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九 記
游黃溪記
一
有唐人物,堪與柳州相提並論者,除元次山[1]外,不易看到第二人。蓋次山人品與文品一致,韓、柳以前,元、陸故自以文知名,〔陸指陸敬輿[2]。〕柳仲塗[3]屈指唐文,以元居首,此亦是唐、宋數百年間文藝公論之一。次山之文,戛戛自異,已將排偶綺靡之習,排除以盡,人以此公為開韓、柳古文運動之先路,其說要非無據。加以其人愛民成性,政績優異,晚拜道州刺史,所為身諭豪蠻,綏定諸州,重農興學,民樂其教,績效較之子厚之治永、柳,有過之無不及。尤可喜者,子厚記山水,次山亦記山水,文之風格雖微不同,而人與山水融而為一,意境羌無二致。吾閱《震澤長語》,有如下一段記載:
吾讀《柳子厚集》,尤愛山水諸記,而在永州為多,子厚之文至永益工,其得山水之助耶?及讀《元次山集》,記道州諸山水,亦曲極其妙。子厚豐縟[4]精絶,次山簡淡高古,二子之文,吾未知所先後也。唐文至韓、柳始變,然次山在韓、柳前,文已高古,絶無六朝一點氣習,其人品不可及歟!
王濟之〔鏊〕[5]不過明正德間一大僚耳,而淵雅有識鑒,即此一小品文可見。
清道光中有仁和趙坦[6],字寬夫,由賢良方正官至監司,人稱其文摹元結、柳宗元,渾穆中有陗致。吾因亟求所撰《保甓齋文錄》者讀之,立覺《錄》中如《雲陽洞北小港記》、《慈雲嶺奇石記》、《寶石山桃花記》、《楓林記》、《月輪山北石澗記》種種,制題儼與《柳集》山水諸記相若,其為意存追配,了無可疑;惟詞旨所涉,求其所謂子厚豐縟精絶,次山簡淡高古者,殊慚薄劣,恨未察見。
二
偶得范泰恆《燕川集》中有書柳文者數則如下:
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者,昌黎也,柳州則以無厚入有間,奏刀砉然,如土委地。蓋八代之衰,韓起之,柳輔之,韓長在大製,柳長在小品,輔車相依,缺一不可矣。嗟乎!從流而上,惟舵是賴,操舟可忽乎哉?
昌黎文如名山大川,柳州則幽篁曲澗也,並此二難,文章之大觀備矣,且其氣味亦相近,後來者遠未之逮。
書序至韓尙矣,而山水遊記則推柳獨步,若宋人之記,只似論耳,非正體,且氣骨亦遠遜唐人也,篤古者當自知之。
柳州骨力遠超宋人,其諸記佳矣,但句調似賦,少昌黎參差高下之致,自來無人道及。試觀老杜秦州紀行詩[7],敍述變換,參差不齊,詩且然,況文乎?其他雜六朝體槪去之,儲選多於茅[8],亦未見此善於彼也。
泰恆字崧年,號無崖,河內人,乾隆十年進士,由庶常改官知縣。所著《燕川集》,採入《四庫全書存目》,文無大篇,論迂腐不足採,號稱以古文為時文,實則於文無開解。獨於柳文,能言“宋人之記只似論”,及“諸記句調似賦”,雖未悟柳州為文,原自騷賦入手,退之無此功能,因而體貌有異,然張目稍稍窺見柳州崖略,亦微與儲、茅有別,故存其說如右云。
三
戴敦元[9]者,清乾隆間一略解本國文學之京朝大僚也,未見有文集行於世,而在蕭穆[10]《類稿》中引有數語,足資記注。其語曰:
天下總此義理,古今人說來說去,不過是此等話頭,當世以為獨得之奇者,大率俱前世人之唾餘耳。[11]
此其故何也?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謂義理也者,剛柔正反,大抵只有此數。後人所發議論,不必前人曾未發過,古今中外一大論域中,此一僅有數量之義理,迴環周轉,如川之流,即在名儒碩學,亦無從脫去機緘,戴敦元無意中喝破文海此一祕密。
自文壇有《封建論》,中國自李百藥、柳宗元,下逮顧炎武,外國自郝伯思[12]、盧梭[13],以及其他史家,凡涉及初民君民系統之所由來,敍述無慮大同小異。讀者發見有何類似之點,遽從而武斷曰:此某胎息某也,此誠陋儒之頭巾氣,而智遠出戴敦元下。
焦循[14]《易餘籥錄》載:
《呂氏春秋·明禮》篇云:天子之立也,出於君,君之立也,出於長,長之立也,出於爭。[15]此柳州《封建論》所本,而精簡勝於柳。
若謂柳州《呂覽》曾未寓目,非癡頑不能為此言,然謂柳州提筆草《封建論》時,即將此書列在案頭,作為藍本,執柯伐柯,期於不遠其則,吾恐亦唯癡頑始能立是說,誠不料里堂一生博涉廣覽,而智下戴金溪竟至如斯。
柳州《游黃溪記》開篇曰:“北之晉,西適豳,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永最善。”廖本注其下:
《漢書·西南夷傳》:南夷君以十數,夜郎最大,此下凡用滇最大,邛都最大,徙、筰都、冉駹最大,公文勢本此。[16]
近人林紆亦踵其說:“入手摹《史記·西南夷傳》,中間寫石狀,曲繪無遺,唯具此神筆,方許作游記”,一若唯摹效出神筆然。小廖不足責,琴南獨不畏閩浙前輩從旁掩笑耶?〔按戴敦元,浙江開化籍。〕
因有黃溪一例,戴敦元語,應擴充而增入如下偶句:“文章祗此方式,古今人說來說去,不過是此等安排。”獨劉大櫆評此記曰:“山水之佳,必奇峭,必幽冷,子厚得之以為文,琢句鍊字,無不精工,古無此調子,子厚創為之。”嘻!奇已,同一文也,或以為從摹擬得神,又或以為古無而獨創,見仁見智之不齊,其窵遠竟至如許。
記云:“有魚數百尾,方來會石下,……有鳥赤首烏翼,如大鵠,方東嚮立”,此一絲不溢之寫實文字也,曰數百尾,當時所見之魚羣如是,曰東嚮立,當時目中之方向如是,倘於此而異議焉,惟作記有寫實之例禁則可。桐城吳汝綸評點《柳集》,述姚氏之說如下:
朱子謂《山海經》所紀異物,有云東西嚮者,以其有圖畫在前故也,此言最當。子厚不悟,作山水記效之,蓋無謂也,後人又有以子厚此等為工而效法者,益失之矣。
此說殊怪,說明方嚮,必賴圖經,倘無圖經,即不可能說方嚮,此不能不使人憶及晉惠帝故事,蓋諸臣以錢示帝,而帝驚詫錢不在紙裹中也[17]。夫離紙裹而認不到錢,人謚曰癡,今離圖畫而說不到方嚮,應得何號?此姚氏者,宜是姬傳而非南青,或者摯父以其說類癡,遂避而不之名云。
摯父者,終是青出於藍之桐城高第,於此毅然下斷:“‘東嚮立’云者,與上文‘方來會石下’,皆當時所見,即景為文,不必效《山海經》也,不為病。”吳氏所說,吾無間然。
《河間傳》,贋作[18]也,就中謂有仿《原涉傳》[19]一段,其想像亦准此,即不贅述。
四
柳文以記山水為最奇崛,此人人知之,唯人人知之,本編遂不與論列,以本編所三致意者,為文中之政治意趣也,然以山水記為一重要部分,亦不得不存其崖略。
《游黃溪記》,王伯厚以為仿太史公《西南夷傳》,最稱奇作,[20]所謂仿《西南夷傳》者,不過《傳》云:南夷君以十數,夜郎最大,而子厚云: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而永最善,用筆取勢相似,伯厚因謂仿太史公為奇,此殆頭腦近乎冬烘,而亦小之乎視子厚也。至何義門謂《黃溪記》乃柳文之未能自成家者,不得云奇,此冬烘更甚於伯厚,豈足以談柳文哉?
《記》云:“祠之上兩山牆立,如丹碧之華葉駢植,與山升降。”虞集曰:“看來丹碧華葉,乃實景自然,著不得‘如’字。”此顯有誤會,蓋牆立之兩山,其上可能並有華葉,然此處所寫,在山而不在華葉,伯生從而指疵,可見平生遊山水之經歷太少。黃溪距州治七十里,號稱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數,此為最善,然在子厚當時,以地遠即少遊,客更不易到此。至宋紹興間,汪藻[21]來零陵,訪子厚遺跡,如愚溪、鈷鉧潭、南澗、朝陽巖之類,可得見者不少,獨黃溪為峒獠侵耕,嶝危徑塞,無自而入,以遠故也,汪浮溪以後,不聞更有人談黃溪。〔釗案:“如丹碧之華葉駢植”句,別本無“如”字,王荊石亦主虞說,削去“如”字。〕
茅坤謂:“五嶺以南,多名山削壁,清泉怪石,子厚與山川適兩相遭,非子厚之困且久,不能以搜巖穴之奇,非巖穴之怪且幽,亦無以發子厚之文”,此論卻有理,世無子厚,山川之祕奧,遂乃千古無聞。
《黃溪記》云:“有魚數百尾,方來會石下”,自注:“楚、越之人數魚以尾,不以頭”,但《至小邱西小石潭記》,則云“潭中魚可百許頭”。
人或以子厚作記,描寫逾量、或多參議論為非,如《黃溪記》及《鐡爐步志》尤為顯例。升菴云:“東坡不喜韓退之《畫記》,謂之甲乙賬簿,千古卓識,不隨人觀埸者也”,以韓、柳文對照,足見子厚別有風格。
五
文云:“始黃神為人時,居其地,傳者曰:黃神王姓,莽之世也。”朱新仲[22]於其《雜記》記之云:
黃、王不分,江南之音也,嶺外尤甚。柳子厚《黃溪記》:神王姓,莽之世也,莽嘗曰:余,黃虞之後也,黃與王聲相通。以此考之,自唐以來已然矣。
廖注:“《漢書》:王莽自謂黃虞之後,姚、嬀、陳、田、王氏凡五姓者,皆黃虞苗裔,其令天下尚此五姓名籍於秩宗,以為宗室,黃神王姓,蓋取諸此。”又注:“莽號其女定安公太后為黃皇室主,絶之於漢”,兩注皆可互參。釗案:上名籍,不曰“上”而曰“尙”,此當時王莽語言。
始得西山宴遊記
永州八記,世人大抵數從《始得西山宴游記》起,至《石澗記》止,共八篇,而《游黃溪記》不在內,猶之八司馬,指柳、劉、兩韓〔泰、曄〕、李〔景儉〕、凌〔準〕、陳〔諫〕、程〔异〕共八人, 而韋執誼不在內。凡此皆千年來文壇之順口溜,而印合爾巧,莫知其所由然而然。
閱近人筆記,有涉柳子山水記者數語:
柳子厚山水記,似有得於陶淵明沖淡之趣,文境最高,不易及[23]。古人文章,有雲屬波委、官止神行之象,實從熟處生出,所謂文入妙來無過熟也。
寥寥數十字,非讀書得間、且於文境有體會者不能道,“從熟處生出”一語,尤探驪得珠,宋劉辰翁讀柳文,每言子厚行文最澀,與黃魯直相似,此眞疑須溪別有肺腸。
近世有治心解術者,謂人有兩種極端相反之心理,同時存在,而每隨遇從一端表現出來,殊不自知。此一端消極,盡世間之所謂美,吾皆不受,又一端積極,盡世間之所謂美,吾必全有;前者其形象為高僧,後者其形象為盜跖。吾讀子厚《送僧浩初序》:“且凡為其道者,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閒安者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也,則舍是其焉從?”雖不知浩初是否即高僧,由其屏除一切嗜慾看來,思想確為此一類。又讀子厚《始得西山宴游記》:“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迴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壼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山水之有異態者,皆我有也。”此與莊子言:“以為天下之美為盡在己也”[24],有人、己及知足、不知足之別,無他,攘天下之美以為己有,在思想上非盜跖無從得其全面。人不論品高質粹至於何等,孔丘、盜跖之眞消息,固無往而不相通。由前之說,凡美皆拒斥,由後之說,凡美皆豪奪。天下唯通人如子厚,始解潛移此相反之極思,使進入別一高華之境以相成,而自養,而樂育人。
文末幅“與萬化冥合”,一作“與物不異”。王荊石[25]云:“‘與萬化冥合’,語類上文‘與灝氣俱’,不如‘與物不異’之穩”,說亦近理。
鈷鉧潭記
鉧,《集韻》[26]作“䥈”,並注云:鈷䥈,溫器,溫器一本作鼎具。李日華[27]《六硯齋筆記》云:“黃茅小景,唐子畏[28]畫太湖濱幽奇處,名曰熨斗柄,昔柳子厚作《遊鈷鉧潭記》,鈷鉧者,即熨斗柄也。”溫器殆即熨斗,鼎具以形言,潭而有泉懸焉,則柄顯矣。熨斗柄一詞,似是鈷鉧確詁,不知竹懶何所本?
宋姚寬[29]《西溪叢語》云:“《宜都山水記》:佷山溪有釜灘,其石大者如釜,小者如鈷鏌。柳子厚《鈷鉧潭記》:‘鉧’字字書無之,《集韻》:鍸、鈷並音胡,黍稷器。夏曰瑚,商曰璉,周曰簠簋。又䥈,音滿補反,鈷鉧,溫器,言潭石如此大小爾。”斯亦足為鈷鉧之證。
鈷鉧潭西小丘記
一
永州八記中,似此首稍遜,蓋以金錢說明山水之貴賤,致為王夷甫[30]之流之所訕笑,略於文之高貴品質有損。獨文中“其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寫竹樹得獸態處,詞出意表,而刻畫無上。
虞伯生評此文曰:“公文好奇,如貪夫之籠百貨,而其文亦變幻百出,”伯生之意,或謂子厚文品素高,而亦偶爾不避俗體。變幻指文之前幅,貪夫籠貨,指以泉幣為山水估値。
蔣之翹謂:“蘇子美[31]《滄浪亭記》,大略本此。”子美以進奏院案被譴,關鍵即在金錢,或者以此注意到子厚此文。又滄浪亭在蘇州,為南方文化重地,亦即當時之灃、鎬、鄠、杜[32]。
二
宋洪邁以《鈷鉧》、《滄浪》兩記相提而並論云:
柳子厚《鈷鉧潭西小丘記》云:“丘之小不能一畝,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予憐而售之。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蘇子美《滄浪亭記》云:“予遊吳中,過郡學東,顧草樹鬱然,崇阜廣水,不類乎城中,並水得微徑於雜花修竹之間,東趨數百步,有棄地,三向皆水,旁無民居,左右皆林木相虧蔽,予愛而裴迴,遂以錢四萬得之。”予謂二境之勝絶如此,至於人棄不售,安知其後卒為人賞踐如滄浪亭者?今為韓蘄王家所有,價直數百萬矣,但鈷鉧復埋沒不可識,士之處世,遇與不遇,其亦如是哉!
吾錄是文於《對雨編》,乃洪氏昆仲存遺記醜之一短書也,文錄柳、蘇二氏之舊記,而己以三數語致其慨慕,殊無可取。予湘人也,徒慕先生之為人,而珍視其文,諷誦焉至數十年,顧生平未涉瀟水一步,足不履先生之遺迹,目不接深林迴溪、幽泉怪石諸勝,心不往高士曲堂[33]、美人湘浦[34]諸境,凡冀得與先生神遊而夢合者,舉絶聞視、離思維,而空無所有。夫景盧草此記,在南宋紹興間,去先生越不過三百餘年,其時汪浮溪〔藻〕祇役湘南,曾拜謁先生祠堂,紀述愚溪、南澗、朝陽巖等殘存名迹,據稱鈷鉧潭仍儼然在望,〔見汪藻《永州柳先生祠堂記》。〕景盧所謂埋沒不可識,亦特足迹未經,姑想像其當然已耳。至蘇子美之滄浪亭,高踞通都,襟帶江左,江山文藻,相映發舒不絶,由天水[35]迤邐七八百年,相沿到中江李眉生〔鴻裔〕[36]假館於此,以“鄰蘇”為名,跌蕩放言,風雅猶一時最。此較之窮年閉塞,人迹罕通之瘴鄉獠峒,如鈷鉧潭,其文鄙、明闇之相去,何止人士遭際不常、偶爾遇不遇之比哉?吾之所感,不能不有異於景盧以此。
三
柳州山水諸記,能引人入勝,千載之下,讀者立覺當時之人與地宛在,而己若有物焉,導向使與相會,因而古今人物彼己,都匯而為一,引吭微誦,其文字字沁入心脾,感受到一種無言之妙,柳記人人道好,好處應即在此。
吾觀他人作記,其效輒反此,毛會侯〔際可〕[37]文亦整飭,而所為《萬柳堂記》,讀之殊寡味。何以寡味?曰:乏風韻。何謂風韻?曰:風韻側面微引,則自然滋生,正面道破,反死於句下,清風不來,韻於何有?如《記》中卻顯言曰:“昔柳子厚以遊觀為為政之具,俾亂慮滯志,無所容入,然後理達而事成”,此所謂正面道破也。此不僅使本文讀者,自蹈荒傖,倘讀柳文時,亦憶及會侯之所云云,將見黃溪無色,袁渴不流,小石潭之魚,不肯往來翕忽,與遊者相樂。文章之事,有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者,往往如此。
柳州諸記中,以《鈷鉧潭西小丘記》風韻差短,何以故,以其中說及“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遊之士,日增千金”故。此亦幾乎正面叫喊,可使讀者意趣,立覺索然。劉海峰[38]讀此文,批於眉曰:“前寫小丘之勝,後寫棄擲之感,轉折獨見幽冷”,吾意不然,蓋此非獨不見幽冷,反而表現作者之無形熱中。海峰本以窮儒側足京華,縈心冠蓋,彼所能感到之幽冷,當然不與陶淵明一流人同趣。
右說明柳文之不足處,還鄰於消極一面,若如《萬柳堂記》所載:“輦轂之間,闤闠[39]櫛比,患無隙地”,以及“闢地城東之隅,人棄我取,而節縮其俸糈之入,以資締構”等等,則近於積極傾洩,持與柳文相較,翻成霄凡無對之別。
李白詩云:“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40],此其妙處,在於不答。設若答焉,不問答作何語,要是迹涉罵題,詩將不成為太白之詩,人亦將失去太白之為人,吾於柳記亦云然,蓋凡柳文所記,亦止於藻繢桃花流水,別有天地之景象而已。
四
清魏冰叔[41]能為古文,卻不善於作記,觀其所記敬亭山房,主人為姜如農[42],所居又蘇州名園,宜可得一佳記,而冰叔任俠有才氣,論辨信是高手,而山水遊記顯非所長。此文竟於園居毫無描繪,徒藉題另發題外一大段議論,此於子厚永州諸記,毫無共同之處,惟以末一語稱:“吾將比柳子之賀丘遭也”,而牽連及之,“賀丘遭”三字,亦幾於不詞。
登州姜如農先生,有別業在吳門,曰敬亭山房,敬亭者,宣城之山也。蓋先生以直言忤旨廷杖,詔免死戍宣州衛,未幾國變,先生曰:吾不可以歸也,轉徙浙東,久之僑吳門,得故相國文文肅公[43]園居之,曰:我宣州一老卒,君恩免死之地,死不敢忘,遂以敬亭榜其堂云。當崇禎季年,先帝焦勞,銳于為治,臣下不稱任使,負上意,上寖疑羣臣不可信,而言路是非貿亂,一、二直言敢諫之臣,又多議論失平,或迂疏無裨實用,上數有貶斥,疾威之下,罰不當罪者有之。從古偏聽生奸,誅斥諫臣者,往往至亡國,先帝不幸國亡,人每追咎于斥諫臣之故,然其得失要當分別論列,不可徒徇君子虛名,全歸其過君父。先生同時有人論時相,退而補牘,與面奏語不相蒙,上震怒,以為欺罔,幾抵極刑,是以持兩端得罪,其事與先生不同,而國亡後,猶悻悻然不能釋其懟怨。先生抱膝讀書山房中,不與世事者三十年,有二子甚才,教以古人之學。予至吳,慕其義,先謁先生,而先生油油然和且直,若未嘗身之為忠節然者。予因歎近世士大夫登巍科,躐顯仕,則德其座主與主爵之吏,稍有降黜,則怨君父,至遷謫外地,乃悍然敢不之官,而大吏且以賢能稱職首登薦疏,雖世所稱賢者亦不免。嗟乎!天子可貴人,不可賤人,可予人,不可奪人也,善則歸己,德則歸他人,而過與怨則歸君父,臣子之用心當如是耶?先生名埰,中崇禎辛未進士,令儀眞,以最擢禮科給事中,山房故美林木,前此為文肅公藥圃,又前此為副使袁公祖庚[44]之醉穎堂,三公者皆賢人,吾將比柳子之賀丘遭也,遂因仲君實節[45]之請為之記。
歸玄恭〔莊〕[46]評此文曰:“平心核實之言,至中至正,非苛論君子,亦非曲護君父,文之格力亦高。”此論明亡之是非得失,與作記相去萬里,尤不可與子厚貶永之心境同日而語。《記》云:“清泠之狀與目謀,瀠瀠[47]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有人求為書齋作一榜書,並代擬,吾先擬為題“四謀堂”,又以其人別號帶“靜”字,卒書“靜居院”三字予之,憶似蘇東坡曾為張天覺[48]書此也。靜居院固是天覺所居地,竊謂子厚好靜,《樂記》中“人生而靜,天之性也”兩語,柳文引用不止一次,《大鑒禪師碑》亦及之。清末有張曾敭[49],其人固俗吏也,以與張佩綸、趙國華[50]輩為友,附庸風雅,銳意雕飾,曾本《記》中“四謀”之一,自署曰“淵靜居”,有張度[51]者為作榜書,吾從廠甸[52]得之,亟轉送於友,蓋恐有文家如冰叔者見之,又將此榜比柳子之賀丘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記》云: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篁竹,猶言叢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水中高地曰坻,水中小山曰嶼,石不平者曰嵁,石窟曰巖。〕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佁音以,固滯也,俶,作也。〕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斗,北斗也。〕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崔簡二子。〕
楊愼曰:子厚“空遊”語,本之酈道元《水經注》:“淥水平潭,清潔澄深,俯視游魚,類若乘空”,沈佺期詩:“魚似鏡中懸”[53],亦用酈語。〔語本《丹鉛總錄》。〕
林紆曰: 寫靜中物態,皆躍躍欲動,其敍潭魚翕忽,及水日映發,余在花塢中確見此狀,特寫不出耳。
陳垣[54]曰:楊樹達[55]曰:“柳宗元有弟名宗玄,見柳著《至小丘西小石潭記》,若如清諱“玄”改為“元”[56],則二人同名矣。”今考《全唐文》乃作“宗圓”,粵雅堂本《韓柳年譜》,則作“宗糸”,蓋一則以“玄”不可作“元”而改為“圓”,一則因“玄”寫作“”,而刻本又誤為“糸”也。〔見《史諱舉例》卷四:因避諱而生之訛異節。按宋太祖之始祖諱玄朗,因而“玄”改為“元”或為“眞”,以致宋刻之書,多以古代人名、地名有“玄”字者,亦改為“元”或“眞”也。〕恕己、奉壹,當即子厚伯姊所產之子。
袁家渴記
林琴南於此文有評:
《袁家渴記》,於水石容態之外,兼寫草木,每一篇必有一篇中之主人翁,不能謂其漫記山水也。“舟行若窮,忽又無際”,此景又甚類浙之西溪,大抵南中溪流多抱山,山趺入水,兩山夾之,則溪流狹,山趺一縮,則溪面即宏闊,初行若窮,舟未繞山而轉也,忽又無際,則轉處見溪矣。大木楓枏,小草蘭芷,在文中點綴,卻亦易寫,妙在拈出一個“風”字,將草木收縮入“風”字總寫。凡“紛紅駭綠”,至“與時推移”等句,均把水聲、花氣、樹響,作一總束,又從其中渲染出奇光異采,尤覺動目。綜之此等文字,須含一股靜氣,又須十分畫理,再著以一段詩情。
琴南以桐城古文見推,兼能畫能詩,故善以己之心得,全面考核此文,自是輓近評文高手,唯嫌往往不脫頭巾氣耳。
桐城姚氏[57]亦於此文有評:
《風賦》[58]:邸華葉而振氣云云,〔按“邸”與“抵”古字通,觸也。〕文特就賦意而演之。《七發》[59]:衆芳芬鬱,亂於五風云云,亦本《風賦》。秦、漢人文,善學者得其片言隻字,即可推演成妙文。
琴南評所謂將草木收縮入風字,大抵踵姚評而為之。
吳摯父則云:“此與《黃溪》起法,皆橅《史記·西南夷傳》”,桐城一家,苞舉柳文,亦至有趣。
蘇子瞻曰:“子厚記云: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衆草,紛紅駭綠,蓊葧薌氣,子厚善造語,若此殆入妙矣。”吾謂子瞻亦善造評,足以領導桐城諸子。
石渠記
廖注云:
自《袁家渴》至《小石城山》四記,皆同時作,《石渠記》所謂“惜其未始有傳焉,故累記其所屬,遺之其人”者也。《石渠記》云:元和七年十月十九日云云,則四記可以類推矣。
子厚記鈷鉧潭西小丘時,竊幸茲丘之有遭,夫有遭亦僅耳,富貴榮華能幾時?阿瞞臨汾而歎息[60],時君且如此,何況區區貶吏?子厚不能不想到己之莅此,有同傳舍,將來遺之其人,俾後好事者求之,己及時作記,將有“其文則史”之重大意義。於是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踰石得石泓小潭,至今巋然屹立於《永州八記》中。
石澗記
清仁和趙坦,以文學柳子厚著稱,吾索其《保甓齋集》讀之,殊未敢為虎賁中郎之斷,獨其與范介茲[61]論作文云:
坦弱冠喜遊山,歸則檢志乘,作遊記,就正於莫濰山[62]先生,先生曰:子之筆簡勁矣,然當詳略得宜,當在空處著筆。如子所作《南屏記》有云:高暉忽失,古木陰森,苔影侵衣,寒悄不禁,此虛摹筆也,彷彿《水經注》矣,其他則未也。明何鏜[63]有《名山勝概記》,可讀者多,子盍仿之?於是讀名山記,而於柳州山水記尤致力焉。單斗南[64]先生曰:作古文從遊記入者,易峭勁有致,於議論則或歉然有不足,坦識之不敢懈。
所謂虛摹筆者,是模棱兩可語,如本篇之“觸激之音,皆在牀下,翠羽之木,龍鱗之石,均蔭其上,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此實寫乎?抑虛摹乎?吳摯父於此評云:“襟抱偶然一露,是謂神到”,旣謂神到,非虛摹無由得神,然則子厚諸記中所設詞,皆作虛摹論,殆無不可。
小石城山記
一
此文寥寥二百字,讀之有尺幅千里之勢,而又將己之鬱勃思致,憤慨情緖,一一假山石之奇堅,樹箭之疏數,悉量表襮於其間,茅順甫謂:借石之瑰瑋,以吐胸中之氣,信然。然則子厚胸中之氣為何種氣乎?魏了翁[65]《經外雜鈔》,嘗記數語曰:
柳子厚《送詩人廖有方序》:交州多南金、珠璣,瑇瑁、象犀,其產多奇怪,至於草木亦殊異,吾嘗怪陽德之炳耀,獨發於紛葩瓌麗,而罕鐘於人。又《小石城山記》亦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歐公《金雞》詩[66]亦曰:蠻荊鮮人秀,厥美為物怪。
子厚居楚南十年,不可能不遇到楚之人,吾觀其《祭崔簡神柩歸上都》有曰:“楚之南,其鬼不可與友,躁戾佻險[67],睒眒欺苟[68],脞賤暗曶[69],輕嚚[70]妄走,不思己類,好是羣醜。”其鬼已不可交如此,何況乎生人?吾請襲子厚之論法而為之言曰:噫!吾疑鬼物之有無久矣,及子厚言之鑿鑿,吾且信以為誠有,又怪子厚己未曾死,並未嘗聞其嘗患昏霿疾,隱與鬼合,服膺儒門之不語神事鬼者[71],儻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夫鬼旣無矣,而人又少,則子厚之居楚南,勢不得不與木石為伍,而賞其茂美奇麗,以遣送其歲月,《永州八記》之所以獨留人間,為後世反覆詠歎,陳涉以來,僅賴是以張楚者,理或如是也夫!理或如是也夫!又怪後子厚數百年而至於宋,歐陽永叔之於荊蠻,仍祇詠金雞之美,而不見人秀,然則楚至何時而始有人乎?楚去子厚草《小石城山記》一千一百餘年之今日,楚終得稱為有人焉否乎?是問也,吾誠欲一至穀城山[72],訪黃石而叩之。
《唐音癸籤》[73]云:
曲江公[74]《湞陽峽》詩:“惜此生遐遠,誰知造化心?”讀此欲笑,柳子厚一篇《小石城山記》,蚤被此老縮入十箇字中矣。柳嘗謂:燕公[75]文勝詩,曲江詩勝文,見采綴[76]素嚮云。
吾竊疑子厚與曲江,於此均不免微有褊心。
二
清道、咸間,有永福呂璜[77]者,桐城派之餘裔也,曾有書與陳碩士[78],其言如左:
桂林在衡湘南,柳子厚嘗概以少人而多石,然柳人為文詞者,經其口講指畫,乃亦有法度可觀。璜家去柳州三百里而近,去柳子厚之世且千年,自維窳敝,未知子厚而在,當復人之而講授之否?
此見月滄〔璜字也。〕深致慨於子厚“少人多石”一語,吾顧不信子厚治柳,有異於治永,更不信子厚遇柳人而善教,遇永人輒不齒。咸豐中,海門張金鏞[79]督學湖南,曾游愚溪而題詩曰:
宵枕夢杳靄,晨游清興長,出郭二三里,煙岑招遠望。楚山多騖雄,茲獨秀以蒼,地因柳侯著,千秋慕芬芳。吾謂侯謫此,亦以間文章,人地兩相助,互重乃益彰。
“吾謂侯謫此,亦以間文章”,吾每暗誦此二語而詠歎不置。蓋海門詞人之雄,在湘即以振導文風自任,當時吾湘雋士,如嚴咸[80]、向師棣[81]、王闓運[82]、蔡毓春[83]、鄧輔綸[84]之流,皆出其門下,一時楚以多材著稱,柳風沾漑,不為少已,詩見《躬厚堂集》。
釗案:湖南文風,咸、同間實開於張海門,所刊試牘曰《湘雋小錄》,盡收詩賦雜體,八股文全削去。吾幼年喜讀此集,憶得嚴咸《古風》首二句云:湘江三月澈底淥,風雨蕭蕭千竿竹,此七古長篇,下還有一句,風敲落花如碎玉,餘悉忘矣,書此慨然。
柳州東亭記
子厚貶永十年,召還京師,未及三月,復被命刺柳,雖同一貶也,而刺柳終是貶中之陟,猶之子厚為東平呂溫誌墓,說其“以陟為衡州”[85]也。以此之故,子厚此番徙柳,有社有人,志存宏濟,與距此十年沈滯於永,僅得以僇人偷隙游衍不同。《柳州東亭記》,應視為政治建制之一種記錄,與曩在禮部所為《監祭使》或《館驛使》諸壁記等,同一類型,而不應列在《永州八記》之後。劉夢得當年為子厚編集,或未及注意到此。
子厚在柳州作記僅二篇,而二者性質,都有異於永州諸作。《東亭記》之政治性重,如右所述,而《近治可游者記》,亦仍然原本山川,極命草木,大之仰躋《禹貢》,小亦俯瞰酈道元《水經注》,究與尋常優遊宴樂之作有別。
文之後半幅:
乃取館之北宇,右闢之以為夕室,取傳置之東宇,左闢之以為朝室,又北闢之以為陰室,作屋於北牖下,以為陽室,作斯亭於中,以為中室。朝室以夕居之,夕室以朝居之,中室日中而居之,陰室以違溫風焉,陽室以違淒風焉,若無寒暑也,則朝夕復其號。旣成,作石於中室,書以告後之人,庶勿壞。
此一記錄,幾與明堂圖比重,即此窺見子厚體國經野大計劃之一斑。子厚嘗謂:“即末以操其本,可八、九得”,吾於此記亦云。
取傳置之東宇:傳置,本上文“西際垂楊傳置”,垂楊,地名,傳置,謂驛也,但在本句置為動詞。
柳州山水近治可遊者記
一
儲同人曰:“頗似《史記·天官書》,然彼猶有架法,此則平直敍去,零零星星,有條有理,後人杖屨而遊,不復問塗樵牧,斯益奇矣。”茅順甫云:“全是敍事,不著一句議論,卻澹宕[86]風雅。”近林琴南則云:“極意與酈道元《水經注》鬥其短峭,而嚴潔過之。”綜三家之言,於子厚此文思過半矣。
北流潯水瀨下:方望溪云:“‘北流’六字非衍,則上有闕文。”李穆堂云:“北流‘流’字當作‘枕’。”吳摯父云:“《史記》:中國山川東北流,是山可稱流之證。”又云:“‘北流潯水瀨下’六字,承‘潯水因是北而東’為文,〔上文:潯水因是北而東,盡大壁下。〕此上諸山皆在潯水南,此山在潯水北也。”依吳說,則不必依李說改“流”作“枕”,亦不如方說六字上有闕文。
如茄房:茄房,茄蒂也。
其鳥多秭歸:秭歸即子規。
多橐吾:姚姬傳云:“橐吾,李穆堂改作‘蘘荷’。伯父云:《爾雅》:莬蒵顆凍,注:款冬也。邢疏[87]:《本草》:款冬一名橐吾。”伯父,指姚範南青。釗案:子厚詩,有《種白蘘荷》一首,注家無人言蘘荷即橐吾。唯蘘荷春初生,葉似甘蕉,根似薑而肥,其根莖堪為葅,治蠱毒。款冬,多年生草,葉圓大,春初莖端開黃花,雖冰雪下亦能生芽,故名。是蘘荷與款冬頗相似,李穆堂之說,當非無據。
張雲璈[88]《四寸學》云:按《急就篇》[89]:“半夏、皁莢、艾、橐吾”,顏師古注:“橐吾似款冬,而腹中有絲,生陸地,花黃色,一名獸須。”又《本草注》:“款冬一名橐吾。”
其形如立魚:鄺露[90]《赤雅》卷中《立魚嵒》條云:“嵒在柳城西南數里許,山小而銳,似魚怒升之狀,腹間有洞,石分紅、白二色,若珊瑚枝架白玉樓。”即指此《記》中石魚之山。
雷山兩崖皆東西:姚姬傳云:“疑‘西’字當作‘面’。”吳摯父云:“姚說是。”
脩形糈:音徒,沛國呼稻曰。方望溪云:“‘形’當作‘刑’,鉶羹也,見《周官》:內、外饔職[91]。”按鉶羹,羹之和五味而盛於鉶者。脩,脯也。
酒陰:陰酒,水酒。
二
子厚山水諸記,惟此篇門面較廣,篇幅亦長,敍述皆據依故籍,彌覺典重,與永州諸記之短峭跳脫,足移人之情者未同。吾見方望溪有《答程夔州》一書云:
散體文惟記難撰結。論辨書疏,有所言之事,誌傳表狀,則行誼顯然,惟記無質幹可立,徒具工築興作之程期,殿觀樓臺之位置,雷同鋪敍,使覽者厭倦,甚無謂也。故昌黎作記,多緣情事為波瀾,永叔、介甫,則別求義理以寓襟抱,柳子厚惟記山水,刻雕衆形,能移人之情,至《監祭使》、《四門助教》、《武功縣丞廳壁》諸記,則皆世俗人語言意思,援古證今,指事措語,每題皆有見成文字一篇,不假思索,是以北宋文家,於唐多稱韓、李,而不及柳氏也。凡為學佛者傳記,用佛氏語則不雅,子厚、子瞻皆以茲自瑕,至明錢謙益,則如涕唾之令人嗀[92]矣。豈惟佛說?即宋五子[93]講學口語,亦不宜入散體文,司馬氏所謂言不雅馴[94]也。寄來二作皆不苟,所薙芟數語,乃時人所謂大好者,他日當面析之。此雖小術,失其傳者七百年,吾衰甚矣,兒章粗知其體要,不幸中道殂,賢其勗哉!
夔州者,望溪門徒程崟[95]也,兒章指望溪之子道章,道章歿於乾隆十三年,望溪時已八十一歲,逾年望溪即化去,答崟此書,殆近絶筆矣。
試將望溪此書律之柳州,右記定將指為援古證今,指事措語,不啻是一見成文字,與子厚前此各記之刻雕衆形,移情可喜者,如出兩手。從邏輯再分規律看來,此一《近治可遊者記》,與其歸入永州諸記為一類,寧歸入《四門助教》,《武功縣丞廳壁》諸記為一類。以望溪讀書少,恨考據入骨,己不能為,又惎人為之,故凡考訂精詳、斬釘截鐡之文,一入眼即陡生厭惡。特此種明白分析,惟望溪精神飽時能為,今耄矣,將就木矣,又震於子厚平昔山水記之逋峭生動,未暇從中細加區處,遂對其門徒言之無擇如此。
三
此記每加流覽,輒苦難讀,王荊石云:“後幅文極古,如《穆天子傳》,倉卒不可讀,然恐有誤字”,吾於此有同感。
文云:“有山無麓,廣百尋,高五丈,下上若一”,此凡未到過粤西者,皆無從喩其意。蓋粤西之山,每拔地而起,如石柱一根,下上一般大小,其積若一,與普通諸山,山下有趾,可容徐步斜上者,絶對不同。意者此地原是海底,山上泥沙,積年由海水衝洗淨盡,僅餘骨幹,以成今形,坐是人名八桂為桂海,范石湖〔成大〕[96]之《桂海虞衡記》可考也。
文中尺度字,除丈、尺外,並用尋、常,尋、常在他文,大抵形容普通、渺小之物,而在本文則不然。《周禮注》:“八尺曰尋,倍尋曰常”,則常者竟有一丈六尺之長,如云:“常有四尺”,則長達兩丈,故下以“廓然甚大”詮之,其他仿此。
文云:“高僅見其宇,皆流石怪狀”,此云甚高而非謂甚低,“僅”字遵古義,如《答許孟容書》:“僅以百數”例,乃詁多而不詁少。宇,簷也,謂簷上餘地,都及見之,流石怪狀,遍布簷之上下,咸歷歷在目。“倍常而上”,則直三丈二尺而上,走道豈近?
要之此文眞不易讀。茅鹿門曰:“全是敍事,不著一句議論,卻澹宕風雅”,當然!經典與親身經歷,兼而有之,豈不是一篇考據精確文字?惟若句讀不明,意義多晦,將從何處賞其澹宕風雅乎?
四
柳文以遊記稱最,而所記統言永、柳,顧《集》中收記共十一篇,九篇在永,僅兩篇在柳,此並非子厚到柳後遊興頓減,或柳可遊之地不如永也。尋子厚以司馬蒞永,而司馬閒員,不直接任民事,以故得任性廣事遊覽,至蒞柳則不然。刺史親民之官,子厚認地小亦足為國,而己以三黜不展,隱隱有終焉之志,因而不避勞怨,盡力民事,以是出遊時少,文字亦相與闃然無聞。存記兩首,大抵登錄地理、用備參稽之作,至若永記之不辭幽奧,無遠弗屆,花鳥細碎,悉與冥合,柳記中固不得如許隻字也。
篇中所用“流石”字,古籍中絶罕見。大概是子厚自造字,指地殼翻騰時,火山爆發,流質堅而成石,如肺、如茄、如禽、如物等等,各種怪狀都有,因而名之曰流石云。
文曰:“其鳥多秭歸”,秭歸即子規,此正如秦少游之長短句:“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不過狀山中多此類鳥而已。顧下文輒曰:“在多秭歸西”,意指多秭歸為一地名然,此子厚之造句特奇處。下又云:“在立魚南”,奇句再用。
“有山無麓”,亦篇中奇句。蓋天下之山,無有無麓者,長沙有嶽麓,嶽麓者,南嶽之麓也,而南嶽在衡山。夫山與麓,且相距數百里之遙而不爽,何況山與麓之同宅一區者乎?獨五管[97]之山,多自海底翻出,泥沙皆由海水,積年淘洗淨盡,於是山成直幹,下上若一,此八桂之山狀奇,蔚成柳州句法之奇。
* * *
[1]元次山:元結。
[2]陸敬輿(754—805):陸贄。
[3]柳仲塗(947—1000):柳開。柳開,原名肩愈,字紹先,號東郊野夫;後改名開,字仲塗,號補亡先生,大名人。開寶六年(973)進士,歷任州、軍長官,殿中侍御史,提倡韓愈、柳宗元的散文,以復興古道自命。反對宋初的華靡文風,為宋代古文運動宣導者。著有《河東先生集》。
[4]豐縟:詞藻豐富多采。
[5]王鏊(1450—1524):字濟之,號守溪、拙叟,學者稱震澤先生,吳縣人。成化十一年(1475)進士。官至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著有《姑蘇志》、《震澤集》、《震澤長語》、《震澤紀聞》等。
[6]趙坦(?—1823):字寬夫,號石侶,浙江仁和人。著有《保甓齋文集》等。
[7]老杜秦州紀行詩:指杜甫的《秦州雜詩二十首》。見《杜詩詳注》卷之七。
[8]儲選多於茅:茅坤編選《唐宋八大家文鈔》,儲欣編選《唐宋十家文全集錄》,於茅選《唐宋八大家文鈔》八家外,增李翱、孫樵。
[9]戴敦元(1767—1834):字金溪,浙江開化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進士,官至刑部尚書。卒諡簡恪。有《戴簡恪公遺集》。
[10]蕭穆(1835—1904):字敬甫,一字敬孚,桐城人。諸生。著有《敬孚類稿》。
[11]按《清史稿》本傳所載:“書籍浩如烟海,人生豈能盡閱,天下惟此義理,古今人所談,往往雷同,當世以為獨得者,大抵昔人唾餘。”語意大略相同,語殆從誰家所撰《敦元墓碑》中摘來。——章士釗原注。
[12]郝伯思(1588—1679):今譯“霍布斯”,即托馬斯·霍布斯(Hobbes,Thomas)。英國政治家、思想家、哲學家。
[13]盧梭(1712—1778):啟蒙時代法國思想家、哲學家、政治理論家。著有《論不平等的起源》、《埃羅伊茲的故事》、《愛彌爾》、《社會契約論》、和《懺悔錄》等書。
[14]焦循(1763—1820):字理堂(里堂),江蘇甘泉人。
[15]上面這段話出自《呂氏春秋》第七卷《孟秋紀·蕩兵》,非出自《明禮》篇。查《呂氏春秋》無《明禮》篇。第六卷《季夏紀》有《明理》篇。
[16]《西南夷傳》,出《史記》不出《漢書》,廖注誤。——章士釗原注。
[17]事見蘇軾《東坡志林》卷三《論貧士》。原文為:俗傳書生入官庫,見錢不識。或怪而問之,生曰:“固知其為錢,但怪其不在紙裹中耳。”章士釗認為是晉惠帝事,誤。
[18]《河間傳》贋作:也有人認為《河間傳》不是偽作。見劉瑞明:《柳宗元〈河間傳〉不是偽作》,《柳州師專學報》第25卷第1期,2010年2月。
[19]就中謂有仿《原涉傳》:《原涉傳》,見《漢書》卷九十二《遊俠傳》。宋代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僕謂此柳子厚《河間傳》之意也。”
[20]本條三款,已說到《西南夷傳》,惟未云語出王伯厚。——章士釗原注。
[21]汪藻(1079—1154):字彥章,號浮溪,又號龍溪,饒州德興人。徽宗崇寧二年(1103)進士。歷官屯田員外郎、太常少卿、起居舍人。晚年罷職居永州。
[22]朱新仲(1097—1167):朱翌,字新仲。著《猗覺寮雜記》。此處“《雜記》”,即《猗覺寮雜記》。
[23]“柳子厚山水記”四句:曾國藩日記,咸豐十年八月廿一日。見《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531頁,嶽麓書社,1987年版。因此,“近人筆記”中的“近人”,指曾國藩。
[24]《莊子·秋水》:“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
[25]王荊石:王錫爵。
[26]《集韻》:是中國古代一部標注漢字讀音的典籍,主要是為分辨、規定文字的正確讀音而作。於宋仁宗寶元二年(1039)完成。
[27]李日華(1565—1635):字君實,號竹嬾,又號六研齋,嘉興人。
[28]唐子畏(1470—1523):唐寅。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
[29]姚寬(1105—1162):字令威,號西溪。越州嵊縣人。官至樞密院編修。
[30]王夷甫(256—311):王衍。王衍,字夷甫,曾任尚書令、司徒、司空等要職,琅邪臨沂人,是著名的清談家、魏晉名士。《晉書》卷四十三《王衍傳》載:“衍疾郭之貪鄙,故口未嘗言錢。郭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使不得行。衍晨起見錢,謂婢曰:‘舉阿堵物卻!’其措意如此。”
[31]蘇子美(1008—1048):蘇舜欽。蘇舜欽,字子美,開封人。曾任縣令、大理評事、集賢校理、監進奏院等職。在監進奏院任,因以賣廢紙錢為祀神酒會,被誣“監主自盜”,罷職閒居蘇州,築滄浪亭以居。後復起為湖州長史,旋病故。詩名與梅堯臣齊,人稱“蘇梅”。著有《蘇學士文集》。
[32]灃、鎬、鄠、杜:灃,古水名,源出陝西省咸陽市南秦嶺,北流注入渭水。鎬:古都名,西周國都,在今西安西南。鄠:漢縣名,故治在今陝西省戶縣北。杜:即杜陵。在今西安東南。這四地都與都城長安相距不遠,是勝地。
[33]高士曲堂:柳宗元《巽公院五詠·曲講堂》詩:“曲堂何為設?高士方在斯。”《柳宗元集》第四十三卷。
[34]美人湘浦:柳宗元《初秋夜坐贈吳武陵》詩:“美人隔湘浦,一夕生秋風。”《柳宗元集》第四十二卷。
[35]天水:天水为趙姓郡望,故常做趙宋王朝代稱。
[36]李鴻裔(1831—1885):字眉生,號香岩,晚年又號蘇鄰,四川中江人。咸豐元年(1851)舉人,官至江蘇按察使。罷官後,家蘇州。精書法,工詩文。晚年好佛。
[37]毛際可(1633—1708):字會侯,號鶴舫,晚號松皋老人。浙江遂安人。順治十五年(1658)進士。官祥符令。
[38]劉海峰:劉大櫆,號海峰。
[39]闤闠:街市,街道。左思《魏都賦》:“班列肆以兼羅,設闤闠以襟帶。”《文選》呂向注:“闤闠,市中巷繞市,如衣之襟帶然。”
[40]李白《山中問答》:“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41]魏冰叔(1624—1681):魏禧。魏禧,字叔子,一字冰叔。江西寧都人。與侯朝宗、汪琬合稱“清初散文三大家”。與兄魏祥、弟魏禮並美,世稱“寧都三魏”。
[42]姜如農(1607—1673):姜埰。姜埰,字如農,號敬亭山人、宣州老兵,山東萊陽人。明崇禎四年(1631)進士,初除密雲縣令,改知儀真縣,入為禮部主事,選授禮科給事中。以彈劾權貴,受廷杖入獄,謫戍宣城衛。與弟姜垓明亡後居吳下以遺民終。
[43]文文肅公(1574—1636):文震孟。文震孟,字文起,號湘南,明南直隸長洲人。文徵明曾孫。崇禎初拜禮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福王朱由嵩在南京稱帝,追諡“文肅”。
[44]袁祖庚:字繩之,生於明正德十四年(1519)。曾任浙江按察司副使,與戚繼光一同抗倭。
[45]姜實節(1647—1709):字學在,號鶴澗,姜埰子。入清隱遁,布衣終老。善書畫,工詩。
[46]歸莊(1613—1673):字玄恭,號恒軒,江南昆山人。歸有光曾孫。明諸生。與顧炎武相友善,有“歸奇顧怪”之稱。順治年間在昆山起兵抗清,事敗亡命。著有《歸玄恭文鈔》、《歸玄恭遺著》等。
[47]瀠瀠:水波動蕩貌。徐弘祖《徐霞客遊記·游太華山記》:“若瀠瀠浩蕩觀,當更在羅漢寺南也。”
[48]張天覺(1043—1121):張商英。張商英,蜀州新津人。字天覺,號無盡居士。治平二年(1065)進士,曾任尚書右僕射。
[49]張曾敭(1852—1920):字小帆,直隸南皮人。曾任浙江巡撫。因殺害秋瑾,為輿論不容,辭官寓居天津。
[50]趙國華(1838—1894):字菁衫,直隸豐潤人。同治二年(1863)進士。歷官知縣、知府。
[51]張度(1830—1890):字吉人,號叔憲,又號辟非,浙江長興人,歷官河南候補知府。工書畫。
[52]廠甸:位於北京琉璃廠地區,是售古玩字畫的地方。
[53]沈佺期《釣竿篇》:“人疑天上坐,魚似鏡中懸。”沈佺期(?—713?),字雲卿,相州內黃人,上元二年(675)進士,曾任給事中。初唐詩人。
[54]陳垣(1880—1971):字援庵,又字圓庵,廣東新會人,歷史學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曾任北京師範大學校長。
[55]楊樹達(1885—1956):字遇夫,號積微,湖南省長沙縣人。中國語言文字學家。曾任中央研究院院士、中國科學院院士。
[56]清諱“玄”改為“元”:清代為避康熙皇帝玄燁名諱,往往“玄”改為“元”,如鄭玄,改為“鄭元”。
[57]桐城姚氏:指姚鼐。姚鼐曾對《袁家渴記》有下面一段評論。
[58]《風賦》:宋玉作。見《昭明文選》卷十三。
[59]《七發》:漢代辭賦家枚乘的賦作。
[60]阿瞞臨汾而歎息:孟棨《本事詩·事感第二》:“天寶末,明皇嘗乘月登勤政樓,命梨園弟子歌數闋,有唱李嶠詩者云:‘富貴榮華能幾時?山川滿目淚沾衣。不見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時上春秋已高,問是誰詩,或對曰李嶠,因淒然泣下,不終曲而起,曰:‘李嶠真才子也!’又明年,幸蜀,登白衛嶺,覽眺久之,又歌是詞,復言:‘李嶠真才子。’不勝感歎。時高力士在側,亦揮涕久之。”唐明皇(玄宗)小名阿瞞。李嶠詩,即《汾陰行》。李嶠(644—713),字巨山,趙州贊皇人。神龍中,以特進同中書門下三品,封趙國公。
[61]范介兹:范景福,浙江錢塘人,曾入浙江詁經精舍,與趙坦同窗。通西洋天文、數學。
[62]莫濰山:莫濰。莫濰,浙江錢塘人,諸生,精算學。清代藏書家,其藏書處曰翠雲書塢。
[63]何鏜(1507—1585):字振卿,號賓岩,浙江處州府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任開封府丞、江西提學僉事等職。著有《括蒼匯紀》、《古今遊名山記》、《修攘通考》等。
[64]單斗南:清代浙江名士。號富春山人。富陽人。工詩文。所作《詠蚊》詩廣為流傳。
[65]魏了翁(1178—1237):字華父,號鶴山,邛州蒲江人。慶元五年(1199)進士。曾官福建安撫使。著有《鶴山集》等。
[66]歐公《金雞》詩:指歐陽修的《金雞五言十四韻》。
[67]躁戾佻險:戾,暴戾;佻,輕佻;險,陰險。
[68]睒眒欺苟:睒,窺視;眒,張目。意為楚地之鬼睜着眼睛騙人。
[69]脞賤暗曶:脞,瑣細;曶,“忽”的古體字。此句猶言,楚地之鬼猥瑣卑賤,愚昧而又目空一切。
[70]輕嚚:輕佻,愚蠢。
[71]儒門之不語神事鬼者:《論語·述而》:“子不語怪力亂神。”
[72]穀城山:《漢書》卷四十《張良傳》:“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已。”
[73]《唐音癸籤》:明代胡震亨著。胡震亨,字孝轅,號赤誠山人,晚年又自號遯叟,海鹽人。明萬曆二十五年(1597)中舉,官至兵部員外郎。著有《唐音統籤》、《唐音癸籤》、《赤誠山人稿》等。
[74]曲江公:張九齡。張九齡,韶州曲江人。
[75]燕公:張說。張說,封燕國公。
[76]綴:《唐音癸籤》原文作“掇”。見《唐音癸籤》卷二十五。采綴:采納;選取。
[77]呂璜(1777—1839):字禮北,號月滄,廣西永福人。嘉慶十六年(1811)進士。歷任慶元、奉化、山陰、錢塘等縣知縣。為廣西五大桐城派古文家之一。著有《月滄文集》等。
[78]陳碩士(1768—1835):陳用光。陳用光,字碩士,一字實思,號石士。江西新城人。嘉慶六年(1801)進士。官至禮部左侍郎,提督福建、浙江學政。工古文辭。著有《太乙舟文集》、《衲被錄》等。
[79]張金鏞(1805—1860):字良甫,號海門,浙江平湖人。道光二十一年(1841)進士。官翰林院侍講。著有《躬厚堂詩初錄》等。
[80]嚴咸(1840—1865):字受安,湖南漵浦人。咸豐七年(1857)舉人。河南布政使嚴正基之子。左宗棠督閩浙,嚴咸赴浙,請領一軍為推鋒,被拒。在軍中發狂病,乃歸里,旋自盡。著有《受庵詩鈔》。
[81]向師棣(1835—1865):字伯常,湖南漵浦人。諸生。官江蘇補用知縣。師事曾國藩,入曾國藩幕府,病卒。工古文辭。著有《涵古樓文鈔》、《涵古樓文鈔》。
[82]王闓運(1833—1916):字壬秋,一字壬父,號湘綺。
[83]蔡毓春:字與循,湖南湘潭人。咸豐六年(1856)貢生。王闓運為其姐夫。
[84]鄧輔綸(1828—1893):字彌之,湖南武岡人。肄業於長沙城南書院,左宗棠歎為異材。咸豐元年(1851)中鄉試副榜,官浙江道員。與太平軍作戰,被劾免官。
[85]以陟為衡州:語出柳宗元《唐故衡州刺史東平呂君誄》。
[86]澹宕:蕩漾,駘蕩。《孽海花》第一回:“但覺春光澹宕,香氣氤氳,一陣陣從窗簾縫裏透出來。”
[87]邢疏:指邢昺的《〈爾雅〉義疏》。邢昺(932—1010),北宋經學家。字叔明。興仁府濟陰人。擢九經及第,官禮部尚書。所撰《〈爾雅〉義疏》及《〈孝經〉正義》,均收入《十三經注疏》。
[88]張雲璈(1747—1829):字仲雅,一字簡松,號複丁老人,浙江錢塘人。乾隆三十五年(1770)舉人。官湘潭知縣,有惠政。著有《簡松草堂詩集》、《蠟味小稿》、《歸艎草》、《四寸學》等。
[89]《急就篇》:西漢元帝時史游編寫的一部兒童識字課本,是完整保存至今的產生年代最早的蒙書。
[90]鄺露(1604—1650):字湛若,廣東南海人。明末廣東著名詩人,與黎遂球、陳邦彥被稱為“嶺南前三大家”。清兵入粵,鄺露抗清殉職。《赤雅》是鄺露遊歷廣西時,記錄廣西民族風情、山川地貌、古跡名勝、珍禽異獸、趣事軼聞的一部著作。
[91]《周官》:內、外饔職。見《周官·天官冢宰》。
[92]嗀:嘔吐。
[93]宋五子: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頤,程顥。皆北宋理學家。
[94]司馬氏所謂言不雅馴:《史記》卷一《五帝本紀贊》:“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
[95]程崟:字夔州,號南坡,歙縣人,進士。師事方苞,受古文法。編有《明文偶鈔》、《國朝文偶鈔》。
[96]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至能),號石湖居士。平江府吳縣人。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官至參知政事。卒諡文穆。
[97]五管:唐朝時,嶺南置五府經略使,即嶺南經略使、桂管經略使、容管經略使、邕管經略使、安南經略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