,艾略特的本意是,用挂在一把大剪刀上的筛子里的沙土占卜。
[14] 费伯出版社社长杰弗里·费伯(Geoffrey Faber)曾就此问过艾略特:“‘Incarnation’在此是耶稣化为人,还是每个人的灵魂转化为人?”艾略特对此未作答。有评论家认为是“永恒在时间中的化身”(the incarnation of the timeless in time)。
[15] yew-tree,常种在坟墓边,因此,此处意指死亡。
小吉丁[1]
一
仲冬的春天是它自己的季节
一直光辉灿烂,虽日落时才露倦容,
它停在时间之内,处在极地与回归线之间。[2]
当短暂的白天由于霜与火而变得最明亮时
匆匆来去的太阳点燃池塘和水渠里的冰,
在无风的寒冷(那是心之热)中,
在一面似水的镜子里
映照出一道晌午时耀眼的亮光。
比树枝上或火盆里的火更烈的光焰
振作麻木不仁的精神:没有风,只有
一年里黑暗时节中的五旬节之火。[3]
在融化与结冰之间
灵魂的活力在颤动。
没有大地或生物的气息。
这是春天而并不受时间的誓约。
树篱因为雪花暂时开放一身披白,
这是比夏花更突然的绽放,
既无满枝蓓蕾也无凋零枯萎,
不在繁衍生息的计划之内。
夏天在哪里呀这不可想象的
零夏[4]?
倘若你这样来,
选择你可能选择的路线
从你可能来的那个地方来,
如果你在山楂花开的季节来,
你会发现五月里白色的山楂花又盛开,
浓郁的芬芳里带着甜味。
如果你像一位落荒的国王夜里来,[5]
到旅途的终点都一样,
如果你在白天漫无目的而来,
当你离开那崎岖的小路,
从肮脏破败的屋子后面,转向
灰暗的宅子正面和墓碑时,
还是一个样。
你原先的来意
现在看来仅仅包在壳体里,
只有在目的实现时(如果能实现的话),
你的目的才显露。你不是来无目的
就是你的目的超过了你预期的终点,
而且在实现的过程中已经改变。
还有一些地方也是世界的终点。
有的在汹涌的波涛间[6]或在深蓝的湖面上,[7]
有的在沙漠[8]中或城市[9]里——
然而在地点和时间上,
这里倒是最近的地方,
此时,此地英格兰。
倘若你到这里来,
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启程,
不论在什么季节或者什么时辰,
往往都一样:你得摆脱理性和观念。
你来这里,不是为了验证,
不是为了指示自己,不是为了传奇闻,
也不是为了送信息。
你来这里是为了跪在
祈祷已经见效的地方。
祈祷远胜于一番话语——祈祷时头脑的
意识活动,或者
祈祷时发出的声音。
死者生前无法言喻的一切,
他们在冥冥之中能告诉你:
死者用火交流思想,
远远超过生者的语言。
此地,永恒的时刻交叉处
是英国,不是其他地方。从来不是而且永远不是。
二[10]
老人衣袖上的灰尘
全是烧过的玫瑰留下的灰烬。[11]
浮悬在空中的灰尘[12]
标志着一段历史终结的地方。
现在吸进去的灰尘曾经是一座住房——
墙壁、老鼠和护壁板。
希求和失望的死亡,
这是空气的死亡。
嘴巴里,眼睛上
是洪水,干旱,
死水和死沙
在争先。
干透了的贫瘠土壤
咯咯地干笑,
朝着无效的劳动呆呆地张望。
这是土的死亡。
水和火继承
这城、野草和牧场。
水和火嘲弄
我们拒献的牺牲。
水和火将要破坏
圣殿和唱诗班席位已毁损的基础,
那已被我们忘却的基础。
这是水与火的死亡。
在拂晓前难以确定的时刻[13]
漫漫长夜接近终结
又回复到无终点的终点
吐着火舌的黑鸽[14]
在它飞归而消失在视界之外
一片片的枯叶像白铁皮
嘎啦啦地扫过寂静的柏油路面
在硝烟升起的三个街区之间
我遇见了一个行人
像被市内晨风席卷的金属片
急匆匆迎面而来。
当我用审视的目光
打量他那俯视地面的面孔
犹如我们在破晓前对初遇的陌生人盯视一样
我突然看见某个已故的大师
我曾认识他,但早已遗忘,只依稀记得
他既是一个人又是许多人,烘焦的脸上
是我熟识的复合鬼魂[15]的眼睛
既很亲切又难辨认。
于是我充当了双重角色,一面大叫
一面又听见另一个人高声叫道:“啊!
你在这里?”
不过我们都不在那里。我依然故我,
知道自己却成了另外一个什么人——
他只是一张逐渐显现的脸,但谈的话
足以使他们不得不开始相认。
而按照一般的风俗人情,
双方生疏,误会也就很难产生,
在这空前绝后的时间交叉时刻
我们相会在乌有之境,
友好地在街上作死亡的巡行。
我说:“奇怪的是我感到安逸,
而安逸是奇怪的起因。因此我说的是:
我也许不领会,也许记不清。”
他却回答说:“我不急于重提
我那些被你忘记的思想和理论。
这些玩艺已达到了目的,不必再管它们。
你自己的也一样,但愿别人宽恕它们,
一如我请你宽恕恶与善。
去年的果实已被吃得一干二净
那吃饱肚皮的野兽会踢开空桶。
因为去年的话属于去年的语言,
而明年的话等待另外的声音。
对于这漂泊不定的幽灵
在两个变得很像的世界之间
道路现在完全畅通,
所以在我把肉体留在遥远的国度以后
我在从未想到要重访的街道
找到从未想要说的话语。
既然我们关心的是说话,
说话强使我们纯洁本民族的方言
并且使我们的思考周密,
让我拿出为老年准备的礼物[16]
酬劳你一生艰苦的努力。
首先,当肉体与灵魂开始分开时
逐渐失去知觉的神经变得僵冷
往日的魅力消失不见,除了幻果的苦味
不给任何许诺和答应。
其次,意识到对人类愚蠢的愤怒[17]已软弱无力,
对不再有趣的事物
却进行痛苦的嘲笑。
最后,回顾起你的所作所为
感到无比的痛心;
对种种动机日后的败露
感到羞愧万分,发觉过去的事情
全做错,全是害人,而且还当善行。
于是蠢人的赞许刺痛你,而荣誉也玷污你。
恼火的灵魂从错误走向错误
除非在炼火中得到新生
在炼火里你必须跳舞似的移动。”
天色将近黎明。在支离破碎的街上
他离开了我,带着惜别的神情,
在汽笛声中消失了身影。[18]
三
有三种情况常常看起来十分相像
其实完全不同,并存在这同一片树篱之中:
对自我,对物,对人的依恋,
从自我,从物,从人中超脱;
依恋和超脱间产生的对自我,对物,对人
的冷漠异于依恋和超脱,犹如生与死,
犹如两种形似实不同的植物——荨麻与羌活
那样的不同。[19]这是记忆的作用:
为了超脱——不是爱得不够
而是爱的扩展,超过了欲望,
从未来和过去中超脱也是一样。
对国家的热爱始于对我们活动场所的依恋,
而后发现那种活动意义不大,尽管从不冷淡。
历史也许是奴役,也许是自由解放。
瞧,那一张张面孔一处处地方消失了
连同尽可能爱过它们的自我,
在另一种模式中变化,更新。
罪愆是不可缺少的[20],但是
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而且
世间万物都会平安无事。
如果我再次想起这地方,
想起那些人,他们不全值得赞许,
他们是既非近亲也非仁慈的人,
但其中一些有着特殊的天赋,
他们都受到共同思潮的感召,
在分裂他们的斗争中团结起来;
如果我想起在暮色中驾幸此处的国王,
想起三个或更多的人被推到断头台上,[21]
想起一些人死在其他地方,死在此地,
死在异邦,全都被遗忘,
想起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悄悄离开人间,[22]
为什么我们纪念这些死者
应该胜于纪念那些垂死的人[23]?
这不是向着过去敲钟,
也不是召唤玫瑰亡灵[24]的咒语。
我们难以复活那些古代的宗派
我们难以恢复那些古代的制度
或者跟上古老的鼓点。
这些人和反对他们的人
以及他们所反对的人
如今都接受了无声的章程
加入了同一个党派。
不管我们从胜利者那里继承了什么
我们还从失败者那里取得了
他们不得不留给我们的东西——一种象征:
一种在死亡中臻于完美的象征。
凭借我们恳求的理由[25]
通过纯洁我们的动机
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而且
世间万物都会平安无事。
四
俯冲的鸽子
带着炽烈的恐怖火焰
划破长空,那火舌宣告
人涤除罪愆和过错的途径。[26]
那唯一的希望,否则就是失望,
在于火葬柴堆的选择
通过烈火,从烈火里得到拯救。
是谁设计的这种折磨?爱。
爱是个不熟悉的名字,隐藏
在那双可爱的手后面,它们
编织了非人力能脱去的无法忍受的火衫。[27]
我们唯有活着,唯有长叹
不是让这个火就是让那个火把生命耗光。
五
我们所称的开端往往就是终点
而到了终点就是到了开端。
终点是我们的出发点。每个短语
和句子都使用得当[28](这里每个词各得其所,
相互搭配得天衣无缝,
词义减一分则不足,增一分则太过,
一种新与旧平易的交流,
普通的字用得准确而无庸俗之嫌,
正规的字用得精当而无迂腐之气,
整个儿亲密无间地在一起跳舞)
每个短语每个句子是结束也是开端,
每首诗是一则墓志铭。任何一个行动
都是向断头台,向烈火,向大海的喉咙
或向难以辨认的墓碑跨前一步:那是我们的起点。
我们与正在死亡的人一同死亡:
瞧,他们离开了,我们与他们同往。
我们与死者同生:
瞧,他们回来了,与我们同归。[29]
玫瑰与紫杉所经历的过程都相等。[30]
没有历史的民族不能从时间里得救
因为历史是永恒的模式。所以,
当一个冬天的下午天色转暗,
在一座僻静的小教堂
历史便是此时,此地——英格兰。
有了这种爱和这种召唤声在心间和耳边[31]
我们不会停止探索
而我们探索的终端
将是我们启程的地点
我们生平第一次知道的地方。
穿过未知的、记忆中的大门
留待发现的世界最后的那块地方
就是我们过去的出发点;
在最长的河流的源头
隐蔽的瀑布声
苹果林里孩子的欢笑
这些欢乐声不为人们所知
因为人们没有去寻找
只是在海潮间歇的寂静里
听到,隐隐约约地听到。
啊,快,此地,此时,永远——
一种极其单纯的境界
(付的代价不比一切东西少)
当火舌绞成火结
烈火与玫瑰合二而为一时[32]
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世界万物也会平安无事。
一九四三年
张子清 译
* * *
[1] Little Gidding,一个信奉英国国教的村社,1626年由尼古拉斯·费拉尔(Nicholas Ferrar,1592—1637)建立。该村社成立时,男女老少大约三十五至四十人,他们企图把宗教的准则与家庭生活联系起来。查理一世曾于1642年到访此处,并于1646年到此避难。1936年5月底,艾略特来此访问,他所看到的是在村社废墟上所建的一座农舍以及十八世纪重建的教堂。他在诗里对处于最黑暗的历史时期之一的英国感慨万千,他似乎在英国国教里找到了精神归宿。
[2] 季节间的突然融合是有限的时间与无限的时间、永恒与现在、上帝与人相交的预兆或象征。这儿也许会引起读者对艾略特后期创作力旺盛的联想。
[3] 参阅《新约·使徒行传》2∶1-4:“五旬节到了,门徒都聚集在一处。忽然,从天上有响声下来,好像一阵大风吹过,充满了他们所坐的屋子。又有舌头如火焰显现出来,分开落在他们各人头上。他们就都被圣灵充满,按着圣灵所赐的口才,说起别国的话来。”
[4] Zero summer,指“仲冬的春天”所预示的极盛期。
[5] 英国国王查理一世(1600—1649)在内战时的内斯比战役中失败后,夜晚躲避此地,企图重整旗鼓,未成,于1649年被处死。
[6] 根据约翰·海沃德为法文版所作的注释,艾略特指的是两个小岛。一个是内赫布里底群岛中的一个小岛艾奥纳岛,爱尔兰传教士圣库伦巴(St. Columba,521—597)于563年在此建立修道院。另一个是霍利岛,圣艾丹(St. Aidan,?—651)于635年在此建立教堂,成为北英格兰凯尔特人传教中心,其后,圣卡思伯特(St. Cuthbert,637—687)在此任主教。
[7] 指爱尔兰威洛克郡的格伦塔洛夫湖,圣凯文(St. Kevin,?—618)在湖边修建了修道院。
[8] 指埃及的圣安东尼(St. Anthony of Egypt,251—356)和其他隐士。
[9] 指意大利帕多瓦,另一位圣安东尼(St. Anthony of Padua,1195—1231)出自此处。
[10] 第二乐章的前三段总结了前面几个重奏中所提及的几种不同的死亡:空气之死,土之死,水之死,火之死。在西方人看来,天地万物由上述四种元素构成。最后一长段描写诗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作为火灾警戒员,巡视在黎明前的街道上,发现眼前的情景如同但丁所描写的地狱。
[11] 艾略特说:“空袭期间,在轰炸以后,尘埃悬浮在伦敦空中达数小时之久。然后逐渐落在人的衣服和袖口上,积一层白色灰尘。我常常夜间在屋顶上数小时而有此体验。”
[12] 下面几行描写诗人目睹伦敦所遭的空袭,“浮悬在空中的灰尘”指炸弹直接爆炸的地方,“吸进去的灰尘”是原来房子被炸毁时所造成的。
[13] 从这一行起直至本乐章最后一行,艾略特大体模仿但丁《神曲》的艺术形式。
[14] dark dove,指轰炸伦敦的德国俯冲轰炸机。
[15] compound ghost,因为这个鬼魂不是单个而是“复合”,所以猜想究竟是谁,很难。不少评论家对已故大师做了不少猜测,一说是乔伊斯,一说是叶芝。也有人猜想不是艺术大师,而是艾略特所推崇的哈佛的欧文·白璧德教授,理由是在后文里提到这个鬼魂已经把他的“肉体遗弃在遥远的岸边”。但诗人本人说过,他在此处心目中主要指的是叶芝和斯威夫特。“烘焦的脸上”句,参见但丁《神曲·地狱篇》中的第15歌第二段:“这群幽灵这样地凝视着,/我为一个幽灵所认出,他拉住了/我的衣边说道:‘真是一个奇迹!’/当他伸臂向我时,我凝神/注视他的被火烧烤的容貌,所以他的焦黑的脸孔/没有使我认不出他来……”
[16] 此处表示诗人对老年人的智慧以及仅建筑在经验基础上的智慧表示失望,因为现实远为复杂,它保存着自己的神秘,并有许多使人惊异之处。
[17] 叶芝曾在他的诗中说过,愤怒和色欲是老年人所表现的两个方面。
[18] 鬼魂通常在鸡鸣时消失。此处是汽笛长鸣,表示解除空袭警报。诗人在这里模仿莎士比亚描写哈姆雷特的父亲的鬼魂消失时的情景:“雄鸡一叫,他就不见了。”
[19] 两种很相像的植物,前者长刺,后者不长刺。
[20] 十四世纪英国神秘主义者朱利安(Julian of Norwich,1342—1416)在一次显圣中被告知:“罪愆是不可缺少的,但是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而且万物都会平安无事。”艾略特引此文,据他讲,旨在增加一些十四世纪的风味。
[21] 指英王查理一世和他的两个近臣托马斯·温特沃斯伯爵和大主教劳德,1649年三人被清教徒处死。其他被牵涉的人也被处死。
[22] 指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1808—1874),他拥护克伦威尔,反对查理一世。
[23] 指伦敦空袭和当时在战争中的受害者。
[24] spectre of a Rose,在此处是双关语,一为芭蕾舞剧名,剧中一少女梦见她曾经戴的一朵玫瑰的亡灵,同时也使人想起英国历史上有名的玫瑰战争。
[25] 朱利安在一次显圣中被训诫:“我们恳求的理由”是爱。
[26] 此处的鸽子意义双关:它既指轰炸伦敦的德国轰炸机,又指圣灵(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常常把三位一体的圣灵画成鸽子),它向下飞时,带着一团圣火。不管是轰炸机还是圣灵的化身鸽子,供人们选择的是这个火葬堆还是那个火葬堆,火(受苦受难)是不可避免的,唯一的选择是无意义的受苦受难还是有意义的受苦受难(净化灵魂)。参阅《荒原》第427行引用但丁《神曲·地狱篇》第26歌。
[27] 因为人生在世受苦受难,不管做何选择,总是难逃脱使人煎熬的火。谁做的这种安排呢?根据诗人的看法,是爱。这个答案现代人常常无法接受。诗人于是打了个希腊神话里穿火衫的比喻:宙斯之子赫克里斯的妻子为重新获得丈夫的爱而给他穿上浸了人首马身怪物血的衬衫,结果衬衫紧贴身体,使他剧痛难忍,不得不自焚而死。
[28] 诗人在这里又一次提到词句的确当配搭如何在一首伟大诗篇里起作用。
[29] 再一次谈到生死的辩证关系,生者与死者构成社会,生者不可能否认过去,因为我们是过去的一部分。
[30] 玫瑰花开一天会逐渐凋谢,紫杉可以生长几百年,但根据诗人的看法,两者持续的过程是一样的。如果领悟这一模式,就能了解过去、现在和未来交叉在一起的永恒性。
[31] 出自十四世纪后半期无名氏所著的宗教著作《无知的云彩》(The Cloud of Unknowing)。
[32] 火象征圣灵的无穷威力,玫瑰象征爱和仁慈,两者结合起来,象征想象中的人生经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