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枯淡的风格
我无法认可“枯淡的风格”或是“清寂”这类的提法。简单来说这完全就是一种逃避的态度,这一态度能够站得住脚,其实从反面说明了如下事实:人类的正道存在于肉体、欲望和生死的纠葛之中,人往往会被这些纠葛缠住,苦恼不已。但是,在面对人生时,“枯淡的风格”或是“清寂”这种态度径直肯定了肉体或欲望的纠葛,丝毫不施加任何作为,自己却从中抽身而出,不承受任何创伤和痛苦,并将此奉为至高境界。自私自利、一心只顾自己这一论调,到了这里仿佛也庄严神圣起来,由是让人颇感愉悦。
说到“枯淡的态度”,如果只是为远离烦扰而躲到深山中去尽享孤独,如果只是单纯逃避,那也尚可忍受。但实际却并非如此,它肯定了所有现世的纠葛,自己却不承受纠葛带来的任何创伤和痛苦,多么厚颜无耻的一种境界。简单来说,这一人生态度成立的根本即是下面这句话:不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它并不强调自己的行为是善的或是美的,而是强调行为是丑的、恶的,但自己并不后悔,这就是该态度的特质。己所欲、施诸人,听起来这是多么博爱啊。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其实再没有比这更为扭曲的利己主义了。它完全摒弃了于己不利的批判精神,是最朴素、最应被唾弃的生存方式。所谓人生的“枯淡的风格”,是自行抹杀掉了批判精神这一烦恼源才得以成立的。
河上彻太郎 [1] 氏曾提过人的修为这一说法,当然他并不是要借这种虚伪的达观去游说什么至高境界。但事实上,迄今为止,日本的政治家实业家之流正是把这种虚伪的风格称为人的修为,并对其百般推崇。悔悟和内省精神极度匮乏。面对严厉的自我批判时彻底蒙上了眼睛,却因此宣称“悟到了人生真谛”,仿佛已洞入人生的深邃之处,蔚为壮观,恰似看到了孤身一人宁静致远的印度缘觉那般庄严,但归根结底来看,像这等极尽比较和功利算计之能事的,也确实不多见。在该悔悟的时候却毫无悔意,这种恶毒的自私自利是不言而喻的。再有,为了让别人原谅自己就先去原谅别人,这一幼稚的道德准则类似于小孩子之间的共谋,却硬要搞得像已入人生最深邃处般壮观并大行其道,实在是荒唐。说到枯淡,貌似已经实实在在见到了获救的灵魂,但实际上正相反,其中充满了最为功利的恶毒算计。对于那些安于小成、选择无忧无虑的生活方式的人来说,枯淡的风格具有的欺骗性看起来像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一般,但对于那些真正处于烦恼之中的灵魂而言,枯淡的风格实是无法拯救的极为恶毒之物,是最要不得的。不管在各种纠葛中焦虑、烦恼的肉欲、贪婪多么地丑恶,总还是有源自烦恼的、苍白的悲伤之情在那里,或者说总还能够感受到悲痛的救赎。但是,到了枯淡的风格那里,即使是该烦恼的时候也一味遮起眼睛来,它所描画出的枯淡的性欲图中完全没有烦恼者那苍白的悲伤,于是剩下的就只有恶毒而已。
读正宗白鸟 [2] 的《痴人语梦》(中央公论出版)时发现,开头部分谈到了有岛五郎 [3] 的《一个女人》。《痴人语梦》的主人公是一个文学青年“他”。《一个女人》是以国木田独步 [4] 的恋爱事件为原型的。“他”认为,恋爱中的国木田独步被剥下了苍白的皮肤,这实在是一件让人作呕的丑事。具体来说,《一个女人》中有一段描述如下。
“木部(即国木田独步)清楚地意识到确实已经搞定了叶子,此前他在叶子面前丝毫都未表现过懦弱的一面,现在这一弱点开始无所顾忌地展现出来。由后面可知,对于叶子来说,木部不过是个一无是处、平凡懦弱、精力匮乏的男人。他甚至不再持笔写作,一天到晚都黏着叶子,只顾担心自己那多愁善感的毛病,连每天的生活都很成问题,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了叶子,却把这当成理所当然一般,过着迟钝的少爷气十足的生活。这种做法让叶子敏感的神经焦虑起来。……在结婚之前确实是叶子主动扑过来的,但不管怎样,他是一个有洁癖到了近乎崇高的极端地步的人,当读到主人公有着出人意料的贪婪、卑劣的情欲,而且那情欲还要通过瘦弱的体质来表现时……”
读到这一段时,他(《痴人语梦》的主人公)的感觉是:“要以瘦弱的体质来表现贪婪卑劣的情欲,当眼前浮现出这幕光景时,简直都要吐出来了。说到‘青春之恋’,诗歌中所歌唱的,小说中所描写的,读来都好像甚是美好。但其本来面目大概都是瘦弱和丑恶的吧。如果是肉体如狮豹的猛兽般的‘青春之恋’,只是想一想都会觉得蔚为壮观。”从之前正宗白鸟的作品来看,这种想法最接近于他自己的心声,而非作品人物的观点。
看到要以瘦弱的体质来表现贪婪的情欲时就快要吐出来了,这种感受方法乍看上去让人觉得好像是洁癖精神,但事实上全非如此。这种想法产生于该烦恼时却不去烦恼的逃避思想,自己刻意不去接触内部包藏着的丑。上文中他会觉得“丑”,其实不过是陷入了假想的偏见之中,无凭无据。对于真正在为该烦恼的事情而烦恼的人来说,丑和美都只能是切实的行动,而不会挂在口头上。在这里,再没有比空想的思辨家那冷嘲热讽的洁癖更为丑恶的了。对于实质上的探求者,或者说对与真实较劲的人来说,先于“行”的美和丑都根本不可能存在。
正宗白鸟的行迹如同苦行者一般,几十年的作家生活从外面来看像是一直处于苦恼之中,不过在我看来,实际上一直以来他苦恼的方式都是逃避式的,在本该苦恼的地方却并未苦恼过。但是,正宗氏毕竟和那些将愚蠢进行到底的所谓政治家实业家等“有为之士”不同,他头脑过于聪明,有着极强的理智,因此时常会自行站在批判者的立场上去审视自己这逃避式的人生态度,即使是在思辨之中,也还是想着不再逃避,打起精神来坦诚相对。然而,思辨家终究成不了践行者。
像纪德 [6] 那样,一把年纪了还是把个体放在首位,为此痛苦不堪并拼命挣扎,有时候还会像十七八岁的少年那样狂热,但这不正是作家本来该有的样子吗?即使上了年纪,肉体也并不会消失,顶多是性欲多少有所减退,但如果说连与个体如影随形的烦恼的数量都会减少,绝对是痴人说梦。那些堪称日本帝国忠良的作家却宣称,随着年龄渐长,烦恼的数量会急剧减少。对此只能有两种解释,要么是他们暗中做了某些减少烦恼的不正当行为,要么是他们受自身没有意识到的传统风气的影响而不得不这样说。
“通”这个词是江户文人喜爱的词汇之一。纵观日本文学的传统风气,即是要找准时机做适度提升,恰到好处地归入情义的范畴,他们认为能够写出这种“洒脱的意气之风”的文学,才是理想的文学。现如今时世艰难,各人都成了某种程度上的虚无主义者,但是人们好像唯独把虚无主义者该有的“通”给忘记了,实在是匪夷所思。
记得是正宗白鸟吧,曾经大放厥词说:日本人不应该讨厌“日本气”。他这里用的词是“日本气”,但如果说讨厌的是古人文章里散发出的上述“洒脱的意气之风”,那绝对是非常合理的。我们总说西欧是“西洋气”十足,如果指的是上了年纪还很油腻、散发着刺鼻的体臭,那可以说“西洋气”才是作家该走的道路。
有人认为上年纪之后理解力应能好起来,因此突然之间就会替别人考虑了,欲望就减少了。这种逻辑无法令人信服。既然人从生到死天生就只拥有一副躯体,那么就应该努力只为自己一个人的欲望去生活。如果没有惊人的、彻底的利己主义,那么一切优秀的事物都无从产生。就说社会组织的变革,如果不以彻底的个人主义为基础,终究不过是隔靴搔痒而已。如果发自肺腑来谈,那么任谁考虑的都是自己一个人。不应受那些空虚的理想或社会关注等先入为主的东西干扰,应该侧耳倾听,正确分辨出自己这个个体的声音。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连排除杂音、听清楚自己的心声都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据我所知,在日本的先辈之中,沿着这条困难的道路一走到底的,就只有西鹤一人。
《作品》第六卷第五号,1935年5月1日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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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河上彻太郎(1902—1980),日本评论家。
[2] 正宗白鸟(1879—1962),日本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1950年获文化勋章。
[3] 有岛五郎(1878—1923),日本小说家,白桦派代表人物。
[4] 国木田独步(1871—1908),日本小说家、诗人。
[5] 德田秋声(1871—1943),日本小说家,自然主义文学代表作家。
[6] 安德烈·纪德(Andre Gide,1869—1951),法国小说家、批评家。194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