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
1
那年冬天的尽头特别吉祥。在清晨的边缘,日历上五彩的预言在雪中绽放,映出一片鲜红。由于星期天和节日那明亮的红色,一个星期有一半的日子都闪耀着它的反光。这些日子在只有三分钟热度的虚幻火焰上冰冷地燃烧,人们被迷惑的心刹那间因为这启示般的红色跳得更快了。但这红色什么也说明不了,它只是一个提早到来的警示,是日历五彩缤纷的谎言,用鲜明的朱红画在每个星期的封面上。从主显节开始,我们每天晚上坐在铺了白桌布、摆满烛台和银器、布置得很漂亮的桌前,无休无止地用纸牌算着未来的命运。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窗外的夜变得越来越明亮,像是沾满了糖霜一样闪闪发光,充满不停冒出来的杏仁和糖果。月亮这个永远不知疲倦的变脸大师深陷在它深夜的练习中,继续变换着容貌,越来越明亮,使出了裴芬伦斯牌戏 [1] 中所有的人物,重复了所有的花色。白天的时候它则站在边缘,预先做好准备,像黄铜一样黯淡无光——有如带着闪亮梅花标记的忧郁的J——等待自己上场的机会。在此同时,整座天空中的小云朵绵延、无声地游过月亮那孤独的侧脸,用不停变换形状、像是从珍珠子宫诞生出来的鳞片隐隐遮住它。整个傍晚,月亮就在那艳丽多彩的天空下滑行过珍珠的子宫。之后,日子就这么空洞地一张一张翻了过去。旋风带着巨响呼啸过屋顶,贯穿了冷却的烟囱,在城市上方筑起想象的鹰架,然后又把这空中的建筑捣毁,让碎裂的椽柱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有时候在远方的郊区会有火灾爆发。扫烟囱的人在屋顶和露台上,在四分五裂的铜绿色天空下奔驰过整座城市。他们从一个屋顶走到另一个屋顶,在城市的尖端和旗帜上,从空中的视野俯瞰,梦想着旋风会把女孩闺房的屋顶打开那么一下子,然后又很快地把城市这本翻腾的巨著砰然合上。这令人惊异无比的章节持续了许多个白天与黑夜,然后旋风疲弱了下来,逐渐歇止。店员们在橱窗里挂上了春天的布料,室内的气氛因为羊毛料子柔软的色彩而温和起来,染上了薰衣草的颜色,开出木樨草苍白的花。雪收缩起来,折叠成婴儿般柔嫩的羊毛,融入干燥的空气中,被深蓝色的微风一口干尽,接着被辽阔、凹陷、没有阳光亦没有云朵的天空吸收了。有些人家的公寓里,夹竹桃已经开花。一打开窗户,麻雀无忧无虑的叽叽喳喳就在蓝色日子的迟钝沉思里填满了整个房间。在城市干净的广场上,苍头燕雀、红腹灰雀和山雀暴烈地推挤互殴,发出尖锐恐怖的叫声——然后一阵风吹过,它们惊吓地四下逃窜,在空洞的湛蓝中像是被擦掉一样消失无踪。有一下子,你眼中还留着它们斑斑点点的色彩——像是丢到明亮空间的彩色碎片——接着这些颜色也消融在眼睛淡漠的蓝色中。
叔叔发挥得十分出色。他从来没有违抗过命令。他走出了自己的复杂性(之前他一直不断在其中迷失、理不出头绪),现在他终于找到了统一简单的规则的精华,此后只要始终如一地服从它。以他那些不易管理的各项事务为代价,叔叔得到了简单无忧的永恒生命。他快乐吗?这是个空洞的问题。这个问题只对拥有许多种选择可能和替代方案的生命体才有意义,因为有这些,眼前的现实能局部地和实际的可能性对立,并且在其中得到反射。但爱德华叔叔没有其他的可能,快乐—不快乐这种相对性对他而言不存在,因为两者彻头彻尾地相同。看到他如此精准、严谨地运作,你实在无法不感到佩服。甚至他那尾随他的脚步找到这里来的妻子特丽莎,也无法克制冲动,时不时就按一下按钮,好听到那尖锐、洪亮的声音,她在其中听到了丈夫的音色,从前,他在生气的时候会发出那样的叫声。至于叔叔的女儿呢,我们可以这么说:父亲的事业让她叹为观止。后来她甚至在我身上为她父亲进行了某种复仇,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2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下午变得越来越长。我们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这些过剩、空洞生涩、没有任何用途的时间,以空虚的黄昏把夜晚拉长了。阿德拉早就洗完了碗、打扫了厨房,现在无助地站在阳台上,什么也不想,看着晚间苍白的远方染上泛红的色泽。她那在别的场合仿佛会说话的美丽眼睛,现在因为呆滞的思绪变得空洞无神——只是又圆又大,散发着光芒。她的皮肤在冬天的尾声干涩起皱,在厨房的油烟中变得灰暗,现在在春天逐渐盈满的月亮的引力下年轻了起来,染上牛奶和搪瓷的光泽以及燃烧的色彩。现在她胜利地站在店员们之间,他们都因为她黑暗的眼神乱了方寸,离开本来就已厌倦的酒馆和妓院,围绕在她身边,震慑于她的美丽。他们寻找其他接近她的方式,准备好要为这种新关系放弃一些事物,开始认同正面的事实。
父亲的实验并不如预期般在日常生活中造成颠覆。把动物磁性嫁接到现代物理上也没有出现任何结果。这并不是说父亲的发现中没有正确的种子。但真理并不会保证概念成功实现。我们对于形而上的饥渴是有限的,很快就能获得满足。父亲正站在新的美妙发现的入口,而我们支持者和学徒都开始感到厌倦,变得散漫。我们越来越频繁地表现出不耐烦,有时甚至公开抗议。我们的天性反抗着基本法则的松动,我们已经受够了奇迹,希望回到永恒秩序那古老、可信、踏实的平凡中。父亲懂这一切。他明白,他已经走得太远,于是停止了那些狂野的主意,阻止它们继续往上飞升。这群优雅的女学徒和胡子翘翘的男学徒人数一天天减少。父亲想要有尊严地退场,准备宣布他最后的、具有总结性的理论——这时,突然发生的一桩新事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带到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
有一天,我哥哥从学校回来,带来一个不可思议却千真万确的消息:世界末日将在近期来临。我们叫他再说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没有。这个难以置信、不管从哪个角度都无法理解的消息正如我们所听到的。没错,世界——就像现在这样,一点也没有准备好,也没有完成,在一个偶然的时空,没有下出任何结论,没有跑到终点,仿佛一句说了一半的话,没有句点和惊叹号,没有最后审判及天谴,好像是在一段最棒的友谊中,忠实地遵守双方的约定和彼此认可的规则——就要这样失败了,简简单单,不可逆转。不,这和预言家早就提出的末世论、悲剧的终结和《神曲》的最后一幕无关。不,这个世界末日更像是一个脚踏双轮车的马戏表演、喧哗又充满咒语的美妙魔术,或是具有教育功能的实验——在所有进步派人士的掌声中进行。几乎所有人立刻相信了这个消息。那些露出恐惧和发出抗议的人们马上被谴责。喔,为什么他们不能理解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最有进步性、最能代表自由思考,它站在时代尖端,是个体面尊荣的结局,甚至能让那最高智慧也感到光荣?他们带着热情说服他人,从笔记本撕下纸页画给他们看,充满自信地展示、说明,高高凌驾于反对者和怀疑者之上。在杂志及画刊上出现了整页的插画,以效果非凡的场面呈现出灾难预期的样貌。在那里,拥挤的大城市陷入夜晚的恐慌,发亮的天空中密布着光线和各种现象。我们可以看到那遥远流星体令人惊异的活动,它弧形的顶端停留在天空,貌似静止地朝地球方向飞行,以每秒多少光年的速度向此逼近。就像马戏团的闹剧里一样,帽子高高飞向天空,人们的头发竖了起来,雨伞自动开启,秃头在飞走的假发下露出光溜溜的脑袋——在漆黑、巨大的穹苍底下,所有星星都在同一时间发出闪烁的警告。
某种节庆的气氛进入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行为举止渗透着某种狂热、郑重和神圣,以宇宙的叹息扩张我们的胸口。地球因为节庆的骚动和千百人强烈的狂热,在一个又一个夜晚不住沸腾。黑暗巨大的夜晚降临了。厚厚的星云包围地球,闪烁着数不清的光点。在行星黑暗的空间里,这些丰富、辽阔的骚动洒落着流星的粉尘,从一个深渊到另一个深渊。迷失在无垠的空间中,我们几乎失去脚下的土地。困惑,失去方向感,我们像是对跖点 [8] 上的居民,头顶朝下地悬挂在倒置的天顶,我们就这么在星辰的骚动中游荡,用沾了口水的指尖滑过所有的光年,从一颗星到另一颗星。我们像是四散的部队漫游过天际,跑向所有的方向,跑过夜晚未完成的各个阶段——我们是这个被遗弃的地球的移民,掠劫无垠无涯的群星。最后的防线分崩离析了,骑着脚踏车的人们驶入星际的黑色空间,高高翘起前轮,在行星之间的真空中进行静止不动的飞行,在此同时,那真空正创造出更多新的星座。他们沿着盲目的轨道往前飞驰,标示出失眠宇宙的道路和小径,不过事实上,他们依然留在行星的沉睡中,像煤灰一样黑,仿佛把头伸进了烤炉的风口——那是所有盲目飞行最后的目标和终点。
在短暂、混乱、半梦半醒的白日之后,夜晚有如嘈杂的巨大国度般展开。群众蜂拥冲上街道,占据了广场,一眼望去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仿佛打开的木桶里的鱼子酱,在翻滚中闪着一道道铅弹的光芒,在焦油般黑暗、因为星光而喧哗不已的夜空下川流不息。楼梯在几千人的重压下损坏了,在所有的窗户前出现了绝望的人影,这些坐在移动木块上的火柴人在疯狂的兴奋中跨越了窗台,蚂蚁般形成一条活生生的锁链,叠成一座人肉之塔——一人踩在另一人的肩膀上——他们从窗户流泻下来,流到广场之上,因为焦油桶的光泽而闪闪发亮。
我们垂着头回到日常的事务中,心中满溢着失望。人们匆忙地把宇宙的远景收起来,生活于是回归寻常的轨道。那些日子里我们夜以继日地不停沉睡,要把失去的时间睡回来。我们一排排睡在已经变黑的公寓里,被睡梦压得四肢无力,被自己的呼吸抬起,走在没有通往任何地方的轨道上,在没有星光的梦中。带着发出尖锐鼾声的肚腹,有如歌唱的风笛——我们就这么浮浮沉沉地飘过,征服夜晚那些没有道路和星光的荒原。爱德华叔叔永远地沉默了。空气中依然回响着他绝望叫喊的回音,但他本人已经不存在。生命随着那轰隆隆的病态发作从他身体里溜了出来,封闭的电路打开了,而他则轻松地往越来越高超的不朽迈进。在黑暗的公寓里,只有父亲一人是醒着的。他静悄悄地在充满如歌鼾声的房间之间走来走去,有时候他会打开烟囱的通风口,微笑地望一眼那黑暗的洞穴,在那里,封闭在玻璃安瓿中,微笑的何蒙库鲁兹正做着永恒的美丽迷梦,环绕在霓虹的光芒里。它的角色已经被判定、除名、远离了舞台——只存放于天空那存有众多记录的档案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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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中的牌戏名称是preferans,是一种起源于法国,流传到奥地利,最后在俄罗斯发扬光大的纸牌游戏。游戏使用三十二张牌,由三到四个人一起玩。
[2] 路易吉·阿罗西奥·伽尔瓦尼(Luigi Aloisio Glavani),意大利医生、物理学家与哲学家。他将一条被解剖了的青蛙的蛙腿穿过铁丝悬挂在铜钩上,发现蛙腿的肌肉有痉挛性抽搐。他认为电流源自腿部神经,并把这个电流称为“动物电”。亚历山德罗·伏打(Alessandro Volta)不久之后提出反驳,指出蛙腿只是一个导体,电流是由铜和铁两种金属产生的。不过,流电(Galvanism)一词还是流传了下来,用来描述化学活动产生的直流电。
[3] 脚踏两轮车(velocipede)是早期的自行车。
[4] Panta rei,拉丁文,意为“一切都是流动的”。
[5] Principium individuationis,拉丁文,意为“个别化原理”。
[6] 动物磁性(animal magnetism)是奥地利医生梅斯麦(Franz Anton Mesmer,1734—1815)提出的理论,他认为空气中和动物体内存在着一种磁流,疾病产生的原因是身体里的磁流受到阻碍,所以要让人恢复健康,首先要调理体内的磁流。
[7] 一种原电池,由法国科学家乔治·勒克朗谢(Georges Leclanché)在1866年发明。
[8] 对跖点(antipodes)是地理学与几何学上的名词,即位于球体直径两端的点。从地球表面上某一地点向地心出发,穿过地心后所抵达的另一端,就是该地点的对跖点。对跖点也可称为地球的相对极。
[9] 摆线是数学中众多的迷人曲线之一.它是这样定义的:一个圆沿一直线缓慢地滚动,则圆上一固定点所经过的轨迹称为摆线。外摆线是一个圆沿着另一个定圆的外侧无滑动地滚动时,动圆圆周上的一点所描绘的点的轨迹。
[10] 据《但以理书》记载,伯沙撒是新巴比伦最后一位君王。他在宴席上看到一只手出现在墙上,写了一些难解的字,于是找但以理来解读。但以理读出文字,告诉伯沙撒他的国家即将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