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季之夜
人人都知道,在平凡正常的年间,有时候会从岁月的子宫蹦出来一个奇怪的年份。那是一些不同的年份,独特的年份,逆子之年——就像手上第六个小指头——在这些光阴的某处会生出一个虚幻的第十三个月份。 [1]
我们说它虚幻,因为它很少是发育完全的。就像高龄产妇生出的孩子,它生长得总有些迟缓。它成了一个侏儒之月,像是半枯的旁枝。与其说它是真实的,不如说它是人们想象出来的。
罪魁祸首正是那不懂得自我节制的年,它那恣意放荡、姗姗来迟的活力。有时候八月已经过去了,而夏天那粗壮老迈的树干却还习惯性地从它腐朽的树洞中继续生出杂草般的日子,把这些荒废又愚蠢的日子强加给我们。它们就像玉米穗一样空洞又无法食用——它们是空白的日子,令人吃惊,不被需要。
这些日子参差不齐地生长,奇形怪状,彼此黏在一起,一个长在另一个上头,像是怪物的手指。它们不断冒出新芽,然后卷成一个无花果。
有人把这种日子比作秘密安插在岁月之书某些章节之间的伪经,或是隐藏在书页之间的重抄本 [2] 。或者,它们像是没有印上任何东西的白纸,让疲倦的双眼可以把瞳孔中饱满的图像和色彩滴在这些空白的页面。这些残像变得越来越苍白,于是,当眼睛被再次拽入新章节和新冒险的迷宫之前,能够在这白色的虚无地带休憩片刻。
啊,那一年老旧泛黄的冒险传奇,那分崩离析的巨大日历!它被人遗忘在时间的档案室,它的内容则在页面之间不断生长,冒出新芽。那些月份里的废话,匆促中自然发生的谎言、大话和梦呓,在其中不断繁殖膨胀。啊,当我在这本日历破损的边缘写下这些关于父亲的故事,我不也是抱着一个秘密的希望——期待这些故事有朝一日会在这本美妙的、分崩离析的书那泛黄的页面间悄然长大,融入书页翻动的巨大的沙沙声中,成为它的一部分?
我们现在要说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一年的第十三个月份,那多出来的、有点不真实的月份,在巨大日历那十几张空白页里。
那时候的早晨有一种奇怪的清爽和新鲜。从宁静、清凉的时间的流动,从空气中全新的气味,从光线不同的密度,我们感觉已经来到了另一个序列的日子,来到了神之年的全新地带。
在这些新的天空底下,四处颤抖着嘹亮又新鲜的声音,像是在全新的空房子里一样,散发着油漆和涂料的味道,还没有被使用过的东西的味道。我们怀着奇异的感动尝试这些新的回音,好奇地从上面掰下一小块,就像是在某个凉爽、清醒的清晨,在即将展开旅程的前一天,掰下一小块蛋糕来配咖啡。
父亲又坐在店铺后面的办公室里了,那个小房间有着拱形的屋顶,摆满了一格一格的文件柜,使得整个房间看起来像蜂巢一样,一片一片的文件、信函和发票不断剥落下来。从纸张的窸窣声,从永无止境的翻阅中浮现出那个房间被分成方格的空洞存在。当文件不断被叠来叠去,那些数不清的公司徽标在空中形成了一幅神化的雄伟景象。在这景象中有一座工业重镇(从鸟瞰的角度),被冒着黑烟的烟囱、一排排的奖章,以及蜿蜒曲折的艺术字体写成的公司名称簇拥包围。
父亲坐在那里,像在鸟舍里一样坐在挑高的桌子上,从文件柜的鸽舍中传来纸张的嚓嚓声,所有的鸟巢和树洞中都充满了数字的啾鸣。
巨大店铺的深处每天都变得更加幽暗丰饶,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布料:呢绒、雪维特、天鹅绒、灯芯绒。在那些阴沉的货架上,在冷色系毛毡的货仓和杂物间里,那些黑暗中沉积的色彩持续增值,价值比原先多出百倍。这份秋天的雄厚资金不断增长,变得深沉,在架子上占领越来越广的领地,像是坐在某个大剧院的楼座上一样,每个早晨它都会补齐、增生出新的货品。这些货品被装在箱子或包裹里,由搬运工连同清晨的凉意一起带入——这些留着大胡子的工人喘着气,把货品扛在熊一样的肩膀上搬进来,他们身上散发着雾气,里头充满了秋天的新鲜和伏特加的味道。店员们把这些发出多彩嘶声的货物卸下来,仔细地用它们填满高架上所有的夹缝和空隙。这是一场秋天所有色彩的大型记录,它们层层叠起,依色泽分类,往色谱两端上下游移,走过所有色彩的音阶。我们从最低的音键开始,忧伤而羞怯地尝试那泛白的低音和半音,接着往上来到遥远的浅灰地带,再过渡到哥布林挂毯般的绿与蓝。越往上走,和弦便更加丰富,我们来到深沉的海军蓝,来到遥远的靛青森林和沙沙作响的丝绒公园,我们穿过赭色、血红、赤褐和深棕,最后到达枯萎的花园,进入它们窸窣作响的阴影,最终闻到蘑菇晦暗的气味,走进秋夜深处木屑的呼吸,以及最黑暗的男低音沉闷的伴奏。
父亲沿着这些丰富的秋天织品漫步,安抚着它们身上正在崛起的能量,让它们安静下来。这季节的力量虽然寂静,却无比强盛。他想要完整地储存这里的色彩,越久越好。他害怕拆散它们,用这秋天的储备去换取现钞。但是他知道,他感觉到了,那个时候会随着秋风一起到来。那掠夺者般的温暖秋风会吹过这些架子,然后这些色彩会被释放出来,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止它们倾巢而出。这些色彩会像河流一般泄洪,在全城爆发。
盛季到来了。街道上生气蓬勃。下午六点,城市陷入一片发烧的狂热,屋子起了红晕,人们活力十足地漫游,胸中仿佛有火在烧。他们的脸上和唇上带着明亮的色彩,他们眼中闪着节庆的光辉,既美丽又邪恶。
父亲徒劳地发出警告,徒劳地以诅咒的手势威胁下方的人群。他们没有听到,也没有注意到他。鸟儿们纷纷掉落下来。它们被石头击中,沉重地悬在半空,在空中就已经枯萎。还来不及掉到地面,它们就已变成一堆没有形状的羽毛。
一眨眼的工夫,高地上就堆满了这些奇异又美妙的鸟尸。在父亲冲到屠杀现场之前,这神奇的鸟类氏族就已经躺在地上死了,横尸在岩石之间。
直到现在,父亲才能近距离观察这个可怜的粗制滥造的世代,这些鸟儿廉价可笑的躯壳。
它们像是一束束巨大的羽毛,里面随随便便塞满放了不知多久的腐肉。在许多鸟儿身上看不出哪里是头部,因为这又肥又长的部位看起来并不像是灵魂的居所。有些鸟身上长满了乱糟糟的纠结的毛发,像是野牛身上的一样,闻起来有一股恶臭。有些鸟看起来像是脊背隆起的光秃秃的死骆驼。剩下的鸟显然是用某种纸张做的——表面十分缤纷美丽,里头却什么都没有。当你走近去看,它们根本只不过是一堆扇形的孔雀羽毛,到底是为什么有了生命的假象,这一点实在让人毫无头绪。
我看到父亲忧伤地归来。虚幻的白昼已慢慢染上平凡的清晨的色彩,在这废墟般空荡荡的店铺里,最高的货架吸饱了早晨天空的颜色。在消逝的风景的片断之间,在夜晚场景毁坏的翼幕之间——父亲看到从睡梦中苏醒的店员。他们在一匹匹呢绒之间站起身来,对着太阳打哈欠。在二楼的厨房,阿德拉顶着一头乱发,挺起被阳光晒暖的身体,正在用磨子研磨咖啡。磨子抵在白色的胸脯前,咖啡豆于是有了光亮和体温。一只猫正沐浴在阳光里。
* * *
[1] 希伯来历是一种阴阳合历,因为阳历的一年有365天,而阴历只有354天,于是会有多出来的月份,设置为闰月。希伯来历每19年7闰,但闰月统一放到闰年的第六个月之后。
[2] 写在已经使用过的羊皮纸上的手抄本(原本的文字事先被擦去),可引申为具有多重意义的文本。
[3] 原文为makówka。这个词在波兰文中也有“头颅”的意思。
[4] 又称智天使。在西方基督教艺术里,智天使最常见的样子是长着翅膀的婴儿头,所以这个字也有“漂亮的男孩”的引申意思。
[5] 这里暗指圣经中天使和人类女子交媾的典故。见《创世记》:“神的儿子们看见人的女子美貌,就随意挑选,娶来为妻。”
[6] 这里指《出埃及记》中,摩西以手杖击打磐石,使河水流出的故事。
[7] 圣经中的国度,大致相当于今日的以色列、约旦河西岸和加沙一带,是雅各和他的族人居住之地。
[8] 迦南神话中掌管自然及生育的神。
[9] 一种有兜帽的大衣,过去僧侣的服饰。
[10] 犹太公议会,古代以色列由七十一位犹太长老组成的立法议会和最高法庭。
[11] 普钦内拉(pulcinella)和哈利昆(arlecchino)是意大利即兴喜剧中的人物,前者会以大声的悄悄话告诉观众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而后者则身穿五彩格子衣服,以笑话和杂技娱乐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