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蕭山毛奇齡字老晴又秋晴 稿 張燧星陳 彭軏元車 較
小詁大詁錯下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曾子有見于此而難言之,故借學者盡己、推己之目以著明之。忠者天道,恕者人道。此與「違道不遠」異者,動以天爾。
此由見道不明、過疑聖賢所造定有深淺。且疑此際頗邃謐,必非可以「忠恕」兩字顯然揭出,故其于「一貫」並無明註。而至于忠恕,則或疑或信,似合似離,一往鶻突。殊不知聖道淺近、一貫只一串、一串之道只在忠恕。夫子此忠恕,曾子門人亦此忠恕,無二道,亦無二心。然且「忠恕」二字,究只一「恕」字,此推之 《論語》二十篇與《大學》、《中庸》、《孟子》,無不然者。
往與先仲兄論忠恕,謂此是聖道,即是聖學,本體與功夫總無兩様。及在嵩陽受賀凌臺先生之教,而體驗之,覺加倍親切。道在忠恕,學亦在忠恕,功夫在此,本體亦在此。即以《大學》言之:誠意忠也,其止善去不善,而無自私自利之心,則恕也,此即學也。乃即以其學爲絜矩,推心度物,極盡忠恕,而明德新民,由身、心、意知以推之家、國、天下,道皆一貫。然且只一「恕」字,曰「所藏乎身不恕」,曰「所惡於下,毋以事上」,無非恕也。《中庸》亦然。至誠忠也,由明善致曲以推之動變,即恕也。于是成己成物,盡己性以盡物性,天地位,萬物育,何者非一貫之道?乃其學則始于忠恕,曰「忠恕違道不遠」:又只是恕,曰「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于人」,且隨以所求,未能鋪排「恕」字。至于《孟子》,則萬物皆備,一貫也,反身而誠,忠恕也。然而强恕而行,只是恕也,此道也,而學在其中焉。是以《論語》兩「一貫」,曾子是一貫之道,故曰「吾道」,曰「夫子之道」;子貢是一貫之學,故曰「多學而識」。然而曾子一貫在忠恕,子貢一貫祗是恕。夫曾子一貫明指忠恕,子貢則未嘗有所指也,何以知子貢一貫只在「恕」字?嘗細核子貢平日, 其與一貫相發明者,全在「終身行之」一章。夫終身行之,非一貫乎?乃夫子告之者,祗一「恕」字,且申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字實之,以爲一貫之學,只在此也。乃子貢遲久有得,遂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此恕之近乎道也,然而子貢未能也,須學也。又遲久而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衆,何如?可謂仁乎?」而夫子仍以「能近取譬」勉之,以爲聖仁是一貫之道之至,而其學則仍在「恕」字,亦惟學而然後可進于道也。然則子貢一貫,其平日用功不知在所告後、所告前,而刻意行恕,三請三進有如此。近儒不知聖道,併不識聖學,其于下手入門處全然不曉,東掁西觸,曰立志,曰主靜,曰主敬,曰涵養用敬,曰格物窮理,千頭萬腦,終無歸着,以致六七百年來,誰能于下手入門處明白指出?及驟聞一貫,而彼我茫然。夫萬殊一本,此佛家之萬法歸一也,且亦籠統何着落。及聞「忠恕」二字,宜警然矣。乃猶錮蔽之久,翻疑爲借端之目。夫明指本心而猶曰借端,則于當身且不知,而欲其知道、知學,難矣。先仲兄曰:「儒者不識忠恕,即『無忠做恕不出』六字。以愚觀之,當是『無恕做忠不出』。」夫即一偶然之語,而的的相反。徐仲山曰:「聖學之亡,亡于儒説。」非虚語也。
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子曰:「唯上知與下愚不移」
此所謂性,兼氣質而言者也。程氏曰:「此氣質之性,非言性之本也。若言其本,則性無不善,孟子言性善是也。何相近之有哉?」孟子專言本,孔子兼言氣質。或問:「朱氏氣質之性起于何人?」曰:「此起于程、張,某以爲極有功于聖門,有補于後學。」自濓溪《太極圖》始説陰陽五行之變不齊,二程始因其説推出个氣質之性來。
夫子罕言性,至此專下一「性」字,安見便屬氣質?宋儒認性不淸,惟恐相近,與《孟子》性善有礙,故將此「性」字推降一等,屬之氣質,以補救之。不知相近正是善,謂善與善近,雖其中原有差等,堯、舜與湯、武不必齊一,然相去不遠,故謂之近。若是氣質,則如《禮記》所云「剛柔輕重,遲速異齊」,不待習而先相遠矣。
乃分别孔、孟言性,一本、一氣質,或專或兼,如許精晰,總是門外人説話。嘗謂孟子自解性善有二:一以舜我比較,正指相近,而于是以有爲若是授其權于習;一以善屬才,明分善不善,而于是以求得舍失至倍蓰無算爲習之相遠。則是 「性善」二字,原包「性相近」三字,而習之相遠,即從此可見。孔、孟前後總是一轍,何專、何兼、何本、何氣質?皆門外語也。
至「惟上知下愚不移」,此正言氣質之性與本性有别,故加一「唯」字。而朱氏于《或問》小註則又云:古無言氣質是性者,此從張、程二氏創説。又云:係程氏讀《太極圖説》推算所得 [1] ,則不特不讀書,并不識性所自始,袛知擡高張、程,訾謷聖門,而于己身所固有之性全未之曉。《家語》有云:「形于一謂之性。」此本性也,即相近者也。若其他論性,則如子太叔述子産語,謂民有六情,生于天之六氣,必「哀樂不失,乃能恊天地之性」。而通論有云:人同五方之風氣以成性。此氣性也。《禮器》「禮釋回,增美質」註:質即是性,人有美質,惟禮能增益之。而董仲舒《對賢良策》曰「性者生之質」,此質性也。是氣質之性,古所習言,誰謂程氏讀《太極圖説》始推出者?
蓋人有本性,特其初生時,合陰陽水土之氣與父母血肉之質,如《周禮》丘陵 專長、原隰豊庳,《中庸》南北方强弱,及《春秋》楚越椒、晉揚食我之始生而即知其淪滅者,總是氣質。特是氣質亦尚有可移之處,而獨此氣質中又得其冣淸而冣濁者,則不可移易。《王制》所云「五方之民各有性,不可推移」,正謂此耳。
乃宋儒又言孔、孟言性末備。夫孔子罕言性,孟子則言性冣廣,其言性善者,本性耳。觀其闢食色之性、生之爲性,而又自增一耳目口鼻之性曰性也,此與食色之性何異?蓋天地生人,有仁、義、禮、智生于内,即有耳、目、口、鼻生于外,生内生外,皆天所生,則皆天之性。特告子謂仁内義外,且謂牛犬皆同性,則不可耳。故《樂記》曰「人有血氣心知之性」,血氣即氣質之性,心知即生性,謂知覺運動也。而《少儀》以體僵者爲直性,子産以釁勇爲小人之性,是以《王制》司徒必「修六禮以節民性」,而孟子直曰「忍性」,此皆性也。是孟子言性不一,而儒者無學,自性善外不敢别出一「性」字,稍及不善,便謂之異端、得罪名教,而性昧矣。吾但以君子不謂性槪之,袛存一本性,而諸凡「性」字,則就其所見而各予以名。如生與食色,則《尚書》「惟天生民有欲」、《禮》「飲食,人之大欲」,此欲也,雖曰性之欲,然不謂性。若有性善,有性不善,此正氣質之性,所云知、愚不移者,然 究是氣也,質也,可不謂性也。至于可以爲善、可以爲不善,則直是求得舍失之習,雖習與性成,亦以習見性,然究習也,即不謂性,何害焉?
「子夏之門人小子」章
程氏曰:「灑埽應對,便是形而上者,理無大小故也。」又曰:「聖人之道,更無精粗。從灑埽應對與精義入神,貫通只一理。雖灑埽應對,只看所以然如何。」又曰:「凡物有本末,不可分本末爲兩段事。灑埽應對是其然,必有所以然。」又曰:「灑埽應對上便可到聖人事。」
宋儒從二氏授受,篡據聖門,妄以華山道士河洛、壽涯僧太極認作道學,實于聖學首功如何下手、聖道究竟如何歸結、所云忠恕一貫者全然不曉。如此章灑埽應對,童子之學也,末也。誠意正心,忠恕一貫,大學之道也,本也。子夏門人中之小子只須事灑埽應對之末,而子游責以誠、正之本,則躐矣。故子夏解辨之,其言極淺近,然極明白。
自朱氏改《大學》,不識誠意是《大學》首功,妄以格物爲始事。而北宋儒説又多以涵養用敬爲入門第一義,遂依回遷就,强坐灑埽應對爲小學。謂古人自小學中 于灑埽應對時已涵養純熟,持守堅定,故入大學時,便能窮理盡性,作格物功夫。則不特涵養、持守其在灑埽時即純熟、堅定,孩豎小子過于有始有卒之聖人,此必無之事。而且末即是本,在子游「抑末也,本之則亡」固不通。而始即是卒,將子夏之或先或後敎學區别諸諄諄皆多事矣!
乃程氏數説,則又與朱氏説異。朱氏尚云灑埽應對須用涵養,須用持守,而程氏則直云灑埽應對即是形上,即是精義入神,即是聖人之事。無精粗,無本末,無大小,聖學、聖道從此大亂,大亂矣!夫所謂一貫者,非謂灑埽可貫誠正也,謂誠意正心、成己成物,由聖學以至聖道,本一串也。所謂不分兩段事者,非謂小子之事不分聖人之事也,謂明善誠身,參天贊地,從聖道以溯聖學,無容兩分也。若灑埽應對,則明明與大學中事絶流斷港,安得一串?又安得不分兩段?況立言須有着落,謂灑埽應對即是形而上者,夫「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語出《易·繋》,然其所爲形者即物也。灑埽不是物,固非形下之器,然亦安所爲形上?安所爲道?然且直進之爲精義入神,吾不知執箕汎帚有何神義。即灑而埽之,其得進于義之精而神之入,端是何故?據云事有其然,有所以然。其然者,事也;所以 然者,理也。今事在灑埽,則其理不過糞地而已;事在應對進退,則其理不過侍賓長、執役使而已,而謂有精義、得聖人之事,實未之聞。
況其然、所以然在《六經》與聖賢口中,並無此言,即使儒者創説,亦當彼此畫一。此言灑埽應對,當下便得所以然精義入神;而夫子四十不惑,但知事物所當然,必又加十年至五十,而始知其所以然,何矛盾也?夫儒者學問,隨行隨知,行禮便當知禮,因人性行樂便當知樂本人心。況既知當然,則必先知其所以然。何則?士與民不同,欲教孝弟,則必先申之以孝弟之義,非若民可使行、不可使知也。且所以然亦即在當然之中,無界限也。十年知性,而不知性本于天;十年知天,而不知天命之有不已。則其所謂知當然者,仍是未知;所云不惑者,仍大惑也。況「事」、「理」二字,亦創自儒説,然總自認不淸。如「君子之道費而隱」,以費爲用,以隱爲體,又以費爲事之當然,隱爲理之所以然。使隱是體耶,則聖人不知,不能舉全體,言夫婦費而聖人隱不可也。以隱爲理之所以然耶,則當然之事應屬行,所以然之理應屬知。謂聖人不能所以然之理,固難通;謂聖人不知所以然之理,尤不可通也。至于民可使由、不可使知,則由是行其理之所當然,知即知其理之所以然。 知、行俱是理,大瞀亂矣。
更可怪者,其云灑掃應對是形上之道,此即二氏所云傳塊皆道理,已怪極矣。乃其論太極,又謂一陰一陽是形下之器,則直黑白反背、首踵倒置,與灑掃屬形上者又適相反。若云天地間事物皆是形器,必别有所以然在形器之外,則一陰一陽正天地之所以然。何則?立天之道曰陰與陽,陰陽者,即天地所由立也。若云陰陽又有所以然,則鬼又做鬼,神又立神。昔有云「臧三耳、雞三足」者,謂兩耳、兩足外,一耳所以聽、一足所以行也。今聽又所以聽,行又所以行,則四耳、四足,不至千百不止矣。況形上、形下並非其然、所以然之謂。有形爲器,無形爲道,此在有目有手者皆可見可指。故崔憬以圜蓋方轸者爲器,爲形下;以資始資生者爲道,爲形上。實以天地可目睹、可手指,而陰陽不然,此不必有其然、所以然分其間也。今朱氏論太極,直曰使陰陽是道,則所謂形而下者更是何物?一似舍陰陽外,溥天之下並無一器一物可以睹之、指之者。本欲絶陰陽以所以然之名,而乃并器物之其然者而亦絶之,何乖誕也!儒者説理不明,亦要使其説爲可安。今此一語,既與夫子「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一陰一陽之謂道」全然不合,然何可使其然、所 以然之自爲説者,亦乖誕如此?
致知在格物
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
《蒼頡篇》云:「格,量度也。」黎氏《大學發微》 [2] 云:「格物,格其物有本末之物。致知,致其知所先後之知。」此本經自解,暢是明白。今《大學》改本,凡「致」字、「格」字、「本末」、「先後」字,一槪變换,其間考辨,悉見之《大學証文》、《大學知本圖説》二書,茲不贅矣。祗就改本説,則致知、誠意,正《大學》「知」、「行」二字一大領要,從來知行不分,知者知此,行者即行此。若以格物爲窮至事物之理,則未有所知在事物,而所行在誠意者。如謂事物只是知,誠意只是行,是知之與行斷港絶流也。如謂事物既知,誠意又須知,是事物少一行,誠意又多一知也。若然,則所云「衆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恐未然 矣。或曰:朱氏所言物,亦即心、身、家、國、天下之物,原非汎汎事物,則于補傳所云「天下之物即凡天下之物」又説不去矣。朱氏明云「十件物格到九件不妨」,則心、身、家、國,據其自説,亦止三綱領、八條目,有多少條件,而曰格十件、格九件乎?
「所謂誠其意」節
由致知方能誠意,此序之不可亂。由致知不可不誠意,此功之不可闕。「自欺」云者,知爲善以去惡,而心之所發有未實也。惡惡、好善皆務決去,而求必得之,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苟且以狗外而爲人也。然其實與不實,蓋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者,故必謹之于此,以審其幾焉。幾者動之微,是欲動未動之間。使有个善惡想頭,便就這處理會。若到發出處,便怎生奈何得!
致知與誠意,雖先後相承,而誠意下手實與致知不相涉。使以古本言,則致知是致其知所先後之知,但量度而無餘事矣。以朱氏改本言,則窮盡天下物理,皆與知行「知」字不合。比如窮六藝,習禮、學射、講書數,皆與誠意之知有别。誠意者,當知意之所以誠,須自有知法,如知止是知至善,此即誠意之知。何則?好善、 惡惡,不欺之始事也。能得是得至善,此即誠意之行。何則?慎獨自慊,去不善以進于善,誠意之本事也。故正心以後,皆著先後,而惟此則既無所謂誠意必先致知,又無所謂正心必先誠意,其于「先」、「後」二字一併抹却。向嘗體驗之,因于嵩陽書院問醫閭先生後人 [3] ,謂心、意、知三字,一若知爲首,意次之,心又次之。而以之内省,則心常在前,以未發時多也;知常在後,以必發與未發而然後覺也。其次第相反,何也?曰:「心、意、知何有先後?當其未發即謂之心,及既發而即謂之意,乃發之之後而復見心,及其又發而又見意,時而心即時而意,而知則無時不見于其間。其所以先誠意而後正心者,以用功從誠意始耳,非心意有次苐也。是以用功者當其既發也而即誠意,及發已而即正心,時心時意即時正時誠。不加强勉,亦不事遏抑,第任其自然,而由誠而正,循環焉以至于盡。而于是盡性至命之學,亦俱見焉。」此真實了義,真坐而言之、起即可行者。而乃虚揣先後,拘泥膠轕,曾有從事于此者而尚爲是言?
正心無功夫,以心無正法,裁把捉即桎梏矣。觀本文以心不在反言不正,則心在即正,此與《孟子》存其心、求其放心意同。但存心之法有二:一則存乎中,即不馳于外;一則存乎此事,即不移乎彼事。則時時在中,而心正矣。若忿懥好樂,則心之所用而近乎情者,此又正不正外發之驗,于在中之心無與焉。
乃其反説誠意,謂意之所發有不實,此又隔一層之言。夫誠意者,非謂心之所發即能實也。夫心之所發意也,未發爲心,發之爲意,有何虚實?苐心無善惡,併無虚實,意則無虚實,而有善惡。自善惡一起,而虚實生焉,惡意易實,善意不易實,而《大學》首功則必實去其所易實者,而實行其所不易實者。如此者不謂之誠意,而謂之誠其意,以意不自實,必有爲實之者也。故《知本圖説》曰:「假意發而善也,即儒者之所謂理也,則必實其意以使之可行;假意發而不善也,即儒者之所謂欲也,則必實其意以使之必不可行。如是之久則欲漸亡,欲漸亡則理漸長,久之而日月至,又久之而三月不違,又久之而從心所欲不踰距。皆是功也,則皆從此當下之一念始也。」
然謂好善、惡惡務決去而求必得,亦無此事。去惡務決,此固然也。若爲善, 則袛意之發,焉能必得?《知本圖説》云:「事親、敬長、信朋友,當下可行,亦可得。若事君,則虚意矣。虚意求必得,將必併此意而亦失之。此時正當求所以實之之法,度時所得爲、己所能爲預備于心。如顔淵問爲邦,子張問爲政,雖終身不事君,而其所以事之之道無不實也。此誠意也。若求必得,則未也。」
乃其説自慊 [4] ,又謂快足于己,不可徒以狗外而爲人,此則宋學與聖人之學大相反者。聖學合人己、通内外、忠恕一貫。忠者爲己,恕即爲人。夫子老安少懷,孟子獨善兼善,孔、孟一轍。況《大學》明德要在新民,《中庸》成己所以成物,故古本《大學》于「必誠其意」下即接「瞻彼淇澳」及「前王不忘」兩節,以爲明德在此,新民即在此。而如好如惡,即與平天下之民好民惡相貫通。故曰:《大學》重王道,由慎獨以躋治平;猶之《中庸》達天德,由戒慎恐懼而即可以進于天地位、萬物育。幾有《大學》首功而反截内外、分人己者?且既講誠意,即當識「誠意」二字。夫意之所發,有何大惡?裁一起念,而即欲弑君賊民、犯上作亂,則雖盜蹠亦 無之。其所謂惡,不過自私自利而已。夫自私自利,即自爲也。然而此念不去,將久之而忮忌生,又久之而殘慝發,浸淫漸漬,不至于爲大奸大惡不止。《易》所云「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朝一夕之故」者,正謂此也。觀此,則凡曰務内,曰自爲、不爲人,皆誠意之所謂惡者,何自慊爲?
若心之所發即是意,然謂之獨者,以意非人所知也。乃又添一「幾」字,謂幾在欲動未動之間,則怪誕之極。夫心動不動,忽不及覺。覺之者,惟知耳。知倘未覺,則其動也爲坐馳,其不動也爲嗒喪,嗒喪固非心,坐馳亦非意也。及其既覺,則其動爲意之發,其不動爲心之存,以動即爲意,一未動而仍是心也。今乃設一欲動未動之間,其于心與意尚未能定,而强名曰幾。謂是心幾,則心之幾即意也;謂是意幾,則意不能又發意,且此時意未成也。乃又添一「想」字,謂當理會善惡想頭于欲動未動之間。夫心、意在身,不難體驗,欲動未動中間有何停頓處,可容得善惡?且有何安排處,可以使善惡想頭倉卒理會?況袛一「意」字,既已名獨,又名曰幾,今又名曰想頭。《集註》註南容一人而四名,太支離矣。總之,説無定見,到處乖錯如此。「幾」字從來作事幾解,今解作將發之意,則發始爲意,雖藏百善惡 于意中,亦正好理會,所謂誠意者正誠此也。乃又曰恐發出,便怎生奈何得,則又是事幾矣。即此一解,而前後襍出,千差萬别,真没奈何事!
天命之謂性
命猶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爲徤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
《孝經説》曰:「性者,生之質命,人所稟受度也。」此即「天命之性」之解也。但性本自然,而命爲天所付授,未免有賢愚吉凶參乎其間。故合言之,可稱性命,《易》「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是也。分言之,則性是性,命是命,《易》「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是也。此以性屬命,則正鄭氏所云「合言之」者。若《章句》云「性即理也」,則不特古無此訓,即《易》之窮理盡性明分兩層者,亦説不去矣。且其云「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 [5] ,亦復雜出不倫。《左傳》:天有 六氣,降而生五行,至于含生之類,皆感五行生矣。惟人獨稟其氣之秀者。故《禮運》曰:「人者,天地之德,五行之秀氣也。」又曰:人受天地之心,五行之端,而後别聲被色以生。是人、物之生皆感天氣,而人獨稟天心與天德,而受以爲質。所謂天命者,命以是矣。今乃雜「理」字于形氣之後,毋論理不是性,窮事物之理原非盡性,即使理果是性,而乃質既成而始付以性,則生理絶矣。蓋二氣即道、道即是善。繼善成性,總在一時,雖形質之具亦無後先。然寧可曰道氣生形,斷未有形具而道氣反藉之以生者也。又且人有天德,物無天德,犬之性非人之性,子思説此,爲人不爲物。即或六氣、五行,人、物所共,而既已成性,則截然分别。乃初以性爲人、物之生,既以道爲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終又以教爲因人、物之所當行者而品節之。試問牛犬率性,何便是道?且牛犬當修道耶?
遠宗曰:「《章句》『盡物性』節有『物性亦我性』語,此是大病。佛不云犬子皆佛性耶?」
文輝曰:「命作與、授解,不作令解。《尚書》『天命有德』,袛授章服,敕天之命,但付時幾。《孟子》明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示即與也。特『性命』二 字,皆已成之名,命仍是性,而稍雜賢愚吉凶于其間。《詩》『惟天之命』、《論語》『五十知天命』,皆兼性言。《中庸》首稱『天命』,前儒細密,不敢杜撰訓一詞,故曰合言。謂祗一付授,不必于二氣之生、繼善之成有所分也,非謂此『性』字有異解也。」
率性之謂道
率,循也。道,猶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也。
此猶是虚説,須實指之方有着落。舊詁謂「木神則仁,金神則義,火神則禮,水神則信,土神則智」,此必古道經之言。按:《周禮》以天爲神,火神、金神猶火天、金天也。天以五行爲德,而人稟之即爲性,如《乾》有元、亨、利、貞四德,而人得之爲仁、義、禮、信之四性,此易曉也。乃率此四性,則體仁長人、利物和義、嘉會合禮、貞固幹事,但從仁、義、禮、信循行之,而俱當乎道,此實銓率性之明可據者。況道有本義,即下文達道,亦即此道,而以當行之路虚擬之。豈有六經習見、千聖百王所共行之一字。而猶不能名言也乎?
遠宗曰:「道是德之見于行者,故天有德,《中庸》『達天德』是也。性即是德,《中庸》『性之德』是也。道藉德以行,《中庸》『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是也。則即以《中庸》解《中庸》而顯然矣。故古記五帝三王之德者,皆稱道經,《荀子》以『人心惟危』十六字爲古帝王道經之文,則道自有正解。《孟子》以人路解道,此曲譬,豈義訓乎?」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朱氏曰:「戒懼做存養工夫,慎獨只是省察。」又曰:「存養是靜工夫,省察是動工夫。」
戒慎、恐懼分不得靜存、動察。《樂記》:「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乎物而動,性之欲也。」是性情可分動靜,未有同此率性而已發、未發之頃有界限者。且不睹聞是微隱,即是獨,無兩時兩地,戒慎、恐懼即是慎,即學者此際,亦並不當有兩層工夫可容首鼠也。況《大學》、《中庸》係夫子、子思聖學相傳、一門授受之書,豈宜開卷初下手即抵牾如是?
此非當身體驗過,未易指析。大抵《大學》心意與《中庸》性情,雖有異名, 而工夫則只是慎獨。其在誠意,則祗一察意,而不藉靜正,但存心即心正矣。本文以心在爲心正可驗也,此以動爲靜也。其在率性,則祗當存性,而並不察情,祗謹獨而無餘事矣。《繫詞》所謂「成性存存」、《千文》所謂「性靜情逸」,皆可驗也,此以靜爲動也。此際動靜大須體驗,蓋心統性情,而心性所發,則意先而情後,意獨而情衆,意在中而情在外,意爲戒慎、恐懼之所及,而情爲戒慎、恐懼之所不及。故《大學》誠意功在心先,而忿懥好樂爲心之發用,則直在正心之後,此即喜怒哀樂無功夫之明驗也。是以性情心意,同一體用。而以心意言,則心是獨,意亦是獨;以性情言,則性是獨,情不是獨,以喜怒哀樂必將衆著也;以心意言,則心是中,意亦是中,所謂誠于中;而以性情言,則性可言中,情不可言中,以喜怒哀樂未發是中,而發而形外即將達之天下也。況儒者用功,貴在實踐,洵口門面,輙曰動察、動察,烏知有察不得者?張仲誠曰 [6] :「喜怒哀樂,一察便僞。幾見察喜尚能喜,察怒尚能怒者?戲場悲歡,猨狙嗔笑,豈可爲訓?」是以夫子哭顔淵,不知爲 慟;遇舊館人之喪,則一哀出涕,是聖人並未動察。而以此直捷要功,分作兩橛,東走西顧,此豈學者入門時所宜有乎?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
誠者,物之所以自成;而道者,人之所當自行也。誠以心言,本也;道以理言,用也。
道即天道、人道之道,猶率性之爲道、中和之爲達道,是誠之見于行者,即誠也。今乃以誠爲心、爲本,以道爲理、爲用,則支離破碎極矣。毋論誠者、誠之者只有兩層,容不得許多名目,試即以本經驗之,此承上文「至誠之道,可以前知」章來。此「誠」、「道」二字,即「至誠之道」之「誠」與「道」也。誠是心本,道是理用,則其可以前知者,是心本可前知乎?抑是理用可前知乎?況經有上文,又有下文,下文「誠者,物之終始」即是此「誠者」,緊相頂接。而又曰「天下之物,皆至理之所爲」,則誠又是理、是用,不是心,不是本。即一上下文,而棼頭亂腦、膠轕矛盾至于如此。且又以自成屬物,自道屬人,膠輯之中,又生繆蔓。《中庸》一書曶瞀極矣。試問「天命之謂性」並無「物」字,而必合人、物。此「誠者,物之 終始」曾無「人」字,而必分人、物,此何故也?
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爲貴
天下之物,皆實理之所爲,故必得是理,然後有是物。所得之理既盡,則物亦盡而無有矣。故人之心一有不實,則雖有所爲,亦如無有,而君子必以誠爲貴也。
「誠者,物之終始」,若不誠,則無物矣。一反一正,何等明快。乃謂上句汎言人、物,下句專屬人,此是何説?據其作《或問》抵餙此解曰:「不誠是誰不他,須有个人不他。」言極狡利。顧其自解「誠者,物之終」,亦與「不誠無物」同謂無此理,則物亦終盡無有。此是誰無他,亦有个人無他乎?
本文三「誠者」,皆言至誠,能盡人盡物,贊天地化育。惟此「誠之」二字是致曲以進于化者,則此「誠之」二字是眼目當提之字。乃一槪汎言,而又分章分節,分天道、人道。夫袛言至誠、致曲皆需成物,「故」下以「至誠無息」至「悠久,所以成物」者告之,明有一「故」字接下,而分析配搭,欲謂之不支離破碎,不得矣。餘見《中庸説》中。
此節《中庸説》極明白。若曰誠者盡己性以盡人性、物性,從自成始;而誠者之道,亦合天道、人道,以歸于誠身,從自道始。然而盡其性者,必盡人性、盡物性而曲;能有誠者,亦必自誠明以至于變物、化物。蓋以物必有終,自有而至無;物必有始,自無而至有。總在此實德耳。向使無此實德,即無此物;無中和,即無喜怒哀樂;無忠恕,即無子臣弟友。是故君子能誠則誠,不能誠則因而誠之,是爲貴也。
(附録) 先生歸草堂,説此書。客問:「物之終,朱氏謂理盡則物終,與『不成無物』一意。而先生謂物終亦是誠,何也?」曰:「此非予言也。經明云『誠者,物之終始』,而朱氏獨曰終是不誠,則經但當曰誠者物之始,而于『終』字冝刪卻矣。夫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則生是誠,即死亦是誠,故《易·繋》明言『原始反終,知生知死』。只一彌綸天地之道盡之,所爲誠也。物生有時,物死有候,若不誠,則無候矣。生物旋死,死物旋生,若不誠,不旋生矣。有一艾子于此,《月令》『腐草化爲螢』,此草以無理而死,然既已腐矣,乃忽化爲螢,則其無理而死之時,正其有理而生之時。吾不知是物之理何時有何時無也,請一思之。」
文輝曰:「物之終始,即是成物,《易》曰『萬物之所以成終而成始』者也。始是成,終亦成也。若無誠,則終是敗矣。」
仁、義、禮、智根於心
朱氏曰:「君子氣宇淸明,無物欲之累,故合下生時,這个根便着土,所以生色形見於外。衆人則合下生時,便爲氣稟物欲一重隔了,這个根未着土。蓋有殘忍的心,便没了仁之根;有頑鈍的心,便没了義之根,有忿狠的心,便没了禮之根,有黑暗的心,便没了智之根。都各有一重隔了。而今人只要去其氣稟物欲之隔,教四者之根着士而已。」
根心,謂根之於心,此即古所云「生心之謂性」者。其不曰生而曰根,以心性同生,原是一體,比之草木之發于根,而根與草木仍是一物,故曰根心。要之,心是根,性不是根也。今朱氏直以性屬根,曰仁之根、義之根,已乖反矣。然且于根外又添出兩層,曰氣稟物欲,曰土,不知所指何物。本文止「心」、「性」二字,性既是根,則此所指必是心。向使土是心,則不當曰君子根着土,衆人便根不着土。謂衆人無四者,固不可,謂衆人無心,尤不可也。土是心,又不當曰殘忍之心没仁 根、頑鈍之心没義根,以養根之心而反至没根,固不可通。且又不當曰去其没根之隔而使之着土,以去心之根而復使之着心,尤不可通也。自宋人倡言人性,袛有仁、義、禮、智四者,並無孝弟,遂謂天是理,性亦是理,己是欲,心亦是欲。如此文直稱心爲物欲,且直以殘忍、頑鈍四惡屬心,而究其爲説,不知性根于心,心根于性,支離破碎,決不可解。亦思註《孟子》當讀《孟子》。《孟子》明言「故理義之悦我心,猶芻豢之悦我口」,言人各有心,猶人各有口,理義者口之芻豢耳。謂芻豢是口根,理義是心根,固無此言。謂滅口可以悦芻豢,去心可以悦理義,亦無此言。況理義四者是根,欲把這个根來悦那頑鈍、殘忍的心,將以何爲?在《孟子》必無此言。
章大來曰:「『根於心』,與下文『粹然見於面、盎於背』四『於』字詞氣一例。根是心,猶之粹然是面、盎是背也。若謂背不盎,只仁、義、禮、智是盎,則如何盎得?」
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
程氏曰:「心豈有出入?亦以操舍言耳。」
「出入無時,莫知其鄉」,直接「惟心之謂」句,分明指心言。蓋存亡即出入也,惟心是一可存可亡、可出可入之物,故操舍惟命。若無出入,則無事操存矣。乃故爲説曰出入以操舍言,夫天下無操存而尚莫知其鄉者。若曰以舍故莫知,則出入以操舍言,而獨「莫知其鄉」四字專以舍言,可乎?《集註》引此,是救正孔、孟二子之失。故當時又造一公案,隱刺聖賢,謂范淳夫女一日讀《孟子》,曰:「孟子誤矣!心豈有出入?」伊川聞之,曰:「此女雖不識孟子,卻識心。」此正造事以實「心豈有出入」五字者。夫《大易》「憧憧往來」,往來者,出入也。《大學》「心有所」、「心不在」,有所、不在,亦出入也。惟心有出入,故《書》曰「人心惟危」,危者,兀臬不定之謂。亦惟出入不一,故《書》又曰「惟精惟一」,曰「一哉王心」,一者,專一不離異之謂。是心原可出入,而存心者則因而操之使入,必不令舍之而使之出。今乃曰無出入,不惟不識孟子,全不識心。使范女果有此言,則是一愚婦錯認此心爲血肉塊者;使出自程氏,則直是違背孔、孟之學。而朱氏且和之,云:「雖操存舍 亡,亦不得恁地快。」豈此二「則」字又當緩解如「明則誠」耶?抑果孔子妄言也?
文輝曰:「操,非把持之謂。心無把持法,裁加矜捉,便類廹蹙。《公羊傳》云『蓋操之爲已蹙矣』,此『操』字只訓『守』字,如劉向《别録》『其道閉塞,悲愁而不失其操』意同。」
遠宗曰:「朱氏註經,多與經不合。王草堂考其事,自三十四註《論語要議》,四十八註《論孟集註》,後至七十一猶改《大學》『誠意』章而卒。黄直卿云朱氏『一部《論語》直解至死』 [7] ,以求合不得故也。乃其《集註》成時,自言其書如秤上稱來,不高不低,增減一字不可得。然則何以又改篡至死?不可解。」又曰:「朱氏云:『《大學》鄙説陋處不少,大抵本領不是,只管妄作,自悮悮人,深爲可懼。』又云:『《大學解》而今自謂穩矣,只恐數年後又見不穩。』又云:『《中庸》中和等説,近細思之,病敗不少,理固未易窮,然 憒如此,殊可 懼。』然則朱氏自知固若此,人何必曲爲諱之?熊愚齋云 [8] :『學問之道,是是非非,毫釐不容差謬。朱氏言可信,則不當與之背馳;如不可信,則背之可也。』此真學者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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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極圖説」,原作「太極説」,據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卷九「《太極圖説》一卷,廣東提刑舂陵周敦頤茂叔撰」改。
[2] 黎氏,即元黎立武。
[3] 贺欽,字克參,别號醫閭先生,遼西人。成化三年進士,官至國子祭酒。
[4] 「慊」,原作「謙」,據本段末「何自慊爲」改。
[5] 「賦」,原作「付」,據匯解本改。
[6] 張沐,字仲誠,河南上蔡人。順治十五年(一六五八)進士,康熙元年,授直隶内黄縣知县。後主游梁書院,晚闢白龜圃以教學者,時人咸稱爲上蔡夫子。
[7] 黄直卿,名幹,字直卿,號勉齋,福州閩縣人。朱熹婿。著有《勉齋集》、《四書通釋》、《儀禮通解》等。
[8] 熊愚齋,名賜履,字青嶽,號愚齋,湖北孝感人。順治十五年(一六五八)進士。歷任文華殿大學士,謚文貞。著有《學統》及《閑道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