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尔诗
三圣人的旅程[1]
“我们碰上一个寒冷的清晨,
恰恰在一年中最糟的月份,
作一次旅程,如此漫长的旅程;
路途深邃,气候严峻,
冬日一片死气沉沉。”
骆驼伤痕遍体,蹄子太酸痛了,难以驾驭,
躺倒在渐渐融去的雪中。
有时我们会后悔地回想,
斜坡上夏日的宫殿、草坪,
还有遍体绮罗的姑娘端上果子露。
于是拉骆驼的人咒骂、埋怨,
四散逃去,追逐他们的烈酒和女人,
深夜里营火熄灭,无处可以蔽身,
城市又充满敌意、小镇毫无友好之情,
村庄肮脏不堪,索价高得要命:
我们可真是备尝艰辛。
最后我们宁可彻夜旅行,
断断续续地睡上一阵
还有声音唱在我们耳中,说
这是彻头彻尾的愚蠢。
拂晓,我们来到一个温煦的山谷。
在湿漉漉的雪线下,种种植物的气息袭人,
小溪潺潺,一辆水车拍击着黑暗,
三株树[2]映着低低的天空,
一匹年迈的白马[3]在草地上奔腾。
然后我们来到一家门楣上绕着葡萄叶子的酒店,
敞开的门里,六只手为几片碎银掷着骰子,
脚又在踢空空的盛酒的皮袋。
然而依旧没有消息,于是我们继续赶程,
傍晚时到达,一点儿也不算太早地
找见那个地方:它(你或许会说)令人满意。
所有这些都是遥远的往事,我记得,[4]
我愿意重新再做一遍,但是写下来,
写下这个:
我们被领着走了那一段路程
为了新生活或是死亡?当然,有一个人诞生,
我们有着证据,毫无疑问。我以前也曾目睹过诞生和死亡,
但总以为它们截然不同;那个诞生对我们
是艰难和剧烈的痛苦,就像死亡,我们的死亡。
我们回到我们原先的地方,这些王国,
但在旧时的律法中[5]这里再也不得安宁,
一群不同的人民抓紧他们的众神。
我本应对另一次死亡感到高兴。
裘小龙 译
* * *
[1] 据《新约·马太福音》2∶1;2∶7-13,耶稣诞生时,有三个圣贤从东方来朝拜。但艾略特用嘲讽的笔触反写其中一位的朝圣之旅的回忆,仿佛留在他脑际的仅是沿途遭受的屈辱和艰辛,而对耶稣诞生这一事件他却感到稀里糊涂,根本不能理解。当然,艾略特的故作反语,还是为了让读者意识到:不信教的人无法理解宗教的真正意义。
[2] 参见《新约·路加福音》23∶33,耶稣遇难处有三个十字架,一个是耶稣的,两个是“罪犯”的。
[3] 按《新约·启示录》19∶11-21,耶稣骑在一匹白马上。
[4] 从这一行起,艾略特点明老人讲故事的戏剧性场景,这一场景的构思可能受到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一篇散文诗的影响。
[5] 新的律法即指基督教。
西面之歌[1]
主啊,罗马的风信子在盆中盛放,
冬天的太阳爬上了白雪覆盖的山岭;
这个顽固的季节已经站住了脚跟。
我的生命是轻轻的,等待死神之风,
就像一根在我的手背上的羽毛。
阳光下的尘土,角落里的记忆,
等待那往死地冰冷地吹的风。
施予我们你的和平。[2]
我在这个城里行走了多年,
守着斋,守着信仰,照顾穷人,
得到过也给予过荣誉和舒适。
人们有求总能进我的门。
当那悲哀的时刻来临,
谁会记得我的房子,那里住着我儿孙的儿孙?
他们将走山羊的路,去狐狸的窝,
逃离异国的脸和异国的剑。
在捆绑、鞭笞和哀叹[3]的时刻之前
施予我们你的和平。
在荒凉山[4]的宗教许愿堂前,
在母性之痛苦的那一钟点之前,[5]
此刻,在这个死亡的诞生季节,
让那个婴孩,那依然不说和不被人说的词,
把以色列的[6]安慰
施给一个活了八十岁而没有明天的人。
遵照你的旨意。
他们将世世代代赞美你,
因为光荣,因为嘲讽,
光接着光,登上圣者的梯子。
不是为了我,这烈士的境界,思想和祷告的狂喜,
不是为了我,这最后的景象。
施予我你的和平
(一把利剑将刺穿你的心[7]
和你自己。)
我已对自己的生活和后人的生活感到厌倦,
我正死着自己的死和后人的死。
看到了你的拯救后,
让你的仆人离去吧。
裘小龙 译
* * *
[1] 西面的故事见《新约·路加福音》2∶25-35。西面是个年老而虔诚的犹太人。他住在耶路撒冷,日夜等待摩西的来临,圣灵向他显示说他能活到看见耶稣后才死。他来到了寺院,新生的耶稣正在那里受割礼;西面将耶稣抱在怀里,他自己生命的使命也就完成了。西面激动地说:“主啊!如今可以照你的话,释放仆人安然去世;因为我的眼睛已经看见你的救恩,……”西面还向马利亚预言了将来的苦难,艾略特在诗中从13行起写及了这点。在晚期诗中,艾略特常常取材于一些历史上的故事与传说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这首诗一方面反映了他自以为终于在宗教中看到了希望,另一方面也流露了他对人类社会前景的悲观思想。不过在艺术技巧上,这种写法并非“借题发挥”,而是从诗的戏剧性场景发展出来的。
[2] Grant us thy peace,祈求上帝祝福的一种连祷。
[3] 耶稣临刑前曾受到鞭笞,受难时人们一片悲哭。
[4] mountain of desolation,即髑髅地,耶稣被钉十字架之处。
[5] 据记载,耶稣死于“第九个小时”。
[6] 按《旧约·约书亚记》23∶5,以色列是上帝答应赐给犹太人的国土。
[7] 西面对马利亚的预言。
一颗小小的灵魂[1]
“从上帝的手中遣出,那单纯的灵魂!”[2]
来到一个充满变化的灯光和噪声的乏味世界,
来到亮的、黑的、干的或潮的、冷的或暖的一切中;
在桌子腿和椅子腿中间移动,
升起或落下,攫住膝盖和玩具,
勇敢地前行,猛然又吃一惊,
退回到手臂和膝盖的角落中
急于得到安慰,在圣诞树的
璀璨辉煌中获得乐趣,
煦风中,阳光下,大海里的乐趣,
揣摩着阳光在地上排出的图案
还有围绕一只银盘奔跑的牡鹿;
搞混那现实的和那幻想的事物,
满足于玩玩牌——皇帝和皇后,
仙女做些什么,仆人又说什么。
成长中的灵魂的沉重的负担
日复一日,越发迷惑、冒犯,
周复一周,越发冒犯、迷惑;
因为那种“是和似乎是”[3]的规则,
还有可能和不可能,欲望和抑制,
生存的痛苦和梦的麻醉
在《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后面的
窗台上蜷起了小小的灵魂。
从时间的手中遣出,那单纯的灵魂[4],
优柔寡断,自私自利,怪模怪样、一跛一瘸,
不能向前行走,或者往后退回,
惧怕温暖的现实,慷慨的善行,
拒不承认血液缠扰不休的关系,
自己影子中的影子,自己阴郁中的幽灵,
堆满尘土的房里留下混乱的纸张,
领了临终圣餐后,生活于一片寂静之中。
为基特里尔[5]祈祷,他追求速度和权力,
为鲍丁祈祷,他被人炸得血肉横飞,
因为前一个人发了大财,
而后一个人走了自己的路,
为弗劳莱特[6]祈祷,他在紫杉中被猎犬撕碎,
现在为我们祈祷,在我们出生的时刻祈祷。
裘小龙 译
* * *
[1] 原标题为拉丁文,Animula,诗写的是一颗小小的灵魂的成长过程。
[2] 第1行诗引自但丁《神曲·炼狱篇》第16歌,艾略特稍作修改。
[3] 这是从弗·赫·布拉德利著作中引申出的,他的《现象和实在》探讨了现象(看来)和实在(存在)的区别,这里暗示成长中的灵魂所面临的问题。
[4] 从这行起,艾略特描绘缺乏宗教信仰的灵魂。
[5] 艾略特本人说过:基特里尔和鲍丁“代表两种不同类型的生涯,前者是机器时代中的成功者,后者死于上一次战争(即第一次世界大战)”。
[6] Floret,艾略特说是一个虚构的名字。
玛丽娜[1]
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区域,世界的什么角落?[2]
哪些海洋哪些海岸哪些礁石哪些岛屿
哪些海水轻轻拍打着船舷
松树的芳香和画眉的歌声透过浓雾
哪些意象回旋
噢,我的女儿
那些磨尖狗[3]的牙齿的人,意味着
死亡
那些与蜂鸟的光彩一起闪耀的人,意味着
死亡
那些端坐在满足的猪圈中的人,意味着
死亡
那些享受动物的狂喜的人,意味着
死亡
他们变得轻若鸿毛,为一阵风吹去
一阵松涛,画眉的歌声,浓雾的回旋
在这个恩惠中溶失于空洞
这张脸是什么,更模糊而更清楚[4]
手臂的脉动,更虚弱而更强壮——
给于或借于?比星星更远,比眼睛更近
低低的私语和小小的笑声在树叶间和匆匆的步子中
熟睡着,那里海浪相遇海浪。
第一斜桅结冰断裂,油漆过热剥落。
我做了这次航程,我已忘却,
现在又记起。
索具脆弱,船帆腐烂
在一个六月和另一个九月之间。
做得无人知晓,仅仅意识到一半,秘密的,我自己的。
龙骨翼板的外板漏水,船缝需要堵紧
这个形式,这张脸庞,这种生活
活着为了生活在一个超越自我的时间的世界里;让我
为这种生活摒弃我的生活,为那没说的词摒弃我的词,
那苏醒的,嘴唇张开,那希望,那新的船只。
哪些海洋哪些海岸哪些花岗岩岛屿向着我的船骨
画眉透过浓雾婉转
我的女儿。
裘小龙 译
* * *
[1] 这首诗取材于莎士比亚的《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Pericles,Prince of Tyre)。戏中亲王的女儿玛丽娜生在船上,但于旅途中遗失,亲王认为她已经死去。后来玛丽娜长成一个姑娘,奇迹般地回到父亲身边。艾略特认为“相认”这一幕是很了不起的,是“纯戏剧化的完美范例”。评论家一般认为艾略特借用这一戏剧场景,描叙他自己在宗教中找到生活的真正意义,因此也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
[2] 出自塞内加(Seneca,约前4—65)的悲剧《疯狂的赫拉克勒斯》(Hercules Furens)。赫丘利斯在因朱诺引起的一场疯狂中杀害了全家后,渐渐醒悟到自己的罪行,说了这段话。艾略特用这段引语,将恐惧变成了新生的惊讶。
[3] 狗在这里作为威胁和邪恶的象征。
[4] 这几行也可指剧中父亲刚看到他女儿的情景。
圣诞树的培植
对圣诞节有几种态度,
其中的一些态度我们也许不予理会:
社交型、迟钝型、明显的商业型、
喧闹型(酒吧一直开到半夜)、
幼稚型——与小孩对圣诞节的看法不同
对小孩而言,蜡烛是天上的星星,
在树梢上展翅飞翔的金色天使
不仅仅是一种装饰,而且就是天使。
小孩对着圣诞树感到好奇:
让他继续他的好奇心,把圣诞盛宴
当作一件大事而不是为了盛宴而盛宴;
于是就有了记忆中初次见到圣诞树
闪闪发亮时的惊喜,
于是就有了获得新礼品时的惊喜
(每一样礼品散发着特有的激动人心的气味),
于是就有了吃鹅或火鸡的期待,
它的模样引起料想中的畏怯,
于是就有了在今后不会忘却的敬畏和欢乐,
在厌倦了的习以为常、疲惫不堪、沉闷无聊、
对死亡的觉悟和对失败的觉醒里,
或者,在皈依的虔诚里
——这种虔诚可能有自负的色彩,
这对上帝而言很讨厌,
而对小孩而言则是无理
(在这里我也满怀感激地记起
圣露西[1],她的赞美诗,她的火冠):
于是在终了前就有了第八十个圣诞
(“第八十”意味着不管是什么都是最后一个),
每年情感累积起来的记忆
也许会浓缩为极大的欢乐,
当恐惧降临到每个人身上时,
也会变成巨大的恐惧:
因为开始将提醒我们终了,
第一次降临将提醒我们第二次降临[2]。
张子清 译
* * *
[1] St. Lucy,基督教殉难童贞,西西里岛锡拉库萨市的主保圣人。她因拒绝一异教徒求婚,被残酷迫害基督教徒的罗马皇帝处死。
[2] 指基督的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