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評林下
焦里堂之於柳文
一
里堂所著《雕菰集》,一有資考證之短書也,《書〈非國語〉後》云:
一《國語》也,或是之,或非之,而《國語》則至今存;一《非〈國語〉》也,或是之,或非之,而《非〈國語〉》則至今與《國語》並存,然則是非果何定乎?古人之書,往往是非各半,苟不論其世,則一言且可非、可是也,是非旣各半,則並存也固宜。孟子不信《武成》之“血流漂杵”[1],學者奉之;東都好讖緯,王仲任為《論衡》,以斥棄一切陰陽五行之說;宋歐陽公修《唐書》及《五代史》,亦盡削天文徵驗,皆與柳氏義合。夫性與天道,子貢未聞[2],好語怪異,以惑民志,詎足訓也?褒姒之事,予嘗辨其謬,惜柳氏未及此,尚有遺耳。
是非兩存,不加抉擇,而言外卻有無形之權衡在。歐陽永叔號稱吐棄柳文,而於屏斥天文徵驗,此一點竟與子厚適相吻合,經里堂提明,亦自有趣。至褒神化為龍而能言,及龍亡而漦在,漦入後宮,童妾遭而受孕,其事太怪。即庸童小夫,亦知其無理而不置信,是直不値一辨耳,故子厚不為着筆,非遺也,里堂之《褒姒辨》,亦似可不作。
里堂又書韓退之《毛穎傳》後如下:
昌黎韓氏作此文,當時多笑之者,柳州辨之,以明夫張弛、拘縱之理,誠通儒之論哉!然而人不能學昌黎,而類能學其《毛穎傳》,人不能服膺柳州他論文之言,而類能服膺其題《毛穎傳》之言,豈眞以蜇吻裂鼻、縮舌澀齒之物,而可以常服哉?縱易而拘難,張苦而弛便也。
此文作者意在揚韓,而實乃重柳。何以言之?如柳子云:“不學操縵,不能安絃,有所拘者有所縱也”,依字面觀之,似拘在操縵,而縱在安絃。尋柳子所用二語,出《禮·學記》,注:“操縵,雜弄也”,蓋樂人近器,不知絃如何獲安,必先為雜弄以審度之,此劇場之所恆見,了不足異。然在初學,每操縵甚艱苦,久久而節奏不得合,反之,高手執器,稍稍調撥,即能絃歌合拍,洋洋入耳。而此入耳之絃,往往綿亙一、二小時,手不停揮,使樂人疲憊不堪,以視安絃前之隨意撥弄,其拘縱、難易之度,正適得其反。由是里堂“縱易拘難、張苦弛便”之言,不過為貪常嗜瑣者說法,而無與於柳子《後題》之微旨。柳子曰:“是其言也,固與異世者語”,殆謂當世之子,無法使之領悟。須知人而欲為大言,固立鼓其炎炎[3]之喙,偶而折為小言,又無妨易作詹詹[4]之容,隨遇而安,莫之夭閼,彼張弛之果拘與縱否也,君子究何所容心於其間哉?雖然,此境子厚易達,退之不免強為,子厚文中:“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云云,未始非有意諷示退之,何以故?以善文者而為不張而弛、或不拘而縱之文,初無須如此用力故。
二
阮芸臺[5]曾為《通儒焦君傳》曰:
君又善屬文,最愛柳柳州文,習之不倦,謂唐、宋以來,一人而已。後人多斥柳州為王叔文黨,君為雪之,且曰:田山薑《古歡集》,馮山公[6]、王西莊兩先生,於叔文事皆立論平允,足洗不讀書者隨聲附和之陋習。
嘗論欲愛其人之文也,必先敬其人,人於柳州之文未嘗不愛,特以薄其人之與王叔文有連,遂置其文不觀,或觀其文而以另一眼光覰之。里堂知其然也,遂從文之根源出手,而先雪柳州之冤,以知里堂之愛柳文為眞愛柳文,與一般戕賊文史、舍本逐末者不同。
阮芸臺之於里堂,以姻親而兼契好,據稱里堂八歲,遊於阮氏,見壁上文有“馮夷”[7]字,客讀如“縫尼”,里堂曰:此出《楚辭》,當讀皮氷切,阮氏奇之,遂字以女。嘉慶六年辛酉,舉於鄉,一赴禮部,以後遂不應試。旣遭母喪,復病足,移居村舍,築小樓數間,几榻之外,書硯茶具而已。嘗歎曰:家雖貧,幸蔬米不乏,天之疾我,福我也,吾老於此矣,如是不入城市者十餘年,庚辰〔嘉慶二十五年。〕七月卒,年五十八。里堂博聞強記,識力精卓,於學無所不通,於經無所不治,而於《周易》、《孟子》,專勒成書,而《易》尤閎深,不拘守漢、魏師法,惟以卦爻經文比例為主。於文雖好《柳集》,惟以學精於《易》與算,行文遂入簡括枯燥一路,難企雄深雅健,上與崔、蔡比蹤,天下以學人尊之,不以闌入文家之列云。
三
今於里堂之言文者,採錄三則如下:
近來經學盛著,古文講者極稀,得足下為之,兩浙之間,一倡百應,則此道且由是而振。惟是不守於己,不誘於人,氣以理充,神隨事出,務令本末兼融,細大咸備〔《與趙寬夫[8]論文書》〕。
吾子論文,於古取韓昌黎,於今取朱梅菴[9],不樂字句瑣細、及文氣佶聱者。……願足下窮文之所以然,主於明意、明事,且主於意與事所宜明,不必昌黎、梅菴,不必不昌黎、梅菴,不必瑣細佶聱,不必不瑣細佶聱也〔《與王欽萊[10]論文書》〕。
謂文無深與博,亦即無所為簡,行千里者以千里為至,行一里者以一里為至。《左氏春秋》,一人之筆也,或一、二言而止,或聯篇累牘千百言而不止,一、二言而未嘗不足,千百言未嘗有餘。災變戰伐,下至瑣褻猥鄙之事,無不備載,未聞徒舉其大端、而屏其細故以為簡也,而文自簡明。康海[11]作《武功志》,不啻殘磚敝瓦,而處人於荒村僻巷間也,而說者稱羨之,良可怪矣〔《文說》〕。
右三則並未涉及子厚,然其神理,要於柳州最為切近。寬夫名坦,文亦以學柳名於時,本編曾有紀錄。
吾治柳文數十年,有一念微撼於懷,則凡愛好柳文者,其人大抵習於名數[12],性與科學相近,例未易一、二數,而最突出者莫如焦里堂。至阮芸臺亦解名數,而又以爭駢偶始得為文故,殊不期而與柳相近,去韓彌遠。
張楊園[13]評柳文
《張楊園集》中,有評子厚文語數節,請撮錄於下:
一、柳子厚《封建論》:其論封建始於生民之初,是也,其論三代聖王不廢封建,出於勢之不得已,固非,至云公天下之端自秦始,而三代聖王皆私其力於己,則非之非矣。特其文字雄霸,足以發揮,讀者毋為所欺可也。
二、子厚《〈論語〉辨》二篇:一是、一非,不可無別。
三、子厚《天說》:誣誕不經之文。
四、愚常疑三代以上紀帝王者,以德、以政,三代以下紀帝王者,以象、以相,竊以為作史之過。讀柳子《貞符》之文,推立極之本,抑受命之符,可謂識高千古。
五、子厚《伊尹五就桀贊》:愚竊度伊尹就桀,湯進之也。古者諸侯歲得貢士於天子,桀為無道,湯進伊尹,將有以革之也。桀不可事而尹去之,尹去桀而湯又進之,以至於五,湯之欲曲成其君也如此。必不得已而伐夏,伐夏非湯志也。葛,鄰國也,葛之君放而不祀,湯使遺之牛羊,又不以祀,湯使亳眾往為之耕,湯之欲曲成其鄰也如此。必不得已而伐葛,伐葛豈湯之志哉?吾是以知伊尹五就桀,湯五進之也,柳子顧以大人之欲速成其功,豈足以論聖人哉?借伊尹之事以自解而已。
楊園篤守程朱義法,而特有兩點,與一般道學家有異,一、楊園躬習農事,不尙口辨,二、力主平等,尊崇友誼,不受來學者之拜。惟其如此,彼能注重民生,於柳文有深契。讀《貞符》一篇,謂柳子推立極之本,抑受命之符,可謂識高千古,楊園數語,因亦相與識高千古矣。
子厚雄霸之氣,與其絶倫史識,為楊園所無,因之《封建論》無能盡解。
或曰:柳文大篇為《封建論》,韓文大篇為《原道》,兩文相校,柳確高韓一籌。蓋子厚論事,而退之說理,凡論事之文易於取勝,說理之文頗難見長,此固應分別觀之。論為王元美所發,不知楊園視此何如?
方望溪薄柳文,而獨稱《〈論語〉辨》數篇縱心獨往,肩隨退之,究其實望溪亦囫圇讀過而已,不如楊園能將上、下篇加以區別。雖所是非不必盡合,而區分條理,終不失為己見,以勢推之,楊園所是者上篇,所非者下篇。
楊園拘墟於道,《天說》宜非所解。
楊園五就桀解,與後來龍翰臣同見,惟楊園以欲速成功為非,而翰臣是之,究之翰臣下筆之先,果曾讀楊園之論與否?吾不敢斷。〔詳見別條。〕
釗案:伊尹為湯見貢於桀,其說起於趙岐之《〈孟子〉注》,至明郎瑛[14]作《七修類藳》,又創為伊尹六就湯之說。其辭云:
《孟子》曰:“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15]五就之事,固不可考,苟以軻書為實錄,則於湯不止五就,其實六也。蓋伊尹之就桀者,湯進之也,則是先就湯,後就桀,反復者五,然後相湯而伐之,此則其六就也。若言五就湯,則四就桀矣,《孟子》皆云五者,蓋不言其終竟伐桀之一就耳。
右論亦頗平正無疵,顧俞曲園[16]《雜纂》駁之,詆為癡人說夢。蓋俞謂天地之數,始於一而終於九,至五適居其中;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云:此明聖人去就不常,非定以為五也;趙氏注《孟子》,謂伊尹往復湯、桀間,如此者五,於辭已泥,不意更有癡人如郎仁寶云云,竊謂俞說癡又過之,於義無取。
陳午亭[17]《書〈河東集〉後》
澤州陳午亭〔廷敬〕《文編》中,有《書〈河東先生集〉後》一文,略謂:
王介甫論八司馬,以子厚與七人者概稱之,而曰君子攻之。夫君子好攻人,吾不知其何如?而或者輒曰:此叔文之黨,攻其人不復察其言,介甫謂其卒為小人之歸也,吾滋懼焉。竊嘗謂柳子之文,自子長已來,罕見其匹,劉夢得雄於文,亦不得與子厚比,然則概之於七人之中,不惟不知言,亦並不知人矣。嚴氏有翼序柳文,引文正范公之言謂:“劉禹錫、柳宗元、呂溫,坐叔文黨貶廢不用,《唐書》蕪駁,因其成敗而書之,無所裁正,《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18],夫子褒貶,不以一毫而廢人之業也,文正之論人,旣明且恕如此。”觀嚴氏之言,可謂知柳子者矣,其知柳子,則假藉於文正以取信於天下。蓋以文正之賢,天下萬世之所謂君子者也,反是者專務成人之惡,茫然昧於知識,無怪乎並其文之可以經緯天地,驅馳日月,役使萬類,亙古今而不可磨滅者,一言以蔽之曰:此黨人也,嗚呼!君子哉文正之仁恕忠厚也,原叔文之心而寬其誅。夫文正豈不知叔文愚賤妄作,器小易盈,天下之惡皆歸焉,此所謂不可解免者哉?其意若曰:吾欲白數君子之枉,不得不薄叔文之誅,君子哉文正也。方叔文用事時,自知其不為士大夫所容,亟欲進天下之所謂君子者,以正其名而善其用,不可謂非一得之見也。惟其猶知招致天下英流,庶幾有濟國家之政理,是以柳子不辭而赴之。當是時趨炎熱、競苟得者,今皆為天下後世之所指名,其人皆叔文之所擯斥而弗錄者也,而柳子獨蒙不白之譏。昔者佛肸召,子欲往,子見南子[19],聖人之德行具在,曾謂柳子之賢,而昧於聖人之道耶?
午亭此文,持意甚平允,與西莊相去不遠,竊怪越縵[20]於有清申柳諸家,銳意推許,而輒不及午亭。意者,午亭以高官謬竊文譽,而文筆拖沓,不脫帖括氣習,越縵鄙之,故爾不加許與歟?篤而論之,自希文、介甫以來,論柳文者,按之史實,不免微有出入,就午亭此文而言,有數義應須董理,始得表裏相符。
一、子厚與叔文相交有素,平日以道義相激盪,至綿延十年以上,介甫謂八人舉為叔文所誘,偶爾一時拍合,殊違事實。或者七人為叔文新交,而子厚獨為舊友,亦未可知。
二、呂溫不在八司馬之列,其出為刺史,在永貞政變之前,至政變起,溫亦並未因而左官。此點自希文誤列,諸家咸踵此誤,午亭自未暇細為考核。
三、謂叔文愚賤妄作,其說絶謬。希文謂叔文知書,好論理道,夫知書論理道者,豈愚者所為?叔文用事不過半載,所舉大政若干條,《順宗實錄》稱之為人心大悅,試問何項為妄作者?若夫唐人重門第,矜族望,叔文起於白丁,為時人所輕,此自當時社會乖風之為祟,於叔文本質何與?午亭未脫科第桎梏,宜其不解此義。
四、子厚貶後無悔詞,並無一字怨及叔文,午亭所謂子厚獨蒙不白之寃,殊不詞。又晚近林琴南評子厚《寄許孟容書》,謂“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是自承不應親近二王,此誠癡人前說不得夢,琴南帖括陋儒,何足以知子厚?
子厚與田山薑
子厚謫永十年,謫柳四年,雖同一謫也,而子厚之志趣與舉止,前後互異。蓋司馬為宂從閒曹,於履職字民,都無甚責任可言,如《陪韋使君祈雨口號》[21]云:“俟罪非眞吏,翻慚奉簡書”,此以閒曠形為悒鬱,躍躍紙上,至拜柳州刺史,則吐言頓異,以明職責迥乎不同。其《謝表》有云:“親受朝命,牧人遠方,漸輕不宥之辜,特奉分憂之寄,皇風不異於遐邇,聖澤無間於華夷”,則語氣與前大別,負荷陡覺非輕,彼將於柳一展平生抱負,而竭力為國家泯絶華夷、遠邇之迹,不難想見。於何證之?彼在柳州有七律二首,其一云:
瘴江南去入雲煙,望盡黃茆是海邊,山腹雨晴添象跡,潭心日暖長蛟涎。
射工巧伺遊人影,颶母偏驚旅客船,從此憂來非一事,豈容華髮待流年?
其二云:
郡城南下接通津,異服殊音不可親,青箬裹鹽歸峒客,綠荷包飯趁虛人,
鵝毛禦臘縫山罽,雞骨占年拜水神,愁向公庭問重譯,欲投章甫作文身。
兩詩之前六句,皆寫瘴江與峒氓之實際情況,而在末一聯,表達一己志願。蓋“從此憂來非一事”云者,謂整理瘴江,而提高其文化準程,需要種種行政工作,而身被痞疾,誠恐年華之不我與,因以“豈容華髪待流年”一語卒成之。第二首末聯更為深刻,此直欲以己身同化於峒氓,以今語譯之,此殆等於長期蹲點,而與峒氓同食、同住、同勞動。裹鹽大家用青箬,吾亦相與為青箬,大家包飯用綠荷,吾亦相與為綠荷,惟禦臘占年亦然,所謂投章甫而作文身,其意義確是如此。黃徹曰:“柳遷南荒,有‘愁向公庭’二語,太白亦云:我如鷓鴣鳥,南遷懶北飛[22],皆褊忮[23]躁辭,非畎畝[24]惓惓[25]之義”,此常明[26]全然誤會作者本意。夫作者豈止惓惓畎畝而已,蓋逕欲和同華夷,而將瘴江化為腹地,峒氓變為齊民,通覈全部詩意,不容簽釋不直到此。須知子厚至此,早已心平氣和,與民同體,安有褊忮躁辭之足云?韓退之《羅池神廟碑》:“侯為州,不鄙夷其民”,所謂民,即苗獞犵狫之民也,以子厚視民如子,其切近程度,何廑不鄙夷而止,特退之所能了解者,祗於如此,因以類似文言藻飾之而已。
宋周密[27]《浩然齋雅談》云:
子厚有答人書云:“長來覺日月益促,大都不過數十寒暑”,又書云:“悠悠人世,亦不過為三十年客。”此二書皆在元和四年時,子厚卒年,止四十有七,所謂數十寒暑,三十年客,竟不酬初志。
公謹所謂初志,大抵與子厚晚年所理會者,相距殆不可以道里計。蓋和同華夷之晚景,自非子厚早年所及料,公謹據初志以測後來,亦自與子厚傷華髪之不待者兩不相容,此一錯誤判斷,一千年來,猶無一人堪與解答。
德州田山薑〔雯〕,為自來實心申柳之巨擘,從文詞以至政治,二者都有相當了解。而山薑晚歲撫黔,黔與柳近,華夷雜遝之現象,亦大致相去不遠,浙西徐嘉炎為其所著《黔書》作序曰:
黔地居五溪之外,於四海之內為荒服,其稱藩翰者未三百年。其地尺寸皆山嶺,求所謂平原曠野者,積數十里而不得袤丈,其人自軍屯衛所、官戶戍卒、來自他方者,雖曰黔人,而皆能道其故鄉,無不自稱為寓客。其眞黔產者,則皆苗獞犵狫之種,劫掠仇殺,獷猂難馴,易於負固,其土田物產,較他方之瘠薄者,尙不能及十之二。夫以黔之地、之人、之不可倚以守也如彼,其土田、物產之無可利賴也如此,夫國家亦何事於黔哉?吾聞先生之言曰:無黔則粵、蜀之臂可把,而滇、楚之吭可扼,國家數十年來,亦知荒落之壤,無可供天府之藏,猶且日仰濟於他省,歲糜金錢而不惜者,敉寧之道固如是也,然則黔治則有與之俱治者,黔亂則有與之俱亂者。先生以英偉之才,深沈之識,身處其地,知之審,慮之周矣,故其為書,於所以致治而防亂者三致意焉。
《黔書》於苗獞犵狫之性習,敍述綦詳,並非出以嘻笑怒駡之態,亦未嘗奴隸、盜賊相防,就中有意化除寓客與土著苗獞之迹,亦相當吃重,此其有得於子厚治柳之深刻用意,為千年來絶無僅有之鉅人長德,毫無待問。然徐勝力《序》中,以致治與防亂雙管齊下,如實論之,終是防亂之意多,而致治之意少,以視子厚之待峒氓如子弟,齊瘴江於首善,此種民胞物與之眞精神,當然非勝力[28]《鐃歌鼓吹》〔康熙滇、黔初平時,嘉炎曾著此曲。〕所得望其肩背,然有此聊勝於無,故余亦距躍三百而著於書云。
田山薑父子與《蒙齋黔書》
德州田綸霞〔雯〕,為清初申柳鉅子,幾視柳州文字,無一處不妙,亦無一筆後人追摹可及,而己所著《蒙齋黔書》,紀錄夜郎山水勝蹟,當然一步一趨,不失柳州榘範。己旣以此自信,而人亦從而佞之,如丁煒者,即其中一人也。煒,晉江人,字瞻汝,一字雁水,順治間累官湖廣按察使,刻意為詩,王士禛極稱之。《蒙齋黔書》,煒幾每篇都有評語,就中《涵碧潭》一則,志在摹仿《永州八記》,煒為評曰:
唐荊川評柳子厚諸記,以《馬退山茅亭》為第一,謂其發穠纖於簡約,存至味於平淡,茲篇實爾神似。
實則荊川評語,乃蹈襲東坡所為評詩而來,並於柳文無甚深刻印象,而雁水所謂茲篇神似,吾亦理解無從。特綸霞詞章工候深,凡方靈皋所禁制不能入文如六朝語之類,而綸霞屢犯不已。如描寫涵碧潭:“煙雲演漾,風日遲回,縠軟鷗眠,沙明蚌兩”等語,人或咎其未能湔洗明季餘習,惟在綸霞視之,彼正欲保存此種,以髣髴河東韻味。天下事需由各箇角度看去,未可死守一株,而期兔之必至也。釗案:子厚《披沙揀金賦》有一聯云:“皎如珠吐,類剖蚌而乍分,粲兮星繁,似流雲之初卷”,為崇尙四六者所推重,山薑“沙明蚌兩”四字,當由此二聯矜鍊而出。
《越縵日記》於山薑申柳,屢有稱述,而其子同之號小山薑,工於倚聲,氣習與乃父相若。所纂《文說》載:
晏元獻曾謂:從來綴述之場,惟子厚一人,堪於橫行闊步,斯言最當。我先公《柳州題詞》云:韓、柳並稱,韓不逮柳也,可謂英雄之見,今古相同。至李耆卿[29]“韓海柳泉”之評,未免矮人觀場矣。
耆卿評,楊升菴謂“柳如泉”未允,當易“泉”為“江”,小山薑亦在《文說》引及。釗案:耆卿之評不公,在揚韓而抑柳,夫泉與江,亦詞之五十步百步之差耳,易泉為江,仍於申柳之旨無當,升菴一言以為不智,誠未覺自儕於矮人場中之畸零人而已。
李安溪之於柳文
安溪嗜柳文,吾得之於何屺瞻,尤嗜柳詩,吾得之於徐壇長〔用錫〕[30]。壇長之言曰:“歲丁丑冬〔康熙三十六年〕,余侍安溪先生於常山學院,偶談及柳子厚《南亭夜還敘志》詩之精贍,先生曰:余猶能背誦。因取校士落牘尾幅,敗毫急書,覆檢之,七百言無一字遺者。”斯言眞也,則嗜柳誠非讆言,吾自承十餘齡即好柳作,而欲余背誦一、二短章,而不爽一字,即達不到此一工候,以此深媿安溪。因覓安溪所著《榕村全集》,粗閱一過,而將有關子厚一文錄之:
書柳子厚《與楊誨之疏解車義第二書》後(李光地)
柳子廢錮益自奮,故其文日進,識亦日廣,其矯然于旣躓而思所見豎,永、柳諸書牘皆可觀也。此書往復數千言,古來辭命之費,未有方之者,然無餘言宂字,一意反覆以終竟其說。孔子曰:“辭達而已”[31],此其庶與!道之不傳,學者以意為說,各如其就之淺深,雖幾似之矣,而毫釐之際,正學者所為盡心也。柳子曰:“方內而圓外”,尋其意,蓋以恭讓、小心、祇懼、敬戒,皆為圓外之事,而引堯、舜、禹、湯、高宗、文、武,至於周、孔以實之,大指則歸于欲行其道,而為此以售世,嗚呼!是何識聖人之末也。且以是為圓外,則所謂方于內者又何物?豈《詩》、《書》、經、傳,但讚列聖之外者,而不及其內者與?吾謂凡柳子所稱列聖之事,皆其內者也。不恭讓,不小心,不祇懼,不敬戒,則幾所謂罔念作狂[32]者,而聖無由以聖。聖無由以聖,則彼方兢兢翼翼[33],自理其心之不暇,而曰吾將以售行其道,不亦遠乎?柳子之為是言,凡以藥楊生之愁檢局[34]而慕縱肆,故進之恭謹之道,不踰矩之說,如是則是方也,非圓也。謬方圓之實,而號不美,宜乎無以下楊生之心而息其喙也。《易》曰:“敬以直內”[35],列聖之事皆敬也,皆所以直內者也,若夫外,則義以方之而已,未聞以圓也。由柳子之說,則是義以方內,敬以圓外也,何其與《易》之意異乎?無乃有撟敖不屑于其中,而為是不得已之恭讓,而所謂敬義者皆失乎?然則圓之說果無施乎?曰:于《易》有之:“圓而神,方以智”[36],精義入神,則神圓而智方,圓所以為方,非方圓兩轍也。或曰:《論語》稱:“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37],柳子之言或出于此。曰:三者皆由內以方外之事,非義內而禮孫外爾。夫圓外之說行,其敝也脂而不慚,吾故曰以意為說,而不考于相傳之道之過也。
子厚此文,長逹二千九百十二言,在本集中為最長,核之他集,亦絶罕見。如此長文,顧安溪讀之,其味津津,斷定中無“餘言宂字,一意反覆以終竟其說”,亦可謂好讀柳文者已。特文中有數語,安溪似注意不足,其語曰:“夫剛柔無常位,皆宜存乎中,有召焉者在外,則出應之,應之咸宜,謂之時中,然後得名為君子。”蓋此書乃與楊誨之,而誨之年剛弱冠,又為密親,相關至切,其習性之宜矯者如何,平日已爛熟於胸,故函中所言如此。倘受函人非誨之,子厚所言之未必爾爾,不難推知,此正如《論語》中問孝者多人,而孔子所答迥非一致,設執一以非議孔子言孝之未得其道,孰不振振有詞?而卒無人如此懷疑,一則深信聖人之言,不可能有誤,一則設想到孟懿子不同於孟武伯,孟武伯又不同於子游、子夏,家庭情況有殊,因而事親之道無自合一也,惟子厚之對楊誨之亦然。安溪駁斥子厚方內圓外之說,亦自成理,假若人非誨之,情異內戚,料子厚所與言,雖未必與安溪循涂合轍,而將有異於《疏解車義》之所云云,則可推定其不中不遠。夫安溪之人詭,而其學雜,吾雖未敢以偽道學謚之,而亦未敢信其敬以直內之所得於《易》,有何深造逢源之美?然安溪之崇柳堅,吾祇得以崇柳者崇安溪,又安溪之弟子李巨來[38],鴻文無笵,不失為清初鉅子,則律以諺稱:“強將之下無弱兵”,安溪於傳道授業之役,功亦甚偉。
邵子湘之於柳文
武進邵長蘅,字子湘,自號青門山人,清初以古文辭有聲於時,與侯朝宗[39]、魏叔子,號海內三布衣。平生不得意於場屋,卒謝舉子業,而沈酣於經史及唐宋大家,渙然有得而文大昌。汪堯峯[40]為之言曰:“青門文章似柳子厚,人亦高曠似陸魯望[41]。”綜其一生用力行逕,除隱而非貶,又年事較高外,其節次亦大致與柳相近。
人言子湘文之長處在敘次,此當然得力於柳者為多。如《菱溪草堂記》云:
今年閏夏,予舟行,自吳閶歸,信宿草堂,會暑甚,侵曉猶坐池上。市聲未囂,露氣晨流,游魚百餘頭,皆噞喁水面如霞駁。遠聞行舟欸乃聲,與漁歌相互答,窅然移情者久之。
此神似《永州小石潭記》,可一覽而得。至謂彼刻意摹柳,則亦未必,《與魏叔子論文書》云:
文之法有不變者,有至變者。吾得其所為不變者,不左、史,不班、范,不韓、柳、歐、蘇,而不可駭其創也。吾得其所為至變者,即左、史,即班、范,即韓、柳、歐、蘇,而不可訾其襲也,二者所以究文之法也。
此明言博采眾長,不名一家,實則欲自掩其規摹柳州之迹,亦未可定。子湘嘗自謂:“蓄諸躬必有根柢,見諸文足資世用。”“世用”二字,非熟精柳文,殊未易鄭重道出,凡於此二字有甚深領悟,胸中邱壑萬千,定非一般文士所能了解。至所為《青門老圃傳》云:
家有秔百畝,秫半之,有圃一區,雜植薤韮瓜壺薯蕷蹲鴟之屬千本。臧獲[42]執耕爨者十餘人,老圃力不任耕,猶時時抱甕灌畦圃中,欣然自適。又數稱慕其先世種瓜青門者,即自號青門老圃云。
此完全蹈襲柳州蒔花植柳氣習,而亦仰望鹿門漢陰[43],並於柳州即士即農、從而溝通階級之進化觀點,亦不無聲息相通,遙與映合。汪堯峯美其高曠近陸魯望,著眼當亦不離阿堵[44]云。
子湘言濬文之源,在讀書,在養氣,嶄嶄提出氣字,此純是柳州家法。《與叔子書》有曰:
是故涵泳道德之塗,菑畬[45]六藝之圃,以充吾氣也,泊乎寡營,浩乎自得,以舒吾氣也。植聲氣,急標榜,矜吾氣者也,投贄干謁,蠅附螘營,恧吾氣者也,應酬轇輵,諛墓攫金,撓吾氣者也。
此固不必問作者,下筆時,曾有子厚《與韋中立論師道書》之影子,隱隱從旁為之指點焉否也?
沈歸愚[46]之於柳文
子厚與楊誨之,有《疏解車義》二書,李安溪讀此文而直書其後,本編已全錄,歸愚則別作《說車》一首而摹擬之。錢塘厲鶚[47],其門下士也,評曰:“用意與柳州各別,而陗刻幽仄,仍復近之。”吾因仿安溪例,錄其全文如次:
余南人也,來京師,始乘車,輪軹杌隉,騾馬狡憤,上下窪突,心覆體搖,藏腑顛倒。加以人稠路窄,他車傾軋,時防覆壓,若境嵞[48]險惡,蔑踰於是者。不數月,漸忘其危,久之登降如夷,輪馳神安,可以成夢,且若南人使船,乘風張帆,而惟意所之也。人淪於惡亦然,始駭而慚,旣習而恕,久溺而安,至於安焉,覺桀、跖孔甘,堯、孔無味,其於利欲一途,亦猶乘風張帆而惟意所之矣。嗟夫!人之性始,孰是耽險惡而暱就者?方溺足時,能以始乘車為鑒,而收轡於杌隉狡憤之餘,庶其味堯、孔而不甘桀、跖也夫!
歸愚以選詩名於時,吾嚮以詩匠輕之,須知歸愚通籍晚,在乾隆間成進士,年已七十,平昔以寒素,不得不賴坊選謀生計,亦自難怪。此老卒年九十七,蓋學人之最老壽者。吾觀其《歸愚文鈔》,皆名手精寫開雕,如摹佳帖,讀去使人心爽,而文亦殊豐縟[49]有骨,確非恆品。彼自題其《集》曰:“古人著述,便能單行,如陸賈所云:豫章名木,生則為太山眾木之宗,仆則為萬世之用,不苟產,不速壞也。”雖未必然,要亦近之。
方望溪之視《柳集》
一
從來古文家之不滿於子厚者,除宋之歐陽永叔外,以清之方望溪為最。蓋歐、方之所以不滿,有其同一受病之處,而為錢竹汀一語道破,是何也?曰:不讀書之過也。如竹汀與友人書云:
予常日課誦經史,於近時作者之文,無暇涉獵,因吾兄言,取方氏文讀之,……惜乎其未喩古文之義法爾。……蓋方所謂古文義法者,特世俗選本之古文,未嘗博觀而求其法也,法且不知,而義於何有?昔劉原父[50]譏歐陽公不讀書,原父博聞,誠勝於歐陽,然其言未免太過,若方氏乃眞不讀書之甚者。吾兄特以其文之波瀾意度,近乎古而喜之,予以為方所得者古文之糟粕,非古文之神理也。
夫永叔與望溪,同一讀書不多,而竹汀以為望溪特甚,誠不失為知言。吾嘗論《柳集》宏博淵懿[51],惟晏同叔能喻其全,自餘則無過賞其一、二小品文字,而置其他大篇於不問,此其故竹汀又道之。其同一與友人書云:
《六經》、《三史》之文,世人不能盡好,間有讀者,僅以供場屋飣餖之用,求通其大義者罕矣。至於傳奇之演繹,優伶之賓白,情詞動人心目,雖里巷小夫婦人,無不為之歌泣者,所謂曲彌高則和彌寡,以此論文,其與孫鑛、林雲銘[52]、金人瑞[53]之徒何異?
吾非謂子厚山水記諸篇,直與傳奇演繹、優伶賓白相等,特望溪胸中所能了解之物,不過爾爾,以之置於曲高和寡之柳文之前,則其所得溶解而氷釋者,殆極於小辨論及山水記而止,其他騷賦大篇,則瞠目結舌而不敢近。凡不讀書人之妄談古文,卒不過與孫鑛、林雲銘、金人瑞之徒為伍,理有固然,毫不足怪。
他日竹汀又親跋望溪文,氣尤辛辣。其語如下:
望溪以古文自命,意不可一世,惟臨川李巨來輕之。望溪嘗攜所作曾祖墓銘示李,纔閱一行即還之,望溪恚曰:某文竟不足一寓目乎?曰:然。請其說,李曰:今縣以桐名者有五,桐鄉、桐廬、桐柏、桐梓,不獨桐城也。省“桐城”而曰“桐”,後世誰知為“桐城”者?此之不講,何以言文?望溪默然者久之,卒不肯改,其護前如此。
吾知望溪曾以《柳集》逐文批本,求教巨來,為巨來所駁倒者,殆十之八、九,未審在此《跋》前抑後?要之巨來之輕望溪,不能與望溪之誹謗柳文無關。方、李對柳文之論戰,散見本編,即不贅述。
魏叔子〔禧〕曰:“或問何以為古文?曰:欲知君子,遠於小人而已矣,欲知古文,遠於時文而已矣。”至望溪則不然。曩引竹汀與友人書,其末云:
金壇王若霖[54]言:靈皋以古文為時文,卻以時文為古文,方終身病之,若霖可謂洞中垣一方癥結者矣。
竹汀於跋望溪文,後亦云然。然則望溪亦時文之雄爾,與其兄舟號“二方”,虎視雍、乾二代之場屋間。同時而妄談古文,此於古文、時文之界,渾淆不清,且不足闌入魏叔子之門,何有於高出叔子萬萬以至於子厚哉?
二
望溪《書柳文後》云:
子厚自述為文,皆取原於《六經》,甚哉其自知之不能審也。彼言涉於道,多膚末支離而無所歸宿,且承用諸經字義,尙有未當者,蓋其根源雜出周、秦、漢、魏、六朝諸文家,而於諸經特用為采色聲音之助爾。故凡所作效古而自汩其體者,引喻凡猥者,辭繁而蕪、句佻且穉者,記、序、書、說、雜文皆有之,不獨碑誌仍六朝、初唐餘習也。其雄厲、悽清、醲郁之文,世多好者,然辭雖工尙有町[55],非其至也。惟《讀〈魯論〉》、辨諸子、《記柳州近治山水》諸篇,縱心獨往,一無所依藉,乃信可肩隨退之,而嶢然於北宋諸家之上,惜乎其不多見耳。退之稱子厚文必傳無疑,乃以其久斥之後為斷,然則諸篇蓋其晚作,與子厚之斥也年長矣,乃能變舊體以進於古。假而其始學時,即知取道之原,而終也天假之年,其所至可量也哉?
望溪此文,不得不認為平生最為矜意之作。吾觀其首責子厚“承用諸經字義,尙有未當”,繼謂“辭繁而蕪,句佻且穉者,記、序、書、說、雜文皆有之”,義正詞嚴,讀者為之舌撟。夫文家得子厚,三代而還,亦可以歎觀止矣,而望溪苛責乃爾,此誠不知望溪熟精經典,用字一掃繁蕪佻穉之迹,功力之超軼於子厚者,究有幾許?至此方得自欹於堂上,而將子厚雜置於堂下,手持教刑,目送經文,一一條分件繫而攻之,顧如實乃大謬而不然。尋望溪文為戴鈞衡[56]重編校刊者,《本集》十八卷,《外集》十卷,吾雖未得通披而悉考也,而幸獲於《穆堂類稿》中,發現望溪所評柳文,而穆堂反駁者若干事。中有涉及諸經字義,望溪自不了解,而妄指子厚沿用為誤、為佻、為穉,如《孟子·盡心》篇所載:“周於利”及“周於德”之“周”字一例,例經別舉,不更覼縷。〔參看本編《李穆堂斥方靈皋之不學》。〕望溪《書韓退之〈平淮西碑〉後》,曾詆東鄉艾氏[57]強不知以為知,望溪於此,毋乃夫子自道也歟?
文中“假而其始學時,即知取道之原”,即暗示子厚早期所讀之書,望溪皆未讀過,因陋生忌,因忌生恨,而釀成為不滿柳文之全盤形勢,以上一篇已委細陳述,不再追加。
三
或問桐城排斥柳文,始於何時?余謂此可於《望溪集》中求之。望溪《書柳文後》一篇,如前引,此文出自望溪之手,可視為關斷後來桐城、陽湖及類似文家之門,而使之逃出自竇,時至今日,始得澈底批判之。約略計之,除右已紀錄者外,更得如下數義:
一、為文胡乃必須取《六經》為祖本?夫《六經》何物也?以《詩經》言,當時民間歌謠、婦女詠歎,都拉雜包括在內,後人果何須榮古虐今至此,而使一嚬一笑,必符合漢江遊女以為榘範?斯誠可笑之至。子厚自言:“自貶官來,無事,讀百家書,上下馳騁,乃少得知文章利病。〔《與楊京兆憑書》。〕”子厚馳騁百家,得從《六經》馽羈中解放出來,正是文家一得,望溪那能理會到此?
二、子厚自言:“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采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望溪文中所用“采色”、“聲音”等字,即從子厚此書掇取,是子厚所斤斤自戒者,望溪反原封不動,以蔽罪於子厚,然則望溪曾否熟讀柳文?吾竊疑之。
三、望溪一面以“縱心獨往,一無所依藉”美子厚,一面又議其原本《六經》為未足,出語矛盾,不知所云。
四、嘗論望溪與其兄百川[58],同為時藝專家,二方文稿之沈錮於學子腦中,殆二百年,望溪之略異於乃兄,兼通古文者,乃其被詿誤於戴南山一案[59]後,轉移用力方向所致。文中涉及子厚之斥,能變腐體以進於古,直夫子自道之語云爾。如實論之:望溪駢列諸古文家,進退韓、柳,質與學咸嫌不足,所下評騭,無非運用八股繩尺,與茅坤、儲欣之流相差不遠。所謂“言陟於道”,正是八股家代聖賢立言脣吻,何從跨入柳文蹊徑也乎?偶憶望溪“必也臨事而懼”二句題文,有“當其時無奇功,亦竟其事無後患”,最為綽有包孕之名句,實則戴案後之悔吝語云。
五、桐城衡量韓、柳,謂柳文之至者,方可肩隨退之,自爾以來,此論堅不可撼。儲欣曰:“余嘗論柳州,議論文業與昌黎公相軋,敍事微不及,然論段太尉狀,亦何減韓也?惜所作者少,而天又不假之以年,否則司馬與班並時生矣。千古足當韓豪者,惟柳州一人,柳不永年,所以《南海》等碑[60],讓韓獨步。”同人所見,在一般從八股圈內躍出之文家中,較為安靜,望溪此文結語:“而終也天假之年,其所至可量也哉?”亦同此解。〔儲語乃評《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唐司空圖喜柳詩之精詣,而惜其不壽,已為此類議論之先河,外此尙多,難於枚舉。
六、自唐以來,天下眞知柳文價値者,為韓本人,此在韓、柳兩家《集》中,證據坌集,不待探索。此由兩人自幼相知,退之自審質力咸不如子厚,而又子厚得從斥後專力於學,退之因更覺荒廢不如。《柳集》中謂退之數以文墨事相推,天下之欲師退之者,退之一律使轉而師子厚,其情皆眞,兩無藻飾。望溪謂:“退之稱子厚文必傳無疑,乃以其久斥之後為斷”,誠淺之乎視兩公矣。
七、望溪《與申謙居論古文書》有云:“柳子厚自謂取原於經,而掇拾於文字間者,尙或不詳”,此猶是曩《書柳文後》之舊調。惟其下又曰:“韓、歐、蘇、曾之文,氣象各肖其為人,子厚則大節有虧,而餘行可述”,此將子厚依王叔文一事,看成大節有虧,則望溪讀柳文時,認為其文之氣象所肖何許,吾不敢說。此可見望溪不獨於古來名節是非,見之不瑩,而有時朗誦雄厲悽清醲郁之名篇,所為擊節稱歎者,都出於自欺欺人可知。
四
方、李之爭,馬平王拯[61]曾有意於平議。道光二十二年壬寅,曾以書與人云:
……比出門,稍見當時賢豪者之所為文,或博辯而多詭雜,或澹泊而實空疏,或俗俚之見,未去於胸,則其言恆弇鄙而背道,求其趨向之正,莫與方氏比者。獨惜其規軸微隘,而文采弗彰,未能兼采古人,如老、莊、韓、列、孫、吳、鼂、賈之眾長,以彈壓一世高才博學之士,使之慴伏,不敢妄訾。此其未竟之緖,有賢哲者衍而充之,去其隘以即於宏,使天下長短巨細、奇邪魁特之眾材,咸樂就吾之逕途,而壹出於正,此為功於聖賢立言之道甚鉅,所日企之而未見也。所示臨川李氏[62]駁方氏說,良有所見,乃僕以為此方氏文微疵耳,豈得以寸朽而棄連抱之木乎哉?夫信耳而疑目,榮古而虐今,此俗儒懵識者所為,足下聞李氏之片說,未及究方氏之全書,不宜輕聽而偏向也。方氏之文,省“桐城”為“桐”,與僕前日所論劉氏文稱喪父為失怙者猶有間,蓋稱桐城以“桐”,猶《尙書》稱呂梁曰“梁”,狐岐曰“岐”耳。李氏言縣以“桐”名者五,桐城不得稱“桐”,則九州旣有梁州,呂梁何以稱“梁”?徒省文,而於文之本體無所大壞,此蓋弊之小者,若劉氏之文,稱喪父為“失怙”,此魏、晉以下辭賦之士妃青配白[63]者之所為,例是為之,取妻不且云“媒得”,生子不且云“康祀”耶?夫文章不究其論說之是非,而徒斤斤於單詞隻義之間,以區為純駁,已遺其本而操其末矣,而況所指摘又未必然耶?……是故羣經,本末具者也,管、荀、韓、商、莊、列、孫、吳,異本而同末者也,左丘明、司馬遷之徒,輕本而重末者也,賈誼、劉向、董仲舒、韓愈、歐陽修、曾鞏、周敦頤之倫,持本以齊末者也,馬融、鄭玄、賈逵、孔穎達,循末以求本者也,司馬相如、枚皋[64]、班固、張衡,逐末而遺本者也。異本而同末者,雄豪以自逞,其弊偏僻而即於詭邪,輕本而重末者,敍述以為工,其弊恣肆而放於夸誕。持本以齊末者,其庶乎道矣,乃其末流,則又不免於雷同剿說之患。循末以求本者覈,久且繁稱而忘實,逐末以遺本者華,又將放浪以飾虛。翺翔乎文藝之圃,游戲乎淹雅之林,若魏、晉以下至於唐、宋之人,其間豈盡無本?而末之太甚,本則掩焉,君子弗尙。有明文事益衰,當時一、二巨手,倡為詭僻汙墁[65]之作,號稱復古,自命一世,本旣亡而末微矣。當時如歸熙甫氏所為,於道本末皆有所得,歸氏之亡,三百餘年而方氏興,雖其文弗如歸氏之大成,而志則大焉。思推其本以治其末,為之而有所未竟,有力者當張之以繼其志,正未知其能焉否耳?詎可以他人之片言,行文之一字,而遂慢之耶? ……夫名高者忌眾,方氏晚達有重名,好招集人士,故齮齕者多,而為人薄行有儁才,為文好蕩軼者,尤首訾之,足下萬萬無是,因辯說及之也,輒肆妄言,惟察不宣。
王定甫起於偏隅,有幸洊[66]入壇場[67],獲與近代中原文士,或上下其議論,或遙接其謦欬[68],宜多見所長,而少見所短。獨對方望溪,惜彼“規軸隘而文采弗彰”,此仍與一味盲從、失於擇別一流異趣。書中所提劉氏,當指海峯,夫師之所就,業已不滿繩尺,何況膚闊之弟子如劉氏者耶?惟如李巨來,規模廣大,氣概雄渾,雖駁斥省“桐城”為“桐”,微嫌狹隘,然持與望溪相較,距離何止上下牀之別?尋巨來不滿於望溪,旨在大者、遠者,單言片辭,特一時藉口而已,定甫亦審為此遺本操末之誤,顧何以漫無分析,遽將“薄行”及“好蕩軼”等語,妄詆訾人,得毋定甫竟自厠於名高忌眾之忌者行列也耶?定甫晚年,以事與江蘇巡撫薛煥互訐,卒使定甫自承嗜好深以致左官,然則“薄行”、“好蕩軼”云云,人詆為夫子自道,定甫其將何辭以對耶?
鮑倚雲訾方望溪
鮑倚雲《退餘叢話》有論文一大段,並訾毀方望溪,如下:
春生夏長,秋斂冬藏,天地有四時,即天地之文章也。昔人論文,謂其具春夏之氣,此特為少年應舉言,不可以律成學治古文者。畫家筆墨以荒率為高,以冷為妙,書家尙朴、尙舊,惟文亦然。東坡云:“漸老漸熟,乃造平澹”[69],說者謂:平澹者絢爛之極也,此間塗徑,未易殫述。要之文須四氣皆備,譬諸人生性質,各各不同,二程俱有道君子,然如東西門並路入,而弟子隨明道先生[70]後者特眾,伊川[71]歎頤之不及家兄處以此,何也?包孝肅一笑河清[72],自是鐡面御史,而武侯為先主求援吳會,孫權覩其奇雅,甚敬重之,何也?太原公子[73]裼裘而來,神氣揚揚,一座愧屈,何也?自古有德者必有言,而文采風流,溢於賓座,俾見之者意傾,習之者愛不能捨,必非無學問人可以粉飾及之也。本朝方望溪先生,道德氣節,聳身三代而上,制作如經,筆力比肩左、史,平睨昌黎,北宋諸公而下,幾欲鞭笞而教責之。癸酉〔乾隆三十年。〕首冬,病餘得其全集讀之,歎其經術閎深,義藴充實,斤墨一本儒先,至敘忠孝節烈精氣坌涌處,信足廉頑立懦,不朽之業在是,鑿然為千百年來古文大家,第余小子不揆狂妄,漸窺之而竊有所疑也。就中持論往往近刻,文品過削,多可畏而不見其可愛,至骨肉天屬之文,讀之都無淚,時於獻酬羣己、是非毀譽間,隱隱有入主出奴、黨同伐異之病。文章關乎性術,竊聞之外人曰:此公頗偽,又曰:此公頗薄,偽與薄吾不敢知,吾竊本昌黎“仁義之人其言藹如”[74]之旨以論文,蓋百不失一矣。今第頌其文之佳處,其牆壁倚程、朱,而根柢則管、荀也,史法宗龍門[75],而筆力則荊國[76]也,渠但知龍門之潔耳,龍門之奇、之逸、之磅礴浩蕩、夭矯變化無有也,荊國之冷峭、痩硬、削質皆有之,而堅僻自是,患在好使人同己,如東坡所譏[77]者,亦可稱神似。顧往往侈口昌黎,昌黎之大,何所不有?若是其隘耶?歐、蘇經術較淺,固其所夷然不屑者,而歐、蘇之磊磊明明,有體有用,日星河嶽之氣,果曾夢見之耶?竟集圈點極嚴,而當評語溢美護短,什九自撰,而嫁名他氏,此則先生之不能欺余也。又庸行舉不足傳,而能納交於望溪者為奇行,他技藝舉不足名,而能篤行望溪、誦法望溪之文者為不可朽之名,《集》中此例,不可枚舉。如宋山言[78]、汪武曹[79]、吳宥函[80]諸墓表,似厚實薄,似謙實傲,此則余小子所不知也。先生不能詩,而嫉詩人如仇,不知書,而以書名者不挂齒頰,如《查夏重墓志》,[81]何足以傳夏重?汪退谷[82]自以為文與字名於時,取會試第一,與其兄武曹頗不相能,而大書於《武曹墓表》曰:弟某某皆以君故知名,是果足以服退谷耶?一藝之可名,一節之足紀,自不礙其可傳,先生自命固高,亦何至一字褒人,等於華袞[83]耶?震川先生恨不得當世奇功偉烈書之,此語表裏自見,可質鬼神,望溪之齗齗然[84]、斤斤然[85]者,自顧《集》中酬應之文,果皆奇功偉烈,毫不假借者耶?且史筆貴紀實,繁宜簡,簡宜當,長於文者言文,長於詩者言詩,長於吏治者言吏治,長於德行者言德行,世乏全德,亦乏全才,瑕瑜正不相掩。今於才人略其才,而必欲強為之耀其德,文人略其文,而必欲謬為之揚其才,以史法號於天下曰:言中有藴蓄,言外乃有地步也,嗚呼!是史而不紀實也,是誣之而已矣,空心之木,敗鼓之皮,吾見其速朽而已矣。夫春之溫也,生氣也,秋之肅也,殺氣也,文之傳於世曰壽世,子孫之為其先世求名人文以傳也,之死而致生之之義也,吾見胸中生意滿者,其文必有生氣,讀《望溪先生集》,而膚寒生粟,心冷於冰,懍懍乎懼其有殺機焉,而曰吾將以生死而肉骨也,果乎否也?然則是集將不傳乎?曰:必傳,其經術義藴、史識偉論、忠孝大節、精氣涌出之文皆傳,而竊以韓子一言蔽之曰: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86],至其文之偏蔽,孤行獨斷,不足以厭天下之人之心,而誦言攻之者,將環伺而起也。
自吾始知文律,即於桐城家之反、正面勤勤窺察,而以望溪昌言反柳,輒疑己之所見亦畸,因而不敢毛舉方集,恣意譏彈。然觀人之毀望溪者眾矣,至於矢集如注,使桐城老祖體無完膚,若倚雲之甚者,吾見亦罕。倚雲引退之“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一語,以資概括,是不啻曰:望溪性劣,在勢不能產生佳文,倘學加深,文且加惡。吾細味斯言,不寒而慄,從此愈不敢輕言文事。
柳子論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見《報袁君陳秀才書》〕,而《答吳秀才謝示新文》則曰:“夫觀文章宜若懸衡然,增之銖兩則俯,反是則仰,無可私者。”是何也?凡文誠至而物重,則銖兩增,否則退,夫天下果安有文成而誠不至,至“骨肉天屬之文,讀之都無淚”,此文而猶有銖兩之重可言者耶?即如子厚所為《永州八記》,望溪以醲郁、悽清、雄厲許之,吾人即不甚解其語。尋子厚在貶所,每遇佳山水而喜,吾人因彼作記而亦喜,喜之極也,往往因花放而放,見鳥吟而吟,隨魚動而動,一任天機而聽其自然,並無所謂悽清、雄厲者。凡子厚所設詞,無不恰到好處,吾人讀之,即如躬親目歷,文增一詞即加多,減一詞即加少,夫亦何醲郁之與有?或謂此諸記摹《爾雅》,又或謂倣《說文》,又或謂實出自屈、左徒,又或等而下之,謂體近六朝,吾均未暇辨其孰為近似,而獨望溪所見為爾爾者,一言蔽之,乃彼之少讀書及性冷使然,無他故異物也。吾觀鮑倚雲所為刻畫其同鄉前輩望溪先生者,並無一語過分,於是乎書。
袁子才嘗評望溪云:“望溪才力薄,竹汀少詹深鄙之,與僕少時見解同,中年以後,不敢復為此論;蓋望溪讀書誠少,不知古文之道,不在書多。”此則子才猶有蓬心[87]之論也,不知古文之道,亦不在書少。子才年少,正讀書工力銳進,且値雍、乾盛時,政治比較清明,表裏相形,因而對望溪之頹廢現象,有所不滿。洎夫暮年,己以高齡而貪樂逸,酬應紛乘,不得不取媚時流,藉資應和。益以弘曆昏耄,宵小盈朝,賄賂公行,時局將變,自身頹廢甚於望溪,無暇更加訾嗸。此誼吾別有專論,不贅於此。
方望溪與蔣子瀟[88]
一
道光二十七年桐城蘇厚子惇元[89]所作《方望溪年譜》,號詳贍,最後幅有言古文者一段如下:〔此段即記在八十二歲下,是歲望溪卒。〕
先生少與兄百川,以時文名天下,世稱“二方”,其古文嚴義法,言必有物,必有序,論文不喜班孟堅、柳子厚。〔見韓文懿[90]序,及本集全碑。〕嘗語人曰:文所以載道也,古人有道之言,無不傳之不朽。文所以佳者,以無膚語支字,故《六經》尙矣,古文猶近之。至於四六、時文、詩賦,則俱有牆壁窠臼,按其格式塡詞而已,以言乎文,固甚遠也。〔見留撰《言行錄》。〕又訓門人沈廷芳[91]曰:南宋、元、明以來,古文義法不講久矣,吳、越間遺老尤放恣,或雜小說,或沿翰苑舊體,無一雅潔者。古文中不可入語錄中語,魏晉六朝人藻麗俳語,漢賦中板重字法,詩歌中雋語,《南》、《北史》佻巧語。〔見沈《傳書後》[92]。〕
康熙三十一年壬申,年二十五歲。
先生與姜西溟[93]、王崑繩[94]論行身祈嚮,先生曰:學行繼程、朱之後,文章在韓、柳之間。〔見王兆符[95]所撰《文集序》。〕
乾隆十四年己巳,年八十二歲。
長洲何屺瞻,言古文推錢牧齋,與先生論不合。屺瞻好詆人短,朋游多苦之,先生獨喜聞其言,用以檢身,時置所著文於朱字綠[96]所,使背面發其瑕疵。先生嘗歎曰:如斯人,未可多得也。〔見《讀管子文自記》。〕
望溪“學行繼程、朱之後,文章在韓、柳之間”二語,殊難調和,朱晦菴《讀〈唐志〉》一文,望溪未之見耶?望溪遇朱攻韓時,不知當作何語?
望溪以《漢書》、《八家文》教沈廷芳,不知曾從《漢書》中抽出班著,八家中抽出柳文否?
戴鈞衡[97]作《〈望溪年譜〉序》:有“習舉業者,第傳誦先生時文,治古文者,則奉以紹八家之統”等語。時文且不論,所謂八家,不能排除柳子厚,統將如何奉而紹之也耶?
何屺瞻古文推錢牧齋,此即望溪所謂“吳、越間遺老尤放恣”者也,夫如是,望溪猶貌為好屺瞻瑕疵己文,此眞作偽之拙處。
姜西溟著錄中,好引牧齋之說,而輒將牧齋名字刊削,又使人一望知為牧齋,鄙意由西溟可得推定牧齋、望溪交涉一、二。
道光中,蔣湘南子瀟起於河南,以古文名噪一時,持論適得望溪之反。夏寅官[98]曾為蔣作傳,有一段曰:
文王、周公、孔子之《易》,皆用韻語,孔子直以文言為名,是必叶聲韻者始謂之文。人之生也,和言中宮,危言中商,疾言中角,微言中徵羽,發喉引聲,自有高下抑揚之致,《小序》所謂“聲成文謂之音”[99]也。宋以後之文,多有聲而無音,子瀟病之,嘗曰:“寧為箏琶,無為土鼓。”又嘗取《漢書》中《志》、《傳》為《史記》所無者,籤而出之,以示古文門徑,曰:“學純論正,神華味腴,直起直往,不用語助虛字,足為偽八家對病之藥。宋以來論《史》、《漢》異同者,多右馬而左班,乃穴坏之見也。”此先生論文之大旨也。
望溪全不解韻語,彼再傳弟子姚惜抱,曾言古文須從聲音證入,此一祖師不明聲音,自屬門外漢。朱梅崖又謂:“望溪文全無音節,此與敗木溼鼓無異”,由是律以子瀟箏琶之譬,殆如冰與炭之不相容。復次:望溪所謂“古文中不得用魏晉六朝人藻儷俳語,漢賦中板重字法,及《南》、《北史》佻巧語”者,在子瀟應盡視作穴坏[100]之見,毫無疑問。湘潭王壬甫[101],為文盛推子瀟,而己平生所最熟習成誦,止於《南》、《北史》一部,湖湘間於桐城末流,受毒未甚深至,未始非壬甫截斷眾流之力。往時在湘,常聞右引“學純論正”數語,時出王壬甫之口,是果壬甫稱道子瀟之言?抑子瀟所自道其得意處?殊未易曉,要之“偽八家”云云,其為掊擊望溪,則一索而得,了無翳障。
子厚《答韋珩書》:“且足下志氣高,好讀《南》、《北史》書,通國朝事,穿穴古今,後來無能和,而僕稚騃卒無所為,但趦趄文墨筆硯淺事”,是人能讀《南》、《北史》書,而子厚美其志氣高,能穿穴古今,反自承稚騃無所為,此明明為望溪之所不喜,而以為子厚大犯其清規戒律。是柳、方二子之生性不相能,自始至終,即注定為如是,毫無疑焉。
文雜小說,或作俳語,皆望溪所戒,而柳子於此,曾無所芥蒂。如《與韋中立書》中,有俳優語近於小說,《賀王參元失火書》亦近俳,《宋清傳》語涉詼諧,諷刺太甚,柳子直行所無事。上數語採自陽湖吳鋌[102]《耶谿文翼》,鋌,宜興吳德旋弟子。
二
子瀟與田叔子第一書云:
夫古文之弊,自八家始也,非八家之弊古文,乃學八家者之弊八家也。八家之名,起自元靜海朱氏[103],其錄本不傳,傳者明毛氏本[104],其所標伸縮、剪裁諸法,大概皆為功令文[105]之法。歸震川、唐荊川、李大泌[106]諸君子,孰非工於功令文者?諸君子以八家之法為功令文,故其功令文最古,諸君子遂以功令文之法為古文,故其古文最不古。若今代之古文家,則又揚不古之餘波而扇之者也,故曰:古文之失傳,業五百年也。夫名之為古文,則不得不別於今文,欲別於今文,則不得不讀古書,書之古者,句法、字法,與功令文鑿枘不入。於是舍其難者,就其易者,專以八家為主,且以明人所錄之八家為主,夫明人所錄之八家,未嘗非古文也,而數百年來所為八家之文,則非古文也。
八家之名舊矣,而謚之曰偽,當自湘南始。其第二書云:
古文用功,最嚴文、筆之分,叶聲韻者謂之文,頌、贊、箴、銘、序、論、奏、對、誄、謚、書、檄,以及金石諸篇皆是也,不叶聲韻者謂之筆,即史家敍事之作,因人褒貶以立意,法無可用其模擬者。其模擬必自文始,音節取其鏗鏘,辭句貴乎華麗,事出沈思,義歸翰藻[107],雄才博學,神明於聲音成文之故,始能創新題而闢奇格。豪傑之士,從而和之,似範其貌,實取其神,用心旣久,由鈍入銳,然後浩乎沛然,成其文而有餘,成其筆而亦無不足,則模擬非古人用功之法乎?東漢之世,文盛於筆,兼茂者班、蔡[108]兩人,魏、晉以後,文弊而成駢體,徐、庾雖工,豈足當班、蔡之輿儓[109]?況乎有文無筆,筆失而文猶能得乎哉?唐興,沿六朝餘習,惟元次山、梁敬之[110]、獨孤至之、蕭穎士、李遐叔諸人,欲變筆以矯文,而心知其意,未能大暢厥旨。至韓文公約旨《六經》,古道然後盡復,而當時但稱為“韓筆”,以其力矯者在文,則其偏重者不能不在筆也。雖偏重於筆,而其造端必從事於文,故往往有六朝字句,流露行間,淺儒但震其起八代之衰,而不知其吸六朝之髓也。自是厥後,筆長文短,宋代諸公,變峭厲而為平暢,永叔情致紆徐[111],故虛字多,子瞻才氣廉悍[112],故間架闊。後世功令文之法,大半出於兩家,即作古文者,亦以兩家為初桄[113]。由宋逮元,有筆無文,弊與六朝反而適相等,蓋其去古益遠,不知古人文、筆之分,且不知古人用功,先文而後筆也。夫由文入筆,其勢順,由筆反文,其勢逆,自古有工於文而不工於筆者,豈有不工文而能工於筆者哉?
子瀟文、筆之辨,與阮芸臺所持無異,蓋子瀟溺苦於學而嗇於遇,十試始舉於鄉,應春官[114]又不第,特從芸臺及江鄭堂[115]問字,沾丐甚廣,故所論往往與阮如出一轍也。文中頗重韓筆,而指其力矯在文,並謂其文不足起八代之衰,而徒兢兢焉吸六朝之髓是務,此則與世論大不相同,而尤與桐城異趣。至謂由文入筆勢順,由筆反文勢逆,其論亦俊,退之由筆入文,故文無一工,子厚由文入筆,故筆無不妙,子瀟卻未道着此一大別,殆其目光總滉漾於當時功令文下,放射不遠。又子瀟攻偽八家,而不涉及望溪,或自嫌反功令文過激,結怨太廣,將未免遭受彈射。
道光八年戊子,編修張集馨典試河南,阮芸臺謂之曰:“中州學者,無如蔣子瀟,摸索不得,負此行也。”後果得一卷,文甚瑰偉,而不中式程,眾皆怪笑,集馨強置之榜末,啓封則蔣湘南,即子瀟也。子瀟雖負文學盛名,而剛介不肯隨俗,遊四方無所遇,容死鳳翔。集馨,儀徵人,咸豐間官河南布政使,同治間署陝西巡撫,尋奪職。
陶篁村於柳文
余年十四,負笈於長沙會垣,有同學為言陶篁村事,蓋袁簡齋於一逆旅,見篁村題壁詩,驚歎不已,因不知其名姓,遂賦詩憶之,有“好疊花箋寫詩去,天涯沿路訪篁村”之句。余因心儀其人,漸長,漸從短書中得其踪迹一、二,意其於文不過爾爾。最後得《泊鷗山房集》讀之,果不出所料,極其量祗不過蔡邕琴酒客[116]而止。茲錄其評騭柳文一段如下:
河東與許京兆、蕭翰林二書,滿腔憤懣之氣,從滲淡經營而出,幾於伯仲龍門[117]。《童區寄傳》、《段太尉逸事狀》、《陽城遺愛碣》,無衍詞,無泛筆,一字不容增減。《宋清傳》於精密中饒姿致,得《檀弓》、《公》、《穀》之遺。《饗軍堂記》[118]如商彝夏鼎,古色斑斕,《王參元失火》[119]次之,《捕蛇》、[120]《種樹》[121]又次之。《桐葉》[122]優於《諱辯》[123],《論史》[124]勝於《諍臣》[125]。至於《八記》,雖前人亦稱之,然永叔、子瞻俱能造其詣,何必河東?反不若《序棋》、《鞭賈》、《敵戒》、《咸宜》諸短章之有關於世教人心者矣。如以韓、柳兩家相較,昌黎曰:“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126],又曰:“其皆醇也,然後肆焉”[127],於行文甘苦,可謂專且久矣。然觀河東《與韋中立論師道書》,自序其生平造詣,攻堅抉奧,洗伐再三,亦非淺嘗薄植者可比。且昌黎自命甚高,睥睨一世,獨至河東,甘心推讓,視若畏友,其為勁敵可知。假令河東生於昌黎未生之前,則起衰八代,正未知誰任其能。蓋昌黎以善縱見長,河東以能鍊取勝,昌黎之博大,固非河東所及,河東之謹嚴,亦豈昌黎所得為?充昌黎之量,猶難髣髴於西京,而盡河東之才,直可追踪乎東漢,鄙人偏好之見如此。……
《永州八記》,人競稱之,幾於人云亦云,並不見誰持有新理解。而篁村獨置之《序棋》、《鞭賈》、《敵戒》、《咸宜》諸短章之下,所見固不恰當,顧特異於流俗,獨抒己見,亦自難得。當乾隆朝方望溪派甚為鴟張之時,而篁村略偏於柳,應須另眼觀之。篁村名元藻,字龍溪,會稽籍,乾隆時諸生,嘗客兩淮運使盧見曾[128]許。歸里後,於西湖築室著書,號泊鷗山房,所著不外詩話、筆記而已。
孫淵如[129]於柳文
孫淵如曾於《文子》,下過一番功夫,謂《文子》十二卷,實《七錄》舊本,書稱“平王”,並無“周”字,班固實為誤讀此書,遂疑是出於後世。此人老壽,至六國時猶在,其遊楚與平王有交涉,毫不足怪,杜道堅[130]甚謂平王不聽文子之言,遂召鞭尸之禍。范蠡之學,出於道家,所教越者,大抵以亡取存、以卑取尊、以退取先之術,又自齊遺大夫種書:“蜚鳥盡、良弓藏”云云,語亦出《文子》,是文子即計然,為范蠡師,毫無疑問。淮南王受詔著書,多引《文子》,謬誤疊出,是明明劉安依《文子》以成書,決不能疑作後人引《淮南》語,並眾為聚斂以成《文子》,幸《道藏》本《文子》具在,足可援證。柳宗元疑此駁書,殆所謂以不狂為狂云云,語皆列《問字堂集·〈文子〉序》中。
淵如文集,是隨時分期鋟版,不加編次,絶不分類,繼《問字堂》而出者,曰《平津館文稿》,中有《〈洪筠軒[131]文鈔〉序》。筠軒名頤煊,臨海人,詁經精舍講學之士,精研經訓,阮芸臺稱其有過齊次風[132]。今節其《序》中一段如下:
……世人見予《問字堂集》,有訾以為不合唐、宋八家體格者。蓋明季以來,以八比課士,其選唐、宋人文集,多取近於時文習見者,疑為古文定格。不知古人當日,亦自行胸懷,隨其學之所得,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率意成之,不肯修飾邊幅,亦如眞英雄之視井底蛙耳。八家中韓退之學識最高,無背聖哲之論,柳子厚則多出入,所見僻隘,略如其人,歐陽永叔不惑二氏之學,持論甚正,然濮議[133]不合於經,蘇子瞻經學典禮甚疏,其文實天下之才也。……
淵如先攻詞章,中途改治經學,志在無背聖哲,字字求合於經,故其論往往迂謬。雖其訾點選家,以近於時文習見者,疑是古文定格,所見不誤,然謂古文隨意發抒,即臻高格,無需有何文字工力為基礎,其說亦妄。彼曾謬言平生未讀過唐、宋八家古文,然則淵如於柳文無所開解,似不待問。全部《集》中,似提到柳文,止於右舉兩次,亦自無甚怪異。“僻隘”二字,出自僻隘如淵如之口,不算是惡評,祇似元微之所云:“鳥不駕,馬不飛,不相能,不相譏”而已。
元微之語,吾見袁子才用之於答淵如書中。蓋子才年輩長於淵如,夙以奇才許之,繼見其迷於考據,貽書規之,以有負於驚采絶豔為可惜,淵如大不謂然,不承認鈔摭故實為考據,抒寫性靈為著作,因而拒斥形上、形下之分,道與器之別,與子才大起交涉。子才笑答:“何必費足下援儒入墨之心,必欲拉八十老翁,披膩顏帢,抱《左傳》逐康成車後哉?”事固一笑而罷。於實言之,淵如論考據遠不如錢、顧[134],論詞章更不如黃、洪[135],要其所歸,不過成為四足不算禽、雙翅不算獸之蝙蝠而已。膩顏,本《楚辭·招魂》:“靡顏膩理。”王逸注云:靡,緻也,膩,滑也。
淵如成就,終當以詩為較高,所有考據文,幾無一篇可讀之琅琅上口。取其最短者《亥有二首六身解》,持較子厚《祀朝日說》,即知考據文與文辭之不相通,並非挾山超海[136]之不可能。
汪大紳《柳王二家文敘》
大紳《柳王二家文敘》如左:
予少習唐、宋大家文,最初與柳子厚、王介甫相入,方其入之深而溺焉也,溺其文因護其人。痛子厚之黨於王叔文也,介甫之與元祐諸君子相水火也,以新法壞天下也,輒為之焦焦然慮曰:吾欲宗其文,奈何其人如是?於是見有辨子厚之誣,原介甫之過者,則躍躍然大喜曰:吾當主是說。已而讀書漸多,意漸開解,乃為之豁然曰:出處不失其正者,士君子立身之大節也,子厚昧焉,進賢、退不肖以尊主、庇民者,宰相立朝之大業也,介甫反是,是尙可為之辯其誣、原其過也耶?辯子厚之誣者,幷昌黎詩而斥之,昌黎則誣子厚矣,子厚嘗自恨立身一敗,萬事瓦裂,亦自誣耶?原介甫之過者,引明道分過之言[137]則當矣,然當時司馬溫公與介甫書,忠告而善道者也,溫公又介甫所深相服者,而介甫答書拒溫公甚峻,溫公能為之分過耶?於是不復護焉,然惜其人尤甚。以予觀於唐、宋大家文,韓、歐其至矣,能配韓、歐以行者,獨有子厚、介甫耳,以彼其文克配韓、歐,而其人如是,惜哉惜哉!予敘二家文,以著予之愛其文,而不能護其人,俾後之慕為二家之文者,其愼所守焉,勿更為人所惜也。
大紳名縉,休寧人,而遷於蘇,年三十一補吳學生,教授里中,落落不偶,不復應科舉,食廩歲滿,貢太學,未得教官而卒,年六十八。其為學之大要,有執友彭紹升允初[138]所作《汪大紳述》在:
儒、佛之相爭久矣,自趙宋以來,道儒學者尤喜闢佛,獨慈湖楊氏[139]、西山眞氏[140]、潛溪宋氏[141]、白沙陳氏[142],其書不諱言佛,且樂引以為助。至陽明王氏倡良知之學,一再傳後,折而入佛者殆不可悉數,其最著者大洲趙氏[143]、復所楊氏[144]、海門周氏[145]、石簣陶氏[146]、澹園焦氏[147]、東溟管氏[148]、正希金氏[149],乃遂徹兩家之藩,以究竟一乘[150]之指,其人類皆卓然有本末,非苟為論議者,拘牽之士欲概舉而迸之不得也。近百餘年中,王學旣衰,而道程朱者間出,往往樹門戶,塹城府,於是乎儒、佛之界重生棘刺矣。吾友汪子大紳,讀古人書,統同辨異,喜道程朱、陸王之學,通其隔閡,其於西來大意,信解甚利。慕大洲《二通》之作,著《二錄》、《三錄》以明經世之道,著《讀四十偈私記》,以通出世之脈,著《讀易老私記》,以貫穿天人之際,窮原洞委,縱橫自在,匠心而出,獨蹈大方,可不謂知言之選與?
右文“統同辨異”四字,最為扼要,必了解此,然後足通儒、佛之藩,得所辨證。誠如是也,如《柳王二家文敘》之褊狹態度,似不可能存在。吾意大紳治學數十年,所為書有《二錄》、《三錄》,筆之而未已,就中出入翻覆之度,或幾微而不自覺,亦或感悟而未及補正,舊說仍在流行,而苦於不自明。須知大紳自位於儒、佛決盪之大相斫場,而欲求通,甚且自詡已通,同時從來無形埋伏之天然矛盾,敢說有千千萬萬,早任其容頭過身以去。蓋旣愛柳子厚、王介甫之文,而不能護其人,此何足言有得於佛?又不欲護其人,則所謂愛其文,定鄰於偽。當自承相入之深也,則口言不能護,而實乃相護有逾常度,良未可知。吾固不信佛,而信理之所之,連環自解,無須以鐡鎚鎚之。王益知語余:謬說能蠱惑人,請痛斥之,吾為此對,其謂何如?
王惕甫[151]之於柳文
偶閱番禺凌揚藻[152]《蠡勺編》卷三十八有一條云:
長洲王惕甫曰:古文之術,必極其才,而後可以裁於法,必無所不有,而後可以為大家。自非馳騖於東京六朝、沈博絶麗之塗,則無以極其才,而所謂法者,徒法而已,以徒法而語於文,犬羊之鞹[153]而已。自宋以後,歐、曾、虞、范[154]數公之文,非不古也,以視韓、柳,則其氣質之厚薄,材境之廣狹,區以別矣。蓋韓、柳皆嘗從事於東京、六朝,韓有六朝之學,一掃而空之,融其液而遺其滓,遂以敻絶千餘年,柳有其學而不能空,然亦與韓為輔。望溪方氏宗法昌黎,心獨不愜於柳,亦由方氏所涉於東京、六朝者淺,故不足以知之。今雖謂歐、曾數公之文,勝於柳可也,使誠坐歐、曾數公於此,而俾之執筆為柳氏之文,吾知諸公謝不能也。
右段文字,在《惕甫集》中查之無着,不知凌君從何處得來。綜觀此文,有兩義甚為踔絶:一、文必無所不有,而後可以為大家;二、方望溪不愜於柳,由方所涉者淺,故不足以知之。尋惕甫生性傲岸,而又生事艱窘,為人傭力,官至咸安宮教習而止,其《未定稿·自序》有曰:
夫將承學治古文,必且融會於羣經,旁貫以小學,導源於身心性命之間,究觀於上下、天人之際,本其所不容已者發為言,而又裁之以國家之掌故,朝廷之令典。如是,然後行之以馬、班之法,運之乎韓、歐之體,無難易、平險、高下,而一歸乎心之所安,與夫義之所止,非是者不能為。
夫其所得於心者如右,則以抵掌[155]時流,衡其述作,而獲如曩所列二義,不滿於空疏頑獷之方望溪,而以文須無所不有,而後不愧為大家,此正如半千之為五百,毫髪無爽。《自序》又稱:年十四、五,從大父[156]讀書松江守廨,得識宛平鐘勵暇[157],勵暇時年七十,早歲親炙望溪,篋中多望溪遺書,自以為習聞緖論,先入以為之主。是望溪者,行輩且先於大父,而又童而習熟遺書,顧卒薄其人與文,以謂無當於意,號為犬羊之鞹,信是語非泛設。
獨惕甫軒輊韓、柳,謂“韓有六朝之學,一掃而空之”,其語不確。蓋《進學解》云:“沈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此十六字,非求東京、六朝之學唯恐失之者耶?平心論之,柳有六朝之學而不能空,容或如是,韓則未得其學,而自詡為空,以欺天下後世,一旦館下諸生,為之吐露眞實,據其平生勤業,不過爾爾,抑何可笑!
文必無所不有而後能極其才云者,即博而後約之謂也。博而趨約,乃自然之文序,不博而侈言約,直犬羊之鞹耳,實不足以言文。嘗論子厚東京、六朝之學,三十三歲以前,已集大成,博學、審問、愼思、明辨四層工夫,皆已完滿達到,貶謫以後,只餘篤行一步而已。以是永、柳十四年間,不論何項文字,水到渠成,幾無投而不利,退之則不然。退之自始未於博字用功,《三傳》旣束而不觀,《禮經》又嫌其碎細,居然放言不屑,故示精進,迨捉襟見肘,非有東京、六朝以質劑焉不可時,則不恤支支節節而為之,遂至“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158]以窮年。”卒之酬接益繁,嗜欲益闊,工雖勤而效仍不大,《進學》一解,竟不得不透漏眞實,貽笑方聞,此誠所謂作偽心勞日拙者。方靈皋博更不足道,而漫以效法昌黎自豪,如市儈之買空賣空然,吾聞輿臣僕,僕臣臺,靈皋又不啻退之之重臺,濫厠文苑,何足齒數?〔查靈皋以韓、歐自詡,顧韓、歐均善詩,靈皋絶不能詩,是靈皋自豎之高臺半傾矣,即降為重臺,宜亦半圮,何文苑之足言?〕釗案:桐城標榜宗韓,二者前仆後繼之空虛無力,久而形像顯然,隨後陽湖並不聲言申柳,顧子厚之雅言樸學,轉在張、陸[159]一流之間,求體現而靡不足,此種文壇暗潮,迄無人注意闡發,卻是非常可怪。
包愼伯[160]之於柳文
涇人包愼伯,自好《韓非》、《呂覽》二書,曾摘鈔而題詞如下:
文之奇宕至《韓非》,平實至《呂覽》,斯極天下能事矣,其源皆出於《荀子》。蓋韓子親受業,而呂子集論諸儒,多荀子之徒也。《荀子》外平實而內奇宕,其平實過《孟子》,而奇宕不減《孫武》,然甚難學,不如二子之門徑分而塗轍可循也。
愼伯己自好之,而輒以推之諸家,謂某家出韓,某家出呂,於是對子厚為之說曰:“子厚《封建論》,推演《呂覽》數語,遂以雄視千秋。”夫謂《封建論》之源於《呂覽》,固不自愼伯始,焦理堂〔循〕《易餘籥錄》云:
《呂氏春秋·明禮》[161]篇云:“未有蚩尤之時,民固剝林木以戰矣,勝者為長,則猶不足治之,故立君,君又不足以治之,故立天子。天子之立也,出於君,君之立也,出於長,長之立也,出於爭。”此柳州《封建論》所本,而精簡勝於柳。
夫焦、包二氏,一則曰精簡不及,一則曰雄視千秋,優劣所關,姑不具論。而竊思天之生才,賦之以耳目之役,心思之用,其對於民物品彙之組織形勢,或離或合,或隨或激,固有其一定範圍,不能踰越。當其發言持論,機牙相合,可能出入之處不大,此乃人類之通性使然,初非地之遠邇、人之種別所得制限。於是子厚《封建論》冒頭一段,律之希臘蘇格拉底,與柏拉圖之論共和,後來英倫郝伯思[162]之論權原,法蘭西盧梭之論民約,皆頗有幾分類似。說者從而指擿子厚,謂其封建論旨,定從蘇格拉底與柏拉圖之著述稗販而來,抑或顛倒言之,謂郝伯思及盧梭之開明思想,乃自大唐作家柳子厚取經而去,可乎不可?如此而知其不可矣,退而至於本國,竟不解《呂覽》之於子厚,亦不過思路之偶爾暗合,而非由字摩句擬而來,是乃識二五而不識一十之類,其愚一何可及!夫呂不韋為強秦一大奸慝,本人可能一物不知,而其所收集論諸子,塗抹紛紜,莫衷一是。所謂《呂覽》也者,止於比似《太平御覽》,或《册府元龜》,規模略小,標目較窄之類書已耳。平實云者,凡官文書之本分應爾,而不得云特長。倘今有人揚言某大家學《太平御覽》,某大家學《册府元龜》,豈不惹人大笑?愼伯之恣為目論,未嘗不可作如是觀。
愼伯《與楊季子[163]書》,復論唐、宋八家,謂“八家工力至厚,莫不沈酣於周秦兩漢、子史百家,而得體勢於《韓公子》、《呂覽》者為尤深。”此由子厚推至八家,謂其淵源同一,而不知除《封建論》數語外,愼伯所據何在。尋愼伯生長孤露,奔走風塵,出其口耳四寸之技,攫取口食,本說不上有何學問,而書法尤惡劣,輒自以為不可一世。曩李蒓客[164]罵吾鄉王壬甫“江湖佹客”,今移以謚愼伯,似尤近是。吾為今論,並無意與愼伯較論短長,特以焦理堂讀書較多,於子厚亦有相似誤解,故輒牽連覼縷及之。
吳仲倫[165]書《柳集》
一
桐城貶柳,自方靈皋倡之,而吳興吳仲倫號為桐城正宗,〔見鄞郭傳璞[166]《〈初月樓文鈔〉序》。〕即不以靈皋之說為然,固不待後來陽湖諸家始起爭辯也,《仲倫集》中有《書〈柳子厚文集〉》一首,義甚顯白。辭如下:
靈皋方氏論退之、永叔諸家之文當矣,而深致貶於子厚為失中。子厚遭貶謫後,文格較前進數倍,其所與諸故人書,惻愴嗚咽,雖不足與司馬子長爭雄,固是楊子幼[167]之亞,而靈皋以嵇叔夜[168]方之,非知言之選也。《辯〈列子〉》以下諸篇,雖使子長為之,殆無以過,班彪、固父子所不能及。記柳、永諸山水及他雜文,時出入屈原、莊周,崔、蔡[169]固不足多,酈道元之徒又寧足道耶?子厚文士之傑,其所論著,雖不概於儒者道,然亦往往有合者,而詞特妍妙,足以使人愛玩,樂之忘疲。蘇子瞻之於文事,可謂能盡其才矣,而晚歲於《子厚集》有偏嗜,後之人可以思其故也,詎得謂子厚非韓敵也,而遽少之哉?
尋方靈皋之以嵇叔夜比子厚者,蓋胸中橫梗一韓退之文起八代之衰之成見,因而從字句形式間,妄為進退,故將子厚厠入《蕭選》、六朝之列,以為軒韓輊柳張本,陋哉靈皋之衡文也!仲倫為《〈許叔翹文集〉序》曰:
善夫柳宗元之論文也,其言以為苟或得其高朗,探其深賾,雖有蕪敗,則為日月之蝕,大圭之瑕,曷足以傷其明、黜其寶哉?宗元文學《春秋外傳》,為之可謂惟妙惟肖矣,而其言若是,此可以知論文而銖銖寸寸,較量於一言、一句之間者之非。交之廣狹,屈伸繫焉,則彼卓然自得以奮其間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榮古虐今者,比肩疊跡,大抵生則不遇,死而垂聲者眾焉,揚雄歿而《法言》大興,馬遷生而《史記》未振,彼之二才且猶若是,況乎其未甚聞著者哉?固有文不傳於後祀,聲遂絶於天下者矣,故曰知之愈難。而為文之士,亦多漁獵前作,戕賊文史,抉其意,抽其華,置齒牙間,遇事蠭起,金聲玉耀,誑聾瞽之人,徼一時之聲,雖終淪棄,而其奪朱亂雅,為害已甚,是其所以難也。間聞足下欲觀僕文章,退發囊笥,編其蕪穢,心悸氣動,交於胸中,未知孰勝,故久滯而不往也。今往僕所著賦頌碑碣文記議論書序之文,凡四十八篇,合為一通,想令治書蒼頭吟諷之也,擊轅拊缶,必有所擇,顧鑒視何如耳,還以一字示褒貶焉。
仲倫之所指疵,可能即為靈皋。許叔翹,名所望[170]。
仲倫引柳子數語,乃出柳子《與友人論文書》中,此文眼高於頂,遠出退之論文諸書上,〔義本林畏廬,見後。〕學者所當熟讀深思。文如下:
古今號文章為難,足下知其所以難乎?非謂比興之不足,恢拓之不遠,鑽礪之不工,頗纇[171]之不除也,得之為難,知之愈難耳。苟或得其高朗,探其深賾,雖有蕪敗,則為日月之蝕也,大圭之瑕也,曷足傷其明,黜其寶哉?且自孔氏以來,茲道大闡,家修人勵,刓精竭慮者,幾千年矣,〔幾,平聲,將及之義。〕其間耗費簡札,役用心神者,其可數乎?登文章之,波及後代,越不過數十人耳,其餘誰不欲爭裂綺繡,互攀日月,高視於萬物之中,雄峙於百代之下乎?率皆縱臾而不克,躑躅而不進,力勢窮,呑志而歿,故曰得之為難。嗟乎!道之顯晦,幸不幸繫焉,談之辨訥,升降繫焉,鑒之頗正,好惡繫焉,
林紆曰:“柳州與友人論為文書,與昌黎異,昌黎諸書,是論作文之艱苦,及回甘之滋味,柳州則但敘文人之遇,及為文之流弊而已。意蓋輕藐後輩之不知文,雖有獨得之祕,世亦莫知,故破題說一難字,通篇大意,均未言作文之法,但切指弊病,實則能去弊病,則文體自趨於正。”琴南評語,自是彼一種看法,大抵以為衡文,必先從較量字句入手,而恰與子厚此書用意相反。如許叔翹之文,乃一種不可櫛比字句以為高下者也,故申耆[172]引子厚文中第一段以淬勵之,同時管異之〔同〕亦為《叔翹集》作序,語更爽朗。其略曰:
吾友許君叔翹,以布衣諸生與平宿州之亂,大吏欲奏而官之,君不可,獨時時鍵戶讀書,研究當時利弊,著文數十篇以待世用。叔翹,鳳陽懷遠人也,其武略有其鄉先賢風,其儒雅清高,非其鄉先賢所能及矣。
據此,叔翹本非尋常文人,焉得以嚴格文律繩之?意者子厚當時所與論文,人或亦叔翹一流,故旨趣與申耆、異之相合如此。
子厚行文,往往嵌用方言,如本篇“越不過數十人耳”,“越不過”猶言“至多不過”,其《與李翰林建書》:“越不過為三十年客耳”,命意相同。
榮古虐今,較言厚古薄今猶進一層,“榮”、“虐”字都矜鍊。嘗考王充《論衡》中《齊世》、《須頌》等篇,屢用“高古下今”,“尊古卑今”,“褒古毀今”〔以上《齊世》篇。〕,“稱古毀今”,“長古短今”〔以上《須頌》篇。〕等字,子厚或因而發興,別拈兩字,期與遙遙相稱云。
二
吳仲倫一意宗韓,而有時亦自詡近柳。其復王守靜[173]書略曰:
僕讀經最齒莽,惟古今人文章高下,則所以求之者不淺,而知之為深。至於自為之文,殆不敵所能知之十六、七,然於康熙、雍正以來五、六君子之作,亦似有不相襲處,而無不可以往參其間。使僕於古六藝,能沈漬究切,洽浹於心,方將角退之、凌子厚,豈第如今之所為哉?
於退之曰角,於子厚曰凌,此仲倫於韓、柳妄分等級,抑何可笑!續與守靜書曰:
昨作得《讀〈魯仲連鄒陽傳〉》文一首,自謂能推闡子長贊中意,而文境略近柳子厚,今並以往,幸檢存之也。唐韓退之文起八代之衰,輔之者柳子厚而已耳,李習之而已耳,終唐之世,未見更有子厚、習之其人也。
子厚與退之同時,文名遠在退之之上,終唐更五代以逮宋初,世人幾不知有韓之名,其所謂“柳輔韓”云者,亦宋以後褊心謬見如仲倫其人,妄加訾議已爾,以云習之,或庶幾近是。
仲倫《讀〈魯仲連鄒陽傳〉》,吾曾反復閱過,了無所得,作者自詡似柳,不禁“張茂先我所不解”之感。
劉融齋評柳
興化劉熙載,字融齋,道光進士,官至左中允。講學不持漢、宋門戶,博學多通,其仿明馮夢龍[174]《譚概》之例,所著《藝概》一種,於韓、柳文多所評騭。雖每條寥寥無幾語,然要非漫無心得,一卓然輓近讀書種子也。茲錄取若干條如下:
柳柳州嘗作《非〈國語〉》,然自序其書,稱《國語》文深閎傑異;其《與韋中立書》,謂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則《國語》之懿亦可見矣。
《莊子·齊物論》:“大塊噫氣、其名為風”一段,體物入微。與之神似者《考工記》,後柳州文中,亦間有之。
柳子厚《辯〈列子〉》云:“其文辭類《莊子》,而尤質厚,少為作,好文者可廢耶?”案《列子》實為《莊子》所宗本,其辭之諔詭,時或甚於《莊子》,惟其氣不似《莊子》放縱耳〔“諔詭”[175]字出《莊子》〕。
釗案:柳言“為作”,猶俗言“做作”,少為作者:俗稱“少做作”之謂,柳他文或倒言“作為”。
柳子厚《與楊京兆憑書》云:“明如賈誼”,一“明”字體用俱見。若《文心雕龍》謂:“賈生俊發,故文潔而體清”,語雖較詳,然似將賈生作文士看矣。
酈道元敘山水,峻潔層深,奄有《楚辭·山鬼》、《招隱士》勝境,柳柳州遊記,此其先導耶?
昌黎謂柳州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觀此評,非獨可知柳州,並可知昌黎所得於子長處。
李義山《韓碑》詩云:“點竄堯典舜典字,塗改清廟生民詩”,其論昌黎也外矣,古人所謂俳優之文,何嘗不正如義山所謂?
張籍謂昌黎與人為無實駁雜之說,柳子厚盛稱《毛穎傳》,兩家所見,若相逕庭。顧韓之論文,曰醇、曰肆,張就醇上推求,柳就肆上欣賞,皆韓志也。
呂東萊[176]《古文關鍵》謂:柳州文出於《國語》,王伯厚謂:子厚非《國語》,其文多以《國語》為法。余謂:柳文從《國語》入,不從《國語》出,蓋《國語》每多言舉典,柳州之所長,尤在廉之欲其節也。
柳文之所得力,具於《與韋中立論師道書》,東萊謂柳州文出於《國語》,蓋專指其一體而言。
東萊謂學柳文當戒他雄辯,余謂柳文兼備各體,非專尙雄辯者,且雄辯亦正有不可少處,如程明道謂《孟子》儘雄辯是也。
柳州自言:為文章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未嘗敢以矜氣作之[177]。余嘗以一語斷之曰:柳文無耗氣,凡矜氣、昏氣,皆耗氣也,惟昏之為耗也易知,矜之為耗也難知耳。
柳文如奇峰異嶂,層見疊出,所以致之者有四種筆法,突起、紆行、峭收、縵迴也。
柳州記山水,狀人物,論文章,無不形容盡致,其自命為牢籠百態固宜。
柳子厚《永州龍興寺東邱記》云:遊之適大率有二,曠如也,奧如也,如是而已。
《袁家渴記》云:舟行若窮,忽又無際,《愚溪詩序》云:漱滌萬物,牢籠百態,此等語皆若自喩文境。
文以鍊神、鍊氣為上半截事,以鍊字、鍊句為下半截事,此如《易》道有先天、後天也[178]。柳州天資絶高,故雖自下半截得力,而上半截未嘗偏絀焉。
柳州係心民瘼,故所治能有惠政,讀《捕蛇者說》、《送薛存義序》,頗可得其精神鬱結處。
文莫貴於精能、變化,昌黎《送董邵南遊河北序》[179]:可謂變化之至,柳州《送薛存義序》:可謂精能之至。
昌黎論文之旨,於《答尉遲生書》見之,曰:君子愼其實;柳州論文之旨,於《報袁君陳秀才書》見之,曰:大都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
昌黎屢稱子雲,柳子厚於《法言》嘗為之注,今觀兩家文修辭、鍊字,皆有得於揚子,至意理之多所取資,固矣。
昌黎之文如水,柳州之文如山,浩乎沛然,曠如、奧如,二公殆各有會心。
朱子曰:韓退之議論正,規模闊大,然不如柳子厚較精密,此原專指柳州論《鶡冠子》等篇,後人或因此謂一切之文,精密槪出韓上,誤矣。
學者未能深讀韓、柳之文,輒有意尊韓抑柳,最為陋習。晏元獻云:韓退之扶導聖教,剗除異端,是其所長,若其祖述《墳》、《典》,憲章《騷》、《雅》,橫行闊視於綴述[180]之場,子厚一人而已,此論甚為偉特。
《宋史·柳開傳》稱:開始慕韓愈、柳宗元為文,《穆修傳》亦言:自五代文敝,國初柳開始為古文。今觀伯長所為《唐柳先生文集後序》云:天厚余嗜多矣,始而饜我以韓,旣而飫我以柳,謂天不吾厚,豈不誣也哉?可知其所學與仲塗一矣。
出辭氣,斯遠鄙倍矣,此以氣論辭之始。至昌黎《與李翊書》,柳州《與韋中立書》,皆論及於氣,而韓以氣歸之於養,立言較有本原。
自《典論·論文》以及韓、柳,俱重一氣字,余謂文氣當如《樂記》二語曰:剛氣不怒,柔氣不懾。
“書法”二字見《左傳》[181],為文家言法之始。《莊子·寓言》篇曰:言而當法,晁公武稱:陳壽《三國志》高簡有法,韓昌黎謂: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辭者,悉有法度可觀[182],歐陽永叔稱:尹師魯為文章簡而有法[183],具見法之宜講。
昌黎詩陳言務去,故有倚天拔地之意,《山石》一作,辭奇意幽,可為《楚辭·招隱士》對,如柳州《天對》例也。〔融齋高視退之《山石》之作乃爾,宜乎非李日華所能了解,李說見後幅。〕
昌黎七古出於《招隱士》,當於意思刻畫、音節遒勁處求之,第謂出於柏梁[184],猶未之盡。
右摘取者計二十餘條,融齋於韓、柳文,不止泛泛流覽,所見亦相當公正,茲辜較為數義如下:
一、桐城派之流風盛時,重韓輕柳,幾於萬喙一詞,融齋在咸、同之間,適當其衝,彼能毅然指為陋習,可云卓識。
二、融齋重柳,並不能因而輕韓,彼尊崇程、朱,認為韓是扶導聖教,此有其天然之局限性,吾人所當了解。
三、融齋拘牽文法,評騭柳文,當然看不到子厚之政治見解。如《送薛存義序》,是柳文中極有關係之大文章,與《封建論》相輔而行,融齋僅以精能許之,不脫茅坤、儲欣輩之帖括口氣。
四、從論述淮西看來,可見韓、柳優劣,李義山《韓碑》一詩之無理佞詞,尤為可鄙,融齋指明是俳優之文,可浮一大白。王漁洋《居易錄》載:康熙二十六年丁卯,姜西溟應順天鄉試,首場已擬第二人,及二場表用點竄《堯典》、《舜典》語,監試御史指摘,令易之,姜對以出李義山《韓碑》詩,不肯易,御史貼出之,卷遂不得入。不料義山諂韓餘毒,越千年猶不散。
五、張文昌指昌黎與人為無實駁雜之說,又嘗鍼砭韓樗蒲狎邪諸怪狀,融齋謂文昌對韓,當於醇字上下工夫,可云婉而多諷。
六、融齋看到柳之係心民瘼,彼在《藝概》中論列元次山、韋左司[185],大旨相同,見解顯與尋常文家不同。
七、融齋特提柳文以行為本,尤在先誠其中,亦是卓識。
八、朱熹見到韓、柳論《鶡冠子》等篇優劣懸殊,也不得不說子厚較韓精密,融齋恐人推之於退之一切文字,此之謂局限性。
九、晏同叔謂韓退之扶導聖教,剗除異端,是其所長,此須分別言之。蓋聖教為當時功令,無數萬帖括考生,俱不得不如是言,扶導云者,何奇之有?剗除異端,則普遍好同惡異性之消極發展所至,然亦有時厭常喜新,即昌黎亦好與僧徒往來。昌黎所長而僅在此,則甘蔗倒嚼,將終得不著佳處。若夫子厚祖述《墳》、《典》,憲章《騷》、《雅》,則顯示眞實本領所在,與退之所戴之紙糊帽子,迥乎不同。同叔謂橫行闊視,子厚一人而已,吾謂歷抵百家,標置柳州於昌黎之右,同叔亦屬有宋一人。同叔之論偉特,融齋知所取證,同一偉特。
十、融齋取退之《山石》一作,與柳州《天對》相提並論,誠未免小巫見大巫之嫌,然其識解,已使弇陋、謬妄如明之李日華輩視之,如在天上。日華號竹嬾先生,人以神馬尻輿[186]、周遊無外尊之〔江元祚[187]語〕,乃其所著《六硯齋三筆》,有如下數語:“子昂《行書》詩一幅,不知子昂作、或書古人作?其語氣似白樂天、陸放翁,余極愛之,因錄於此云。”此即赫然融齋所稱《山石》一作也,亦可見韓詩無眞色相,使人莫辨。孫鑛嘗罵日華不學,然似不如楊愼謂:韓愈原不解詩。〔按王漁洋《居易錄》亦云:日華鑒別法書名畫最精,然引古人詩文,往往紕繆。除《山石》一例外,尙認“獨憐幽草澗邊生”為杜樊川詩,以無關,不備錄。〕
吳南屏[188]文似子厚
一
吳南屏甲寅三月,有上某侍郎[189]書一通,自記云:“此文似柳子厚,蓋無知之者”,此云蓋無知之者,即譏受書人不解文字也。南屏與某侍郎論文嚮不合,某言必稱昌黎,故南屏以子厚折之。甲寅者,咸豐四年也,書無可採,不錄。
南屏作《梅伯言誄辭序》云:
為古文詞之學於今日,或曰:當有所授受。蓋近代數明崑山歸太僕[190],我朝方侍郎[191],於諸家為得文體之正。侍郎之後有劉教諭[192]、姚郎中[193],名傳侍郎之學,皆桐城人,故世言古文有桐城宗派之目,而上元梅郎中[194]伯言,又稱得法於姚氏。余曩在京師,見時學治古文者,必趨梅先生,以求歸、方之所傳,而余頗亦好事。顧心竊隘薄時賢,以為文必古於詞,則自我求之古人而已,奚近時宗派之云?果如是,是文之大阨也。……
柈湖[195]之不趨附桐械,若此顯白,則有時偶舉柳子厚以傲示桐城鉅子,亦隘薄時賢,勢之所必至者已。
二
吳南屏求自異於桐城,此說聞之舊矣,王益吾[196]作《〈柈湖文集〉序》,道之綦詳,因特錄之於下:
……始居京師,以文見推於梅郎中曾亮。時梅先生方以桐城文派之說,啓導後進,其言由姚、劉、方三君,上溯歸震川,以嗣音唐、宋,為古文正宗,先生顧謂文必得力於古書,不當建一先生之言以自隘。其後某公為文敍述文派,稱引及先生,遂與友人書極論之,所以自別異甚力。[197]蓋先生之文,詞高體潔,實能自進於古,而世俗尋聲逐影之說,無所係於其心。故觀其為文與其人之生平,足以壯獨行之胸,而激懦夫之氣,可不為卓然雄俊君子與?
此以王君迷於桐城之甚,而一牽涉南屏,即不得不以空疏不讀書歸獄桐城,又為桐城者徒然尋聲逐影,而無士君子獨行之胸襟,亦可於此文言外看出。至所謂詞高體潔,詞高指史公,體潔可能指子厚,以柈湖每自詡得意之筆為似柳也。
杜貴墀[198]作《吳先生傳》稱:
論文甚不取宗派之說,謂當博取諸古書,烏有建一先生言以自域者?厭薄時人以搖曳取媚為歸體,著《〈史記〉別鈔》以正之。
此與王益吾之說表裏唱和,甚至詞句往往相同。貴墀字仲丹,湖南校經堂山長,益吾同時長城南書院,二人講學相知契。
譚復堂[199]輕柳
仁和譚復堂〔獻〕,字仲修,同治舉人,官含山知縣。為學深於詞章,而亦晚近讀書種子,隨所發揮,皆有定見,言古今治亂,尤著條理,惟於柳文並無深刻印象。吾通覽《日記》及《類稿》一過,隨意摘錄數條,見其大凡云。
宋于庭《過庭錄》,載裴晉公與皇甫持正書,[200]論唐中葉以前史,足為定論。於昌黎獨致貶詞,則退之在當日早有違言,宋先生錄此篇,具有微意。
復堂之學,從宋于庭〔翔鳳〕入,故對宋甚尊重。于庭錄裴度書,顯見薄韓,復堂轉錄宋語,微意正復相同,但兩公薄韓,同時未必申柳。
韓、柳當時文名,柳固遠在韓上,此吾在本編屢言之,今得譚過宋錄,又添一證。
閱《唐書》,文體閎遠,亦云史才。好用新字,更改舊文,多可笑吲[201]。如“師老”為“師耄”,“不可忍”為“叵可忍”,“不敢動”為“不敢搖”,直兒童語。宋祁亦雅才,何以有此蔽?究其師法,殆退之作俑耳。宋與歐陽,皆崇信退之,乃學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此中消息,承學者參之。
此斥宋即所以惡韓,“退之作俑”四字,儼然史筆,歐陽以崇信退之,亦在其陽秋中。
楊佩瑗[202]讀《墨子經》上下篇,信《東塾讀書記》之言,固旁行之詮釋也,畢校分句,篳路耳,亦不可盡信。今之西學,實祖於此,安知非墨家鉅子,避秦浮海,以所學口耳授受,二千餘年,而復流播中土?而吾中土固有好學深思如鄒伯奇、陳蘭甫者,讀書得間,漸有開悟,足以關異域之口而奪之氣矣。
當西學開始東漸時期,一般頑舊,深閉而固拒,復堂則認為古學歸宗,雖語涉矜張,事亦未合,而卻於開展新機無礙,要是難得。
《十七史商榷》,於唐獨表王叔文之忠,非過論也。予素不喜退之《永貞行》,可謂辯言亂政。[203]
此條記於同治二年癸亥,與李愛伯[204]奉揚西莊之記載,相去不遠,浙水兩賢,論同一的,可算一時盛事。從表彰王叔文之忠上,厭惡《永貞行》,此已着重於政治觀點,超過一般論史準則。
閱漁洋文,游記之工,不減酈、柳。
置酈道元於子厚之上,可見復堂所了解於柳文者甚少,料復堂平日於柳文未嘗細讀,與李愛伯迥不同。
梨洲、亭林,故是祥麐威鳳,惟襲宋人餘唾,亦多無用之言,有門戶之習。亭林論治,皆漢、唐之粗迹,如《郡縣論》,不可謂非巨謬。
此復堂自詡能談古今治亂,目空一切,即黃、顧亦須受到指擿。亭林所論,是漢、唐粗迹,復堂理想,必在漢、唐之上三代盛時。復堂解道一個用字,微近柳州,但其如何區別有用與無用,則難免差以千里矣。
李祖陶[205]邁堂《國朝文錄》廿一册,厭薄桐城,於易堂[206]亦有微詞。亦知立言歸於有用,而門戶間架之見未除,不免時文變相。
桐城久王而變衰,至咸、同間,厭薄桐城,已成一股暗流。惟桐城已遭厭薄,起而代之者倘是變相時文,則未免每況愈下矣。復堂右批數語,獨到時代轉捩點,“有用”二字又談到。
《晏子春秋》,固宜從《漢·志》入儒家,柳子厚之言,不足依據。
此直截攻擊柳矣,子厚將晏歸入墨,乃根據科學分析方法,此一誼當然非復堂所能解。
藍洲得張婉紃[207]夫人楹聯以贈我,夫人正書為近代第一手,老輩如吳讓之[208],朋友如趙撝叔[209],皆當卻步。此聯非其傑作,然柔厚無唐以後姿媚之習,對之意遠。
此一條毫無與於治道與學術,然以事為絶少人知,兼饒逸趣,特綴錄於後。婉紃為陽湖張翰風[210]之女,藍洲名豪,湖北縣令,以書翰知名,即最近在北京逝世陳叔通[211]之父。吾國女流能書,吾見以傅幼瓊[212]夫人之漢分[213]為第一,夫人使筆,剛勁如景君碑[214],不媿子厚所許從弟宗直“奇峭博麗”四字。夫人為瞿蛻園[215]之母,所見漢分册,現存朱桂辛[216]舊宅中。
李愛伯論柳文
一
李愛伯推崇柳文甚至,同治七年戊辰三月二十一日記云:
閱柳文:子厚謫永州時,年僅三十三,其所表見已卓然。及在永五年,《與蕭翰林俛書》有云:“人生少得六、七十者,今已三十七矣,長〔上聲〕來覺日月益促,歲歲更甚,大都不過數十寒暑,則無此身矣。”又《與李翰林建書》有云:“假令病盡,己身復壯,悠悠人世,不過為三十年客耳,前過三十七年,與瞬息無異,後所得者,其不足把翫亦已審矣。”其言悽愴,讀之酸鼻,然子厚後僅十年而歿,壽止四十七,而文章行業,照耀千古,迄今如未死者。以視僕之年已四十,文筆歌詩,自亦不在人後,而皓首場屋,入貲為郎,聲稱泯然,無一可恃,百病迭攻,奄奄視息,身雖拘於編氓,魂已遊於岱嶽,不又重可悲耶?
從來文士讀古文辭之切至者,往往引與作者合而為一,視作者之舉止動靜,一若己身之舉止動靜,觀越縵之於子厚,所感確乎如是,唯吾亦然。吾年十三、四,勤於記誦,則偏嗜子厚文,一切取子厚所歷,衡量自己。子厚被貶後,常患痞疾,與友人書,恆以不壽為憂,而吾七歲入塾,以塾師嚴酷,不期得自洩症,體以是積虛成癆,艱於發育矣。子厚年四十七歲而歿,吾早年每以謂:將不可能達到四十七歲,越縵寫此文時,年正四十,深以文章、行業不及子厚為恨。子厚預計自身,可能於三十七歲後,再作三、四十年客,卒之廑展十年而歿,越縵壽較子厚稍長,寫就此文,更歷二十餘年,天年方終。吾則以積弱無對之躬,徼無可預期之福,四十七初度已過,更越三十餘年,猶忝存於人間世,可恥可歎!
二
越縵於戊辰三月二十二日復記云:
閱柳文:二王八司馬之事,千載負寃,成敗論人,可為痛哭。子厚終身摧抑,見於文辭者,若不勝其哀怨,而絶不歸咎叔文,若《牛賦》、《弔萇弘文》、《弔樂毅文》諸作,皆為叔文發,蓋深痛其懷忠而死,雅志不遂。雖與中朝當事者言,亦但稱之曰罪人,曰負罪者,終未嘗顯相詆斥,至《與許孟容書》,則幾訟言其寃矣。古人此等處,自不可及,而世無特識,多為昌黎《順宗實錄》所厭〔俗作“壓”〕,雖歐陽文忠[217]、宋景文、司馬文正[218]尙皆不免,可歎也夫!
子厚諸文,淨洗唐人徒然為文而作文之帖括氣習,歷觀同時或前後名輩,此乃絶無廑見。越縵讀到《牛賦》等三文,而知其為叔文發,此自由於讀者獨具隻眼,同時也可推見恆人於此等文字,不肯注意。請分別讀其全文如次:
牛賦
若知牛乎?牛之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毛革疏厚,牟然而鳴,黃鐘滿脰。抵觸隆曦,日耕百畝,往來修直,植乃禾黍,自種自斂,服箱以走。輸入官倉,己不適口,富窮飽饥,功用不有,陷泥蹷塊,常在草野。人不慚愧,利滿天下,皮角見用,肩尻莫保,或穿緘縢,或實俎豆。由是觀之,物無踰者,不如羸驢,服逐駑馬。曲意隨勢,不擇處所,不耕不稼,藿菽自與,騰踏康莊,出入輕舉。喜則齊鼻,怒則奮躑,當道長鳴,聞者驚辟,善識門戶,終身不惕。牛雖有功,於己何益?命有好醜,非若能力,愼勿怨尤,以受多福。
此區區小文,牛以影勞動,驢以影剝削。文中如“富窮飽饥,功用不有”,及“命有好醜,非若能力”等語,所使“功用”或“能力”各字,皆是柳文關目。惟若注重到“人不慚愧”,與“肩尻莫保”云云,其為弔歎叔文,又灼然無疑。吳摯父云:“此篇正擬揚子雲《酒箴》,瑰瑋似之,恢奇蓋未逮也。”廑從為文功力,嘗試衡量,眞辜負作者苦用心矣,何況作者向薄子雲,己乃肯效羸驢服逐駑馬哉?吾嘗發願:柳文不令學究讀,摯父似未脫學究一流。
《弔樂毅文》:[219]“嗟夫子之專直兮,不慮後而為防”,此借指叔文甚明,“專直”二字,刻劃尤顯。吾見王西莊以“躁進”責叔文,細思頗亦有理,諒當時同人及表同情者之中,必有以緩進說勸告叔文者,呂化光即一人也。〔說別見。〕子厚為叔文辯護,故其詞曰:“惜功美之不就兮,俾愚昧之周章,豈夫子之不能兮?無亦惡是之遑遑”,後又補足二語曰:“諒遭時之不然兮,匪謀慮之不長”,觀子厚對叔文如此委曲迴護,越縵歎為不可及,誠然誠然。
吳摯父評云:“‘東海’句無着。”按“昭不可留”,昭逕指燕昭王;畏死疾走,謂田單反間計行,毅畏誅降趙;燕復為齊,謂毅降趙後,田單與燕軍戰,盡復齊七十餘城,洋洋乎表海雄風,此明切齊事,焉云無著?
《弔萇弘文》,過長不錄,其中“挺寡校眾,死得其所”八字,堪為眉目。
東坡有《書柳子厚〈牛賦〉後》一文,以遺瓊山僧道贇,使以曉喩其鄉人之有知者,庚辰三月十五日記。[220]夫凡一文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東坡讀《牛賦》所感,殆異越縵,因之作用兩不相同,君子亦何敢徇越縵而輕端明[221]?夫庚辰之翌年辛巳,為建中靖國元年,徽宗新即位,東坡遇赦,返江南,擬買田陽羨[222]以老,卒未就而歿,此文應作坡翁將死之善言觀。
賀濤[223]讀《柳集》
南宮賀松坡〔濤〕為吳門高第弟子,論文意見多本之師,其《讀柳子厚集》一文中明白表出。文云:
子厚得名早,應世文少時獨多於退之,貶後自云文異前,徧獻文諸貴人,而行亦益修,乃終無所遇以復其故。退之數以文謁公卿,而氣傲,而言峻,與者少,後名益白,位稍顯矣,猶時觸忌以顛蹶,其不遇與子厚同。而其憧憧皇皇,思致己所有於人,而希亟就功,遏而思伸,久且愈篤,二人之志亦未嘗不同也。子厚為《伊尹就桀贊》,論者謂飾詞解垢,吾以為其素志乃爾,雖退之亦然。古之賢人志士,心乎斯世,不忍矜飾以廉謹,而自豢其無用之軀者,蓋無不然也,後世儒者以是為韓、柳罪,不已過乎?孔子弟子仕私門,仕亂邦,未必悉與義準,而孔子莫之禁焉。衰漢多隱士,辟不就者乃至數十百人,豈衰漢人才盛於孔門,而郭、李[224]所漸被賢於仲尼耶?是不得以迹論也。歐陽公[225]云:“人當議事時,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怨嗟不堪,雖韓公不免”,吾意不然。《潮州謝表》,情迫而辭切,眞所謂惓惓不忘君者,故天子見之,以為愛我,與夫圖寵冒進,旣黜,則戚戚以憤憾蹈隙而希復用者,則有辨矣。子厚與故人書,詞旨亦略同,惟賦騷及諸雜說,詞多激,望益深,尤取世譏,吾嘗反復其文而深思之,怨矣,有悔心焉,讀其書者,固當哀其志而嘉與之。況《國風》、《小雅》、屈子之作,其怨嫉皆不減子厚所為,惜才之不見用,而不能恝吾君民,憂思憤懟,形諸文章,才志忠懇之士之所同也,又烏取夫中無所有,退託淡泊,而以矯為高者哉?吳先生論韓、柳多恕詞,因推其意書於集後,以質世之讀韓、柳集者。
松坡此文,於韓、柳無所軒輊,而於兩公汲汲用世、廣事干請之用心,都一致優予恕詞,此較桐城諸子,尤其是方望溪之褊心狹態,殆已前邁大大一步。其所謂“中無所有,退託淡泊,以矯為高”,可能即指桐城而言。後生治古文者,於此等平視韓、柳之作多加意焉,委是一得。
文中“《國風》、《小雅》、屈子之作,其怨嫉皆不減子厚所為,惜才之不見用,而不能恝吾君民,憂思憤懟,形諸文章,才志忠懇之士之所同”云云,數語確是松坡由心坎中道出,非偽桐城派所及。
松坡有子名孔才,能讀父書,文才亦高,家中藏書悉貢之國家,惜己不得其年而歿。孔才與潘伯鷹[226]為同門友,後者數數為予稱道前者學行。
翁叔平之於柳文
王益知校書之餘,撰一文見示如左:
常熟翁叔平〔同龢〕雅愛柳文,持論平正。曾有詩云:桐城不喜柳州文,庭訓持平夙所聞,深博無涯韓子語,李翺張籍豈同論?又《題柳州集》:此何義門手批本,朱憲卿表兄為余自稽瑞樓陳氏[227]購得,時余十五歲,喜而賦詩,光緖庚辰七月十日。據此,可知右詩為叔平十五歲〔道光二十四年〕所作。持平之論,乃指其家尊二銘〔心存[228]〕翁主張韓、柳相匹,用駁歐九[229]不稱“韓柳”而稱“韓李”之謬說,叔平趨庭,固已早受教誨也。光緖六年庚辰,叔平五十歲,去賦前詩已三十餘年矣。壬午四月間,叔平復用另一刊本,與義門批本並几對校一過,朱文小字,較義門所批更為工整,特繫短跋於卷尾:余年十五,得批本《柳先生集》於稽瑞樓陳氏,朱文爛然,何屺瞻手迹也。意欲移寫一本,卒卒不果。今年春,於入直毓慶宮進講之睱,就殿西廂小窗下粗校一過,目眵腕澀,非復少年強健矣,為之三歎。叔平之跋《柳集》,猶不止此。當光緖甲午,東海揚塵、戰雲瀰漫之際,叔平回溯童年,念念不忘,又於義門批本上跋如下數語:憶得此書時,自外攜歸,俞荔峰[230]適在坐,問何人所批?余曰:義門先生也。荔峰瞠目曰:汝得寶矣。繙前後無義門印記,則又曰:於何徵之?余曰:以印文“海岱惟青州”知之[231],則相與歡笑。回首五十年,忽忽如昨日,而荔峰歿已久,幸兩子皆循謹能世其學,有孫魁然繼起矣。荔峰余姊丈,薦舉孝廉方正,有名於時。光緖甲午四月,偶抽架上書記此。叔平校本與義門批本,俱藏於北京圖書館,墨蹟如新,余曾先後瀏覽。顧叔平自認為義門手批者,其批語雖與《義門讀書記》柳文部分相同,而是否好事者所過錄,尙成疑問,此書卡片標明臨本,不中不遠。叔平特以深嗜柳文,對此贋鼎仍復愛好,被罷黜後,猶不時閱讀,見於日記。推原其故,蓋因戊戌一案,致受嚴譴淪為編管,較子厚貞元遭遇,不相上下。歲甲辰,叔平歿前數月,題《乙瑛碑》[232]有云:臣龢曾與經師席,慚憾空疏一藝無,注:碑字有賤名者極少,每對孔龢[233],內省增怍。斯乃睠懷身世,哀而不怨也已。
益知熟精翁記,撰右文甚翔實,爰列入本編,用佐參核,亦“故人情義晚相似”[234]之一端也。因憶余初知柳文,年始十三,所得為一湖南永州刻本,紙質極劣,而錯字反較少。辛丑冬〔光緖二十七年〕,余館紫江朱氏,以此本教其長女湘筠,解館未攜走,旋浸忘懷矣。越二十八年戊辰,〔民國十七年。〕余與朱氏俱寓天津,一日往訪桂辛,談話未畢,其女捧書交還,毫未損壞,桂辛見眉批滿紙,尙以未及過錄為憾。余大喜過望,持歸後一直相隨至今,其眉朱墨塡委,批抹至不堪辨認。今余作記,此本猶橫臥在側,余誠不知其將來流落何所云?乙巳莫春。〔時一九六五年。〕
翁叔平,庸人也,自讀書、處世乃至作相,殆無一而不庸。彼於柳文號有特嗜,以得何義門批本為足誇耀,復見文於功令無迕,兼庭訓所示爾爾而已。夫凡眞嗜柳者,無不惡韓,叔平旣於韓無一矢加遺,即可見於柳毫無所獲。獨叔平之父心存,為相不肯言利,又有膽忤肅順,可能對子厚政治理論,略有會心,又當道、咸間,桐城正膺低潮,望溪毀柳之褊心,受到儒流指摘,翁家遂爾為韓、柳作平亭[235]。此可謂風會使然,叔平以小舟乘流下駛,遂擅一日千里之勢,彼何嘗料到晚年與柳先生同其命運哉?
江叔海之於柳文
近世長汀江瀚[236]叔海者,一懇懇好學、至老不倦之篤實君子也,頃見其所刊《愼所立齋存稿》中,有《讀〈柳河東集〉》一文,迻錄如下:
子厚《送薛存義之任序》謂:吏者民之役,非以役民,蓋民之食於土者,出其十一傭乎吏,其言與近世英吉利國語以官為公僕相同,而子厚獨早見及之,可謂卓識矣。同時韓退之作《原道》,乃稱: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其與子厚之言,相去不亦遠哉?夫管夷吾[237],法家也,劉子政[238]記其對桓公語有云:君人者以百姓為天。子厚視民猶主,管氏視民猶天,嗚呼!古人之貴民何如哉?今之布政使,蓋古方伯連率之職,余攝官數月,雖受其直,不敢怠其事,僅罷差徭,禁浮斂,以幾稍紓民力。然如鄢陵、永城,連年患水,議淆工鉅,竟乏消弭之良策,蓋職之未能舉者正不少矣,孰怒而黜罰之乎?夜讀《柳集》至此,掩卷愧歎者久之。
叔海不通西語,所謂“英吉利以官為公僕”云者,特由耳食而來,並無甚深理解。尋西歐自希臘諸賢倡言共和,經中世紀之政變,以及法蘭西大革命之人權宣言,流至英倫三島,而有“民之公僕”一語,作為口頭禪,從事競選。由今觀之,此徒飾政客之襟裾耳,而人民之阨於壟斷資產階級,不得引首伸眉也如故,此與子厚之所謂傭乎吏者,用意直貌似而神非。姑不具論,獨叔海以老師宿儒,見及乎此,猶自超人一等。又提出與韓退之作一比較,以見《原道》誅民之說,視子厚不啻直墜九幽之下,此律之嚴幾道[239]之《闢韓》,尤為質直而明切,殆為近代文壇不可多見之文。
近涇人包愼伯,崇獎《韓非》、《呂覽》二書,謂唐、宋八家之體勢悉胎於是,其說固謬,然以繩之韓退之,則不無幾微類似之處。蓋二書皆與暴秦有關,主旨在尊君抑民,此與退之所深藴於懷者,機牙相合,初無二致。如退之言,民不出粟米等以事其上則誅,非必眞誅也,而特以法造就一不得不誅之勢,以威脅於民,而民不得不遵,於是尊君之道以成。如愼伯引《呂覽》云:“民農則樸,樸則易用,易用則邊境安,主位尊;民農則重,重則少私義,少私義則公法立,力專一;民農則其產複,產複則重徙,重徙則死其處而無二慮”[240],此誅民之前部曲,而為退之之所馨香嚮往,吾意叔海之意向決不如是。
叔海晚官布政,於鄢陵、永城之水患,未得清弭,輒至夜讀柳文,而掩卷愧歎,是子厚膏馥之沾丐後人也遠已。叔海先生子庸[241],字翼雲,亦有文學,為吾友。
平步青評柳文
一
柳文有永州板,吾十餘齡初讀柳文,即得是板。然吾料永州板非一,或即只一種,而歷刺永州者往往移易序文,重新裝治以流於外,以致見者無從辨識。平景孫所跋《柳集》,乃同治戊辰永州太守廷桂補刊,不審與吾本是一是二?姑不具論。平跋云:
柳文毀譽不一,方望溪氏尤薄之,而朱梅崖云:子厚文樹骨左、馬,採神《騷》、《穀》,涵淹韓非、賈誼、子雲、相如諸家,取源甚富,即西京亦少其敵,不論異代也。特其厓岸太峻,稍乖平直康正之體,以之載道,頗似未宜,要其文自卓絶也,以望溪為堊髹[242]泥埴[243],而訾虎豹之炳蔚,其言揚抑太過。予謂論柳文者,李耆卿《文章精義》之說,最為持平云:退之文學《孟子》,不及《左傳》,子厚文學《國語》、西漢,永叔學韓;又云:韓如海,柳如泉,歐如瀾,蘇如潮,以泉擬柳,失之小矣,升菴謂易以江可也。宋嚴有翼有《柳文切正》,其序引范文正語,深雪八司馬為黨人之誣,足正《唐書》蕪駁,成敗論人,最為有功於柳,不知此本何以遺之?宜采入附錄李褫[244]《柳州舊本〈柳文〉後序》之後,使讀文惠文者,論其世以知其人,不隨俗為詆娸[245]云。
清之盛時,桐城崛興,朱梅崖起於閩嶠,與之立異,論者殆無不右桐城而左梅崖,景孫卻未必然。試即其小處論之:夫梅崖以望溪為堊髹泥埴,此鄙之之詞,而景孫引之以壯其文。吾嘗見梅崖作《道南講授序》,而“吾道南矣”[246]也者,程伯子[247]送楊龜山[248]歸閩語也,其後楊以學授羅文質[249],羅授李文清[250],李始授朱晦庵。梅崖序中之言曰:“金碧髹堊之設,因事致美,於其本制無損益焉”,意謂講學如作室然,晦庵名在上棟以收其功,而羅、李輩無過髹堊執用之列。梅崖習於巧譬雋語,隨意點綴,不期而視古文道中之望溪,比於閩學羅、李,不啻就列執役之羣材眾工,此其輕藐望溪,可謂無所不用其極。然其故何也?曰:桐城尊韓,而梅崖尊柳,尊柳旣久,遂乃移柳壓韓,景孫承梅崖之風,同契於柳,因直借梅崖以終其說,行所無事云。
文以載道者,指文中一體云爾也,就此體言,子厚殆不愧孔子“辭達”二字[251],梅崖所謂平直康正,適符斯旨。顧梅崖以謂子厚未底此境,誤通眾體,期於一致,此梅崖思路繳繞,子厚之文不任其咎也。蓋騷賦者,騷賦也,不可能同時為左、馬,梅崖知左、馬不能賦《佩韋》與《解祟》,而遽疑子厚將以騷賦辯諸子與《論語》,夫渾殽諸體,通於一環也如此,輒以崖岸太峻,歸獄作者,是何說乎?吾聞善讀書者,讀一書如無他書,善為文者,為一體如無他體,子厚確乎如是,此其故晏元獻能言之,而詞令高於梅崖,吾已別引,不再贅。
景孫學柳胡底,吾何敢斷言!吾知子厚用虛字不背於古,最為矜愼,如“僅”字從不作“多少”之“少”解,“但”字不作轉捩用,惟景孫亦然。景孫文中,凡“僅”字作“廑”,“但”字改用“第”,雖不盡然,而大半如是,即小見大,景孫之尸祝於柳可知。
二
景孫《書〈掌錄〉後》云:
劉禹錫序《呂溫文集》云:“古之為學者,先立言而後體物,賈生之書首《過秦》,荀卿亦後其賦”,故予先後視二書,錄中引之,謂今刻集先詩賦,未知此義。按別篇編次,當視其人生平學問宗旨所在,何者最勝,先後部居,使讀者有以知其本末,始為一家之學。夢得之言,深得古人四部集居子後之意,昌黎雜著如《五原》[252],正其立言也,《小倉山房文集[253]·凡例》云:古文編集,都無一定,韓先雜著,柳先論,歐分四集是也。《倉山文稿》,編者誤以碑版居先,後見《顏魯公[254]集》亦然,遂仍而不改。《隨園隨筆》曰:“集先詩賦,始於《文選》,劉禹錫曰:文章家先立言而後體物,今之以賦裝頭者非也”,然今《小倉山房文集》,仍以賦居首何耶?《河東集》首《平淮夷雅》、《鐃歌》、《貞符》等作,論在第二卷,凡例殊誤。《鮚埼亭集》[255]首《鐃歌》,蓋本子厚,汪蘇潭[256]編《集外文》,賦迺先碑板,何不用《魯公集》例耶?
今通行《柳集》,雅詩歌曲第一,賦第二,論第三,議辯第四,此非賓客編集之舊序也,得景孫此文益明。
《掌錄》者何書也?景孫又有《書〈匏園掌錄〉後》一文,錄如下:
伯夔[257]此錄,第從周櫟園[258]《尺牘新鈔》[259]初集、《藏弆》二集、《結鄰》三集節錄之,為中郎枕祕[260]談助,亦竹垞[261]所謂“讀書記其最勝處”之意,故署名曰《掌錄》,取《拾遺記》張、蘇故事[262],本非著述,故未付槧人[263],昧者妄為周鈔諸家尺牘,謂非讀破萬卷、深造有得者,不能道得隻字,誤矣。長夏苦暑,取三書一一斠[264]之,注其題與卷數於眉端,無考者廑一十三條,以余所有《藏弆集》,乃通州雷薌鄰[265]大令[266]翻刻不完本,此十三條或即在闕卷內,異日得賴古堂原刻,當為補注於後云,伯夔初名承憲。
按右文:“第從周櫟園初、二、三集節錄之”,及“無考者廑一十三條”二語,可見“第”字、“廑”字用法,如上一文所舉。
嘗論讀古人書,面對矛盾事迹,無法解釋者,往往隨遇而有。如劉夢得序呂和叔文,謂先立言而後體物,荀卿亦後其賦,平景孫錄其語,覈之《呂集》,了無差迕。顧該集第一卷賦、詩,《繇鹿賦》褎然居首,使集與序兩兩對照,而顯然偝反,抑又何耶?吾沈心思之,序集與編集,本判然二事,夢得序《呂》,或編不由己,與夢得受編《柳集》而又序之者未同,因而發露集、序兩歧之矛盾現象,良未可知。要之此小事,不足辨,吾人所視為要義,在將其人平生學問、事業,分別部居,釐定次序,而以最要者居先,固不問此最要為賦、為論、抑其他也。化光一生文本不多,而其中賦繇鹿,從政治或詞章任一面看來,皆表示關目要旨,編集時開門見山,邀居首列,信乎未誤。此視子厚《迎長日》、《記里鼓》、及《披沙揀金》等賦之渺小瑣細,誠未可同年而語,即比荀卿之《請成相》,亦有急緩近遠之未同。夢得熟精和叔故實,而執筆為其集紀,遽宣稱立言體物之官樣語言,釀成辭貌相反之錯迕事相,可謂大謬。
* * *
[1]孟子不信武成之“血流漂杵”:《孟子·盡心下》:“孟子曰:‘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2]性與天道,子貢未聞:《論語·公冶長》:“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3]炎炎:形容威勢、氣焰很盛。
[4]詹詹:言詞煩瑣、喋喋不休的樣子。《莊子·齊物論》:“大言炎炎,小言詹詹。”成玄英疏:“詹詹,詞費也。”
[5]阮芸臺:阮元。
[6]馮山公(1652—1715):馮景。馮景,字山公,一字少渠,浙江錢塘人。諸生。著有《解舂集文鈔》等。
[7]馮夷:《楚辭·遠遊》:“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
[8]趙寬夫(?—1823):趙坦。趙坦,字寬夫,號石侶,浙江仁和人。
[9]朱梅菴:“菴”疑當作“崖”。朱梅崖,即朱仕琇。
[10]王欽萊:王准。王准,字欽萊,湖南人,生於福建汀州。善屬文。著有《汀鷗文集》。
[11]康海:字德涵,號對山,陝西武功人。明“前七子”之一。
[12]名數:數學。
[13]張楊園(1611—1674):張履祥。張履祥,字考夫,號念芝,又號楊園。浙江桐鄉人。明諸生。曾從黃道周、劉宗周學。明亡,教授里中。
[14]郎瑛(1487—1566):字仁寶,號草橋子。仁和人。諸生。富藏書。著有《萃忠錄》、《七修類稿》等。
[15]語見《孟子·告子下》。
[16]俞曲園(1821—1907):俞樾。俞樾,字蔭甫,號曲園居士,浙江德清人。道光三十年(1850)進士,曾任翰林院編修。任河南學政,被御史劾奏“試題割裂經義”而罷官,後潛心學術。
[17]陳廷敬(1639—1712):字子端,號悅岩,晚號午亭,山西澤州人。順治十五年(1658)進士。任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等職。卒諡文貞。
[18]《孟子·盡心下》。
[19]“佛肸召”等句:《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佛肸為中牟宰。趙簡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聞諸夫子,其身親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親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我豈匏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
[20]越縵:李慈銘。
[21]《陪韋使君祈雨口號》:即《韋使君黃溪祈雨見召從行至祠下口號》,《柳宗元集》卷四十三。
[22]李白《醉題王漢陽廳》:“我似鷓鴣鳥,南遷懶北飛。時尋漢陽令,取醉月中歸。”
[23]褊忮:褊狹嫉恨。《新唐書》卷二百二十二中《南蠻中·南詔下》:“京褊忮貪克,峻條令,為炮熏刳斮法,下愁毒,為軍中所逐。”
[24]畎畝:田地,田野。
[25]惓惓:深切思念;念念不忘。
[26]宋黃徹,莆田人,字常明,宣和進士,官至平江令,以忤權貴放歸。——章士釗原注。
[27]周密(1232—1298):字公謹,號草窗,又號蕭齋。祖籍濟南,南渡後移籍吳興。宋末曾任義烏令等職,入元不仕。著有《齊東野語》、《志雅堂雜鈔》、《癸辛雜識》、《武林舊事》、《浩然齋雅談》等。
[28]清徐嘉炎,秀水人,字勝力,康熙中舉鴻博,有《抱經齋集》。——章士釗原注。
[29]李耆卿(1131?—1162?):李涂。李涂,字耆卿,生平不詳。南宋學者。著有《文章精義》,已散佚,今從《永樂大典》中輯出,一卷。《文章精義》評論:韓文如海,柳文如泉,蘇文如潮。歐文如瀾。
[30]徐用錫(1657—1737):字壇長,號晝堂,江蘇宿遷人。康熙四十八年(1709)進士。官至翰林院侍講。治學以李光地為宗,著有《圭美堂集》。
[31]辭達而已:《論語·衛靈公》。
[32]罔念作狂:《尚書·多方》:“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孔傳:“惟聖人無念於善則為狂人,惟狂人能念於善則為聖人。”
[33]兢兢翼翼:同“兢兢業業”。形容做事謹慎、勤懇。
[34]檢局:拘束,約束。
[35]《周易·坤卦》:“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
[36]《周易·繫辭上傳》:“是故蓍之德圓而神,卦之德方以智。”
[37]《論語·衛靈公》:“子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38]李巨來:李紱。李紱,字巨來,號穆堂,江西臨川人。
[39]侯朝宗(1618—1655):侯方域。侯方域,字朝宗,河南商丘人。明末諸生。曾參加復社,與方以智、冒襄、陳貞慧被稱為“四公子”。曾入史可法幕府。順治八年(1651),應河南鄉試為副貢生。
[40]汪堯峯:汪琬。
[41]陸魯望:陸龜蒙。
[42]臧獲:古代對奴婢的賤稱。
[43]鹿門漢陰:杜甫《喜晴》詩:“漢陰有鹿門,滄海有靈查。”後漢龐德公攜妻子登鹿門山,采藥不返。後因用鹿門指隱士所居之地。盛弘之《荊州記》:龐德公居漢之陰,司馬德操居洲之陽,望衡對宇,歡情自接。
[44]阿堵:這個,此處。《世說新語·文學》:“殷中軍見佛經云,理亦應阿堵上。”
[45]菑畬:耕耘。《周易·無妄》:“不耕穫,不菑畬,則利有攸往。”
[46]沈歸愚(1673—1769):沈德潛。沈德潛,字確士,號歸愚,江蘇長洲人。乾隆元年(1736)薦舉博學鴻詞科,乾隆四年成進士,曾任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著有《沈歸愚詩文全集》。又選有《古詩源》、《唐詩別裁》、《明詩別裁》、《清詩別裁》等。
[47]厲鶚(1692—1752):字太鴻,又字雄飛,號樊榭、南湖花隱等,浙江錢塘人。康熙五十九年(1720)舉人,乾隆元年(1736)舉博學鴻詞。輯有《宋詩紀事》,著有《樊榭山房集》等。
[48]嵞:同“途”。
[49]豐縟:形容詞藻豐富多采。
[50]劉原父(1019—1068):劉敞。劉敞,字原父,號公是先生。臨江軍新喻人。
[51]淵懿:淵深美好。
[52]林雲銘(1628—1697):字西仲,號損齋,福建閩縣人。順治十五年(1658)進士。官徽州府通判。
[53]金人瑞:金聖歎。
[54]王若霖(1668—1739):王澍。王澍,字若霖(林)、篛林,號虛舟。江蘇金壇人。官至吏部員外郎。
[55]町:町,田間小路;,山徑,小路。町,路徑。
[56]戴鈞衡(1814—1855):字存莊,號蓉洲,安徽桐城人。師從方東樹。道光二十九年(1849)舉人。兩應會試不第。太平軍克桐城後,亡臨淮,抑鬱嬰疾而卒。著有《味經山館文鈔》。
[57]東鄉艾氏(1583—1646):艾南英。艾南英,字千子,號天傭。東鄉人。天啟舉人,策文譏刺魏忠賢,被罰停考三科。清軍南下,入閩見南明唐王朱聿鍵,擢任兵部右侍郎。唐王歿,憂憤而逝。
[58]其兄百川(1665—1701):指方舟。方舟,字百川,號錦帆,方苞兄。
[59]戴南山一案:發生於康熙五十二年(1713)的文字獄。左都御史趙申喬舉發,翰林戴名世(人稱戴南山)的作品《南山集》“狂妄不謹”、“語多狂悖”,名世被斬。
[60]《南海》碑:指韓愈的《南海神廟碑》。《韓愈全集校注》(四),第2407頁。
[61]王拯(1815—1876):初名錫振,字定甫,號少鶴,廣西馬平人。
[62]臨川李氏:指李紱。
[63]妃青配白:猶“取青媲白”,以青配白,比喻詩文講求對仗。
[64]枚皋:字少孺,枚乘之子。十七歲時上書梁共王,被召為郎。後因罪亡命長安。漢武帝拜為郎,曾使匈奴。後長期作武帝文學侍從。
[65]墁:鋪飾。
[66]洊:古同“薦”,再;屢次,接連。
[67]壇場:古代設壇舉行祭祀、繼位、盟會、拜將等大典的場所。此指文壇。
[68]謦欬:欬嗽。比喻談笑。《莊子·徐無鬼》:“昆弟親戚之謦欬。”
[69]周紫芝:《竹坡詩話》:“乃知作詩到平淡處,要似非力所能。東坡嘗有書與其姪云:‘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余以不但為文,作詩者尤當取法於此。”
[70]明道先生:程顥,字伯淳,世稱“明道先生”。伊川先生程頤之兄。
[71]伊川:程頤,字正叔,世稱“伊川先生”。
[72]包孝肅一笑河清:古人以黃河清為難遇的祥瑞之兆。包拯立朝剛毅,少見笑容,人皆懼怕他。因而以他的笑比之為黃河清。見《宋史》卷三百一十六《包拯傳》。
[73]太原公子:指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最初發跡之地在太原。杜光庭《虬髯客傳》:李世民,“使迴而至,不衫不履,裼裘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
[74]仁義之人其言藹如:語見韓愈《答李翊書》,《韓愈全集校注》(三),第1454頁。
[75]龍門:指司馬遷。司馬遷,夏陽龍門人,故稱。
[76]荊國:指王安石。王安石封荊國公,故稱。
[77]東坡所譏:蘇軾《答張文潛縣丞書》:“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於好使人同己。”王氏指王安石。蘇軾《答張文潛縣丞書》,見《蘇軾文集》第四冊,第1427頁。
[78]宋山言:宋至。宋至,生卒年不詳。字山言,號方庵,河南商丘人,宋犖之子。康熙四十二年(1703)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曾督學浙江。
[79]汪武曹(1655—1721):汪份。汪份,字武曹。江蘇長洲人。康熙四十三年(1704)進士。曾充廣西鄉試副考官。康熙六十年(1721),奉命督學雲南,未赴而卒。
[80]吳宥函(1660—1733):吳啟昆。吳啟昆,字宥函,江寧人。康熙六十年(1721)進士,官編修。著有《周易臆說》。
[81]夏重,查愼行字。——章士釗原注。
[82]退谷,汪士鋐號。其兄武曹名份。——章士釗原注。清補注:汪士鋐(1658—1723),字文升,號退谷,江蘇長洲人。康熙三十六年(1697)狀元。入直南書房。工詩古文辭,與兄份、鈞,弟倓齊名,有“吳中四汪”之稱。
[83]華袞:古代王公貴族的多采的禮服。常用以表示極高的榮寵。范寧《〈春秋穀梁傳〉序》:“一字之褒,寵踰華袞之贈。”
[84]齗齗然:爭辯貌。
[85]斤斤然:過分著意的樣子。
[86]韓子一言:韓愈《送王秀才序》:“吾常以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徧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王秀才,王塤,太原府人,生平不詳。《送王秀才序》,見《韓愈文集校注》(五),第2776頁。
[87]蓬心:比喻知識淺薄,不能通達事理。
[88]蔣子瀟(1795—?):蔣湘南。蔣湘南,字子瀟,回族,河南固始人。屢試禮部不第。道光二十年(1840),補虞城教諭不就。後客死鳳翔,卒年不詳。
[89]蘇惇元(1801—1857):字厚子,號欽齋。安徽桐城人。道光三十年(1850)以諸生舉孝廉方正,固辭不就,詔賜六品冠服。師事方東樹,私淑方苞。著有《欽齋文》等。
[90]韓文懿:指韓菼。韓菼諡文懿。
[91]沈廷芳(1702—1772):字畹叔,號椒園,浙江仁和人。乾隆元年(1736)舉博學鴻詞科,除庶吉士,官山東監察御史。
[92]沈《傳書後》:即沈廷芳的《書〈方望溪先生傳〉後》。
[93]姜西溟(1628—1699):姜宸英。姜宸英,字西溟。
[94]王崑繩(1648—1710):王源。王源,字崑繩,號或庵,順天大興人,康熙三十二年(1693)舉人。早歲喜任俠,好言兵,師從魏禧,後與李塨師從顏元。作文推崇秦漢。著有《居業堂文集》。
[95]王兆符(1681—1724):字龍篆,別字隆川,順天大興人。康熙六十年(1721)進士,師從方苞受古文法。著有《古今異變論》、《王隆川詩集》,編有《望溪先生文鈔》。
[96]朱字綠(1654—1707):朱書。朱書,字字綠(紫麓),號恬齋,安徽宿松人。康熙四十三年(1704)進士,官翰林院編修。乞假歸,以著書終老。後卒於京師。學宗程朱。與方苞友善。著有《杜溪文集》。
[97]戴鈞衡(1814—1855):字存莊,號蓉洲,安徽桐城人。師從方東樹。道光二十九年(1849)舉人。兩應會試不第。太平軍克桐城後,亡臨淮,抑鬱嬰疾而卒。著有《味經山館文鈔》。
[98]夏寅官(1866—1943):字虎臣,又字滸岑,號穉舫,晚號懺摩生,江蘇東臺人。光緒十六年(1890)進士,授翰林院編修。曾創辦東台中學。
[99]聲成文謂之音:《〈毛詩〉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
[100]穴坏:比喻小事不注意,就會造成大災禍。孔融《臨終》詩:“河潰蟻孔端,山壞由猿穴。”
[101]王壬甫:王闿運。
[102]吳鋌(1800—1832):字耶溪,江蘇陽湖人,諸生。師事吳德旋。著有《紹韓書屋文鈔》、《詩鈔》、《〈毛詩〉箋注》、《吳耶溪遺文》、《文翼》。祖父吳琦,江西鄱陽知縣。父吳應庚,國子監生。
[103]元靜海朱氏:靜海,應為“臨海”。朱氏,指朱右。朱右(1314—1376),字伯賢,號鄒陽子。江浙行省臨海人。明初參與修《元史》。《明史》卷二百八十五《朱右傳》:“朱右,字伯賢,臨海人。史成,辭歸。已,征修日曆、寶訓,授翰林編修,遷晉府右長史,九年卒官。”曾選韓、柳、歐、曾、王、三蘇為《八先生文集》,是為首選唐宋古文八大家之學者。
[104]明毛氏本:指明毛晉汲古閣的刻本。也稱毛本。
[105]功令:古時國家對學者考核和錄用的法規。《史記》卷一百二十一《儒林列傳序》:“余讀功令,至於廣厲學官之路,未嘗不廢書而歎也。”司馬貞《索隱》:“謂學者課功著之於令,即今之學令是也。”
[106]李維楨,字本寧,京山人,隆慶進士,萬曆間,遷提學副使,浮沈外吏幾三十年。性樂易闊達,文章弘肆,有《大泌山房集》。——章士釗原注。
[107]沈思翰藻:構思深刻,辭藻華麗。蕭統《〈文選〉序》:“事出於沉思,義歸於翰藻。”
[108]班、蔡:班固、蔡邕。
[109]輿儓:古代十等人中兩個低微等級的名稱。輿為第六等,儓為第十等。泛指操賤役者,奴僕。
[110]梁敬之:梁肅,字敬之。
[111]紆徐:謂文辭委婉舒緩。
[112]廉悍:峻峭精悍。
[113]桄:車、船、梯、牀等器物上的橫木都稱桄。此有馬首、方向盤之意。
[114]春官:唐武則天光宅年間曾改禮部為春官,後“春官”遂為禮部的別稱。
[115]江鄭堂(1761—1831):江藩。江藩,字子屏,號鄭堂,又號節甫,江蘇甘泉人。監生。受業於惠棟、余蕭客、江聲。阮元督漕淮安時,被聘為麗正書院山長。博綜群經,尤深史學。著有《國朝漢學師承記》、《宋學淵源記》等。
[116]蔡邕琴酒客:指曹操一类欺世盜名的人。曹操曾在中國歷史上被視為欺世盜名的奸雄。蔡邕:東漢著名學者,葵琰(文姬)的父親。琴酒客,古時好友相會,常以彈琴飲酒盡歡,故琴酒客乃指至好友人。曹操念與蔡邕的舊情,把他流落到匈奴的女兒蔡文姬贖回,讓她嫁給董祀為妻。
[117]龍門:指司馬遷。
[118]《饗軍堂記》:指柳宗元的《嶺南節度使饗軍堂記》。
[119]《王參元失火》:指柳宗元的《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
[120]《捕蛇》:指柳宗元的《捕蛇者說》。
[121]《種樹》:指柳宗元的《種樹郭橐駝傳》。
[122]《桐葉》:指柳宗元的《桐葉封弟辯》。
[123]《諱辯》:指韓愈的《諱辯》。見《韓愈文集校注》(三),第1754頁。
[124]《論史》:指柳宗元的《與韓愈論史官書》。
[125]《諍臣》:指韓愈的《爭臣論》。見《韓愈文集校注》(三),第1167頁。
[126]語見韓愈《答李翊書》:“其觀於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見《韓愈文集校注》(三),第1454頁。
[127]語出韓愈《答李翊書》。
[128]盧見曾(1690—1768):號澹園,字抱孫,山東德州人。康熙六十年(1721)進士。歷官知縣、知州,至兩淮鹽運使。後因案被拘系,病死獄中。著有《雅雨堂詩文集》等。
[129]孫淵如(1753—1818):孫星衍。孫星衍,字淵如,號伯淵。江蘇陽湖人。少年時與楊芳燦、洪亮吉、黃景仁以文學知名,袁枚稱之為“天下奇才”。精經史、文字、音訓、諸子。
[130]杜道堅(1237—1318):宋末元初道士。字處逸,號南谷子。當塗人。宋度宗時,賜號輔教大師。元成宗大德七年(1303),授杭州路道錄、教門高士。元仁宗皇慶元年(1312),宣授“隆道沖真崇正真人”。
[131]洪筠軒(1765—1833):洪頤煊。洪頤煊,字旌賢,號筠軒,晚號倦舫老人,浙江臨海人。嘉慶六年(1801)拔貢生。阮元督粵,曾延其入幕。
[132]齊次風(1703—1768):齊召南。齊召南,字次風,號瓊臺,晚號息園,浙江天臺人。官至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
[133]濮議:宋仁宗無嗣,死後以濮安懿王允讓之子趙曙繼位,是為宋英宗。即位次年(治平二年,即1065年),詔議崇奉生父濮王典禮。侍御史呂誨、范純仁、呂大防及司馬光等力主稱仁宗為皇考,濮王為皇伯,而中書韓琦、歐陽修等則主張稱濮王為皇考。英宗因立濮王園陵,貶呂誨、呂大防、范純仁三人出外。舊史稱之為“濮議”。後亦借指朝中的爭議。
[134]錢、顧:錢大昕、顧炎武。
[135]黃、洪:黃仲則、洪亮吉。
[136]挾山超海:比喻做絕對辦不到的事。《孟子·梁惠王上》:“挾泰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
[137]明道分過之言:王安石(新黨)變法,舊党(司馬光、二程)反對,釀成新、舊黨爭,北宋衰亡,二程後來反思認為新、舊兩黨皆有責任。《二程遺書》(卷二上)載二程語:“新政之改,亦是吾黨爭之有太過,成就今日之事,塗炭天下,亦須兩分其罪可也。”程顥,稱明道先生。
[138]彭紹升(1740—1796):字允初,號尺木,又號知歸子。江蘇長洲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進士,選知縣,不就。中年皈依佛門,號二林居士,法名際清。
[139]慈湖楊氏(1141—1225):楊簡。楊簡,字敬仲,世稱慈湖先生,慈溪人。乾道五年(1169)進士,歷任國子博士、著作佐郎兼兵部郎官、將作少監、實錄院檢討官等職。曾師事陸九淵,折服本心之說,創慈湖學派。
[140]西山眞氏(1178—1235):真德秀。真德秀,字景元,後更為希元,號西山。建寧府蒲城人。慶元五年(1199)進士,官至參知政事。學宗朱熹。著有《西山文集》及《文章正宗》。
[141]潛溪宋氏(1310—1381):宋濂。宋濂,字景濂,號潛溪,別號玄真子、玄真道士、玄真遁叟。浦江人。曾被明太祖朱元璋譽為“開國文臣之首”。與高啟、劉基並稱為“明初詩文三大家”。後因長孫宋慎牽連胡惟庸黨案流茂州,途中卒於夔州。
[142]白沙陳氏(1428—1500):陳獻章。陳獻章,字公甫。廣東新會之白沙里人。世稱白沙先生。曾授翰林院檢討。卒諡文恭。萬曆十三年詔從祀孔廟,稱先儒陳子。著有《白沙集》。
[143]大洲趙氏(1514—1582):趙貞吉。趙貞吉,字孟靜,號大洲,四川內江人。嘉靖十四年(1535)進士。官南京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議政屢與宰相高拱不協,致仕。卒諡文肅。著有《文肅集》。晚年撰《二通》(即內篇《經世通》,外篇《出世通》),欲將儒、佛兩教會通為一。事蹟見《明史》卷一百九十三《趙貞吉傳》。
[144]復所楊氏(1547—1599):楊起元。楊起元,字貞復,號復所。明廣東歸善人。萬曆五年(1577)進士。歷官翰林院編修、國子監祭酒、禮部侍郎。
[145]海門周氏(1547—1629):周汝登。周汝登,字繼元,別號海門,嵊縣人。萬曆五年(1577)進士。擢南京工部主事,歷兵、吏二部郎官,官至南京尚寶司卿。師事羅汝芳,供羅汝芳像,節日必祭,事之終身。著有《海門先生集》。
[146]石簣陶氏(1562—1609):陶望齡。陶望齡,字周望,號石簣,會稽人。萬曆十七年(1589)進士,授翰林編修。轉太子中允右諭德,兼侍講。晚年起為國子監祭酒,以母病不出。著有《歇庵集》。
[147]澹園焦氏(1540—1620):焦竑。焦竑,字弱侯,號漪園、澹園,江寧人。萬曆十七年(1589)進士,官翰林院修撰。著有《澹園集》、《焦氏筆乘》、《國朝獻征錄》、《老子翼》、《莊子翼》等。事蹟見《明史》卷二百八十八《焦竑傳》。
[148]東溟管氏(1536—1608):管志道。管志道,字登之,學者稱東溟先生。太倉人。隆慶五年(1571)進士。歷官兵部職方司主事、刑部主事、廣東按察司僉事。著有《問辨牘》、《續問辨牘》等。
[149]正希金氏(1598—1645):金聲。金聲,字正希,號赤壁,徽州府休寧人。崇禎元年進士(1628),授庶吉士。清兵破南京,金聲召集義軍保績溪、黃山。唐王授與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兵敗就義。著有《金太史文集》、《尚志堂集》等。事蹟見《明史》卷二百七十七《金聲傳》。
[150]一乘:佛教語。謂引導教化一切眾生成佛的唯一方法或途徑。《法華經》首倡此說。乘,指車乘,比喻能載人到達涅槃境界。
[151]王惕甫:王芑孫。王芑孫,字念豐,號惕甫,又號鐵夫。
[152]凌揚藻(1760—1845):字譽釗,號藥洲,又號藥洲花農,廣東番禺人。著有《蠡勺編》等。下面引文出於《蠡勺編》卷三十八《王鐵夫論韓愈》。
[153]鞹:同“鞟”,皮革。
[154]歐、曾、虞、范:歐陽修、曾鞏、虞集、范梈。范梈,與虞集、楊載、揭傒斯被稱為“元詩四大家”。
[155]抵掌:擊掌。指人在談話中的高興神情。亦因指快談。《戰國策》卷三《秦策一·蘇秦始將連橫》:“(蘇秦)見説趙王於華屋之下,抵掌而談。”
[156]大父:指王惕甫祖父王士琪,曾官歙縣教諭。
[157]鐘勵暇:杨锺羲《雪橋詩話》卷第五:“宛平鐘勵暇晼,雍正六年進士,當得知縣,以親老不就選。乾隆三年,薦充三禮纂修,主周官,補國子監助教,遷禮部主客司主事,進祠祭司員外郎。”
[158]兀兀:猶矻矻。勤勉貌。
[159]張、陸:張惠言、陸繼輅。
[160]包愼伯:包世臣,安徽涇縣人。
[161]下面這段話出自《呂氏春秋》第七卷《孟秋紀·蕩兵》,非出自《明禮》篇。查《呂氏春秋》無《明禮》篇。第六卷《季夏紀》有《明理》篇。
[162]郝伯思(1588—1679):Thomas Hobbes,今譯作霍布斯,英國政治家、思想家、哲學家。生於英國威爾特省一牧師家庭。著有《利維坦》(Leviathan)等。
[163]楊季子(?—1853):楊亮。楊亮,字季子,江都人。楊捷五世孫,監生。《清史稿》卷五百三《楊亮傳》:“亮,世為將家,襲騎都尉世職,篤學敦行,江淮間士大夫多稱之。”性嗜古書,工詩及古文辭。游京師,從徐松受西域輿地之學。咸豐三年(1853)太平軍攻克揚州,絕食而死。著有《圍城日記》、《蒙古道里考》、《世澤堂詩文集》。
[164]李蒓客:李慈銘。
[165]吳仲倫:吳德旋,字仲倫,江蘇宜興人。諸生。文宗桐城派。著有《初月樓文鈔》、《初月樓詩鈔》等。
[166]郭傳璞(1855—?):字晚香,號怡士,浙江鄞縣人,同治六年(1867)舉人。師事吳德旋,受古文法,亦能古文。藏書甚富。
[167]楊子幼(?—前56):楊惲。楊惲,字子幼,華陰人。
[168]嵇叔夜:嵇康,字叔夜。
[169]崔、蔡:指東漢崔駰、蔡邕。
[170]許所望:清代人。字叔翹,安徽懷遠人。諸生。工為詩。
[171]頗纇:偏頗不平。《左傳·昭公十六年》:“刑之頗類,獄之放紛。”孔穎達疏:“服虔讀類為纇,解云:‘頗,偏也;類,不平也。’”引申指瑕疵,缺點。
[172]申耆:李兆洛,字申耆。
[173]王守靜:王國棟。王國棟,字守靜,歙縣人,監生,師事吳德旋。
[174]馮夢龍(1574—1646):字猶龍,一字子猶。南直隸蘇州府長洲人。著有《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稱“三言”。
[175]諔詭:奇異。《莊子·德充符》:“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陸德明釋文:“李云:諔詭,奇異也。”
[176]呂東萊:呂祖謙。學者稱呂祖謙為東萊先生。
[177]語見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178]《易》道有先天後天:《易》八卦分先天八卦和後天八卦。
[179]《送董邵南遊河北序》:即《送董邵南序》,見《韓愈文集校注》(三),第1602頁。
[180]綴述:猶著述。
[181]“書法”二字見《左傳》:《左傳·宣公二年》:“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
[182]語見韓愈:《唐柳州刺史柳子厚墓誌銘》。
[183]語見歐陽修:《尹師魯墓誌銘》。
[184]柏梁:漢武帝築柏梁臺,與群臣聯句賦詩,句句用韻,所以這種詩稱為柏梁體。趙翼《陔餘叢考》卷二十三《柏梁體》說:“漢武宴柏梁臺賦詩,人各一句,句皆用韻,後人遂以每句用韻者為柏梁體。然柏梁以前如漢高《大風歌》、荊卿《易水歌》……可見此體已久有之,不自柏梁始也。但聯句之每句用韻者,乃為柏梁體耳。”
[185]韋左司:韋應物。
[186]神馬尻輿:以尻為車輿而神遊,隨心所欲遨遊自然。《莊子·大宗師》:“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成玄英疏:“尻無識而為輪,神有知而作馬,因漸漬而變化,乘輪馬以遨遊,苟隨任以安排,亦於何而不適者也。”
[187]江元祚:明末藏書家。字邦玉,號橫山,錢塘人。隱居不仕,築藏書樓於西溪之橫山,名為擁書樓,廣儲圖史,讀書自樂。編有《玉台文苑》。
[188]吳南屏:吳敏樹,號南屏,別號柈湖漁叟。著有《柈湖文集》、《柈湖詩錄》等。
[189]某侍郎:指曾國藩。曾國藩咸豐四年(1854)被朝廷賞兵部侍郎銜。之前曾國藩曾任禮部、吏部、兵部等多部侍郎。
[190]歸太僕:歸有光。歸有光曾任南京太僕寺丞。
[191]方侍郎:方苞。方苞曾官禮部右侍郎。
[192]劉教諭:劉大櫆。劉大櫆曾為黟縣教諭。
[193]姚郎中:姚鼐。姚鼐曾任刑部廣東司郎中。
[194]梅郎中:梅曾亮。梅曾亮,字伯言。江蘇上元人。曾任戶部郎中。
[195]柈湖:吳敏樹,號柈湖漁叟。
[196]王益吾:王先謙。
[197]“其後某公”等句:某公,指曾國藩。曾國藩在《歐陽生文集序》中,敘述了桐城派的形成及其在各地的流衍。在談到該派流衍於湖南時,曾國藩把吳敏樹也列入其中,視為桐城派的一員。吳敏樹在《與筱岑論文派書》中,對曾國藩的看法提出異議,表示不同意曾氏將自己列入桐城派。
[198]杜貴墀(1824—1901):字吉階,號仲丹,巴陵人。師事吳敏樹。光緒元年(1875)舉人。後兩試禮部不第,不再赴試。曾任校經書院山長。著有《桐華閣文集》等。
[199]譚復堂(1832—1901):譚獻。譚獻,字仲修,號復堂。浙江仁和人。同治六年舉人。後屢試禮部不售,捐資得縣令。晚年主湖北經心書院。著有《復堂集》。
[200]裴書見本編上部。——章士釗原注。
[201]吲:古同“哂”,微笑。
[202]楊佩瑗(1835—1907):楊葆彝。楊葆彝,字佩瑗,號遯阿,又號大亭山人,江蘇武進人。以蔭歷任浙江知縣。晚年隱居會稽。工書善繪。著有《墨子經校注》、《遯阿詩鈔》等。
[203]按本條在本部卷十五重引,可參閱。——章士釗原注。
[204]李愛伯:李慈銘。
[205]李祖陶(1776—1858):字欽之,號邁堂,江西上高人。嘉慶十三年(1808)舉人。輯有《國朝文錄》,著有《邁堂文略》等。
[206]易堂:魏禧父魏兆鳳,於明亡後削髮隱居於寧都縣翠微峰,名其居室曰“易堂”。禧與兄際瑞、弟禮以及彭士望、林時益、李騰蛟、丘維屏、彭任、曾燦講學於此,提倡古文實學,世稱“易堂九子”。
[207]張婉紃(1798—?):張綸英。張綸英,字婉紃,江蘇武進人。張琦女。適同邑監生孫劼。工詩詞、書法。
[208]吳讓之(1799—1870):吳熙載。吳熙載,原名廷飏,字熙載,後以字行,改字讓之,亦作攘之,號讓翁、晚學居士、方竹丈人等。江蘇儀征人。包世臣的入室弟子。善書畫,尤精篆刻。
[209]趙撝叔(1829—1884):趙之謙。趙之謙,初字益甫,號冷君,後改字撝叔,號無悶。浙江會稽人。咸丰九年(1859)舉人,後五應禮部試不售。曾任奉新、城南知縣。以書畫、篆刻知名於世。
[210]張翰風(1764—1833):張琦。張琦,原名翊,字翰風,一字翰墨,江蘇武進人。張惠言弟。嘉慶十八年(1813)中舉。道光年任館陶知縣八年,卒於官。
[211]陳叔通(1876—1966):晚清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曾任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
[212]傅幼瓊:字婉漪,晚清朝臣傅壽彤之女。嫁於晚清重臣瞿鴻禨。善書法詩詞及古琴,尤工漢隸。
[213]漢分:漢隸的別名。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分變》:“西漢無挑法,而在篆、隸之間者,名曰‘西漢分’。蔡中郎說也。東漢有挑法者,為‘東漢分’,總稱之為‘漢分’。王愔、張懷瓘說也。”
[214]景君碑:全稱《漢益州太守北海相景君銘》,又名《北海相景君碑》。漢安二年(143)立,隸書,篆額“漢益州太守北海相景君銘”,碑陰有隸書五十四人題名。存山東濟寧。碑文記景君歿後,門下屬吏慕其德而為之樹碑之事。
[215]瞿蛻園(1894—1973):瞿宣穎。瞿宣穎,別名益鍇,字兌之,簡署兌,號銖庵,晚號蛻廠、蛻園。湖南善化人。晚清重臣瞿鴻禨之子。畢業於上海復旦大學。早年任北洋政府國務院秘書、國史編纂處處長、印鑄局局長、湖北省政府秘書長等職。後在南開大學、燕京大學、清華大學、輔仁大學任教。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上海市政協委員。精詩詞書畫,尤擅於文史掌故。著有《漢代風俗制度史前編》、《漢魏六朝賦選》、《北平建置談薈》、《北平史表長編》、《同光間燕都掌故輯略》、《中國社會史料叢鈔》、《方志考稿甲集》、《長沙瞿氏叢刊》等。
[216]朱桂辛:朱啟鈐。朱啟鈐,字桂莘。曾任北洋政府交通總長、內務總長、代理國務總理。
[217]歐陽文忠:歐陽修,諡文忠。
[218]司馬文正:司馬光,諡文正。
[219]文見本編上部。——章士釗原注。
[220]此文本編上部已錄,不贅。——章士釗原注。
[221]端明:指蘇軾。蘇軾曾任端明殿學士。
[222]陽羨:今江蘇宜兴。
[223]賀濤(1849—1912):字松坡,武強人,光緒十二年(1886)進士。官刑部主事。主講冀州信都書院十八年。師從張裕釗、吳汝綸。著有《賀先生文集》。
[224]郭、李:後漢郭太、李膺的並稱。魏禧《詠史詩和李咸齋》之一:“曹瞞營四方,郭李非所匹。”郭太,事蹟見《後漢書》卷六十八《郭符許列傳》;李膺,事蹟見《後漢書》卷六十七《黨錮列傳》。
[225]歐陽公:歐陽修。歐陽修《與尹師魯書》:“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於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
[226]潘伯鷹(1898—1966):安徽懷寧人。原名式,字伯鷹,後以字行,號鳧公、有發翁、卻曲翁,別署孤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曾任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會副主任、同濟大學教授。著有《中國書法簡論》等。
[227]稽瑞樓:陳揆藏書樓名,位於江蘇常熟。陳揆(1780—1825),字子准,江蘇常熟人,諸生。祖永復,父瑩,皆為諸生。陳揆絕意仕進,性嗜古籍,畢生時間和精力,傾注於積聚、整理、研究古代文獻。所著《稽瑞樓書目》著錄的善本有二百二十多種,計一、二萬卷。
[228]心存(1791—1862):翁心存。翁心存,字二銘,號邃庵,江蘇常熟人。道光二年(1822)進士。官至戶部尚書、體仁閣大學士。翁同龢之父。
[229]歐九:歐陽修。歐陽修排行第九。
[230]俞荔峰(1815—1858):俞大文。俞大文,字荔峰,江蘇常熟人。翁同龢姊夫。好收藏古錢。
[231]以印文“海岱惟青州”知之:《尚書·禹貢》:“海岱惟青州”。海即渤海,岱即泰山。《周禮·夏官·職方氏》:“正東曰青州。”“以印文海岱惟青州知之”,可能是由於何焯曾校《三國志》,結下了同“青州”的關聯,翁同龢以此推知系何焯批本。
[232]《乙瑛碑》:記司徒吳雄、司空趙戒以前魯相乙瑛之言,上書請於孔廟置百石卒史一人,執掌禮器廟祀之事。漢桓帝准可。此碑永興元年(153)立。
[233]孔龢:桓帝批准吳雄、趙戒建議,於孔廟置百石卒史一人,時乙瑛已離任,遂以孔龢補之。因遴選的百石卒史為孔龢,所以《乙瑛碑》又稱《孔龢碑》。
[234]杜甫《病後過王倚飲贈歌》:“故人情義晚誰似,令我手足輕欲旋。”
[235]平亭:研究斟酌,使得其平。亦泛指評議。《漢書》卷五十九《張湯傳》:“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平亭疑法。”顏師古注引李奇曰:“平亦亭也。”
[236]江瀚(1857—1935):字叔海,號石翁,福建長汀人。曾官河南布政使。民國時,曾為山西大學教授。工詩古文。著有《慎所立齋文集》、《慎所立齋詩集》、《片玉碎金》等。
[237]管夷吾:管仲,名夷吾,史稱管子。
[238]劉子政:劉向,字子政。
[239]嚴幾道:嚴復,作有《闢韓》。
[240]語見《呂氏春秋》卷第二十六《士容論·務大》。
[241]江庸(1878—1960):字翊(翼)雲,晚號澹翁,福建長汀人。早年留學日本,就讀早稻田大學。曾任北洋政府司法總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長。
[242]堊髹:堊,白土;髹,塗飾。堊髹,指用白土塗飾。
[243]泥埴:埴,細密的黃黏土,也用作泥土的通稱。泥埴,即泥土。
[244]李褫:李褫於紹興四年(1134)三月初一日撰成《柳州舊本〈河東先生集〉後序》。李褫時任柳州知州。
[245]詆娸:譭謗醜化。《漢書》卷五十一《枚皋傳》:“故其賦有詆娸東方朔,又自詆娸。”顏師古注:“詆,毀也。娸,醜也。”
[246]吾道南矣:《宋史》卷四百二十八《道學傳二·楊時傳》:“時河南程顥與弟頤講孔、孟絕學於熙、豐之際,河洛之士翕然師之。(楊)時調官不赴,以師禮見顥於潁昌,相得甚懽。其歸也,顥目送之曰:‘吾道南矣。’”
[247]程伯子:程顥。
[248]楊龜山(1053—1135):楊時。楊時,字中立,世稱龜山先生,南劍州人。熙寧九年(1076)進士。歷官瀏陽、餘杭、蕭山知縣,荊州教授、工部侍郎。師從程顥、程頤。精研理學,倡道東南,對閩中理學興起,有篳路藍縷之功,實為“閩學鼻祖”。著有《龜山集》等。
[249]羅文質(1072—1135):羅從彥。羅從彥,字仲素,世稱豫章先生,南劍州人,諡文質。學術上,上接程顥、程頤、楊時,下傳李侗、朱熹,是閩學的奠基人之一。
[250]李文清(1039—1163):應為“李文靖”(因諡文靖),即李侗。李侗,字願中,學者稱延平先生,南劍州人。從羅從彥學,退居鄉里不仕,居家四十餘年。紹興間,朱熹受業於其門。與楊時、羅從彥、朱熹並稱為“延平四賢”(又稱“閩學四賢”)。
[251]孔子“辭達”二字:《論語·衛靈公》:“子曰:‘辭達而已矣。’”
[252]《五原》:指韓愈的《原道》、《原性》、《原毀》、《原人》、《原鬼》。
[253]《小倉山房文集》:袁枚的文集。袁枚曾築隨園於江寧小倉山,並題其室曰“小倉山房”,故以名集。
[254]顏魯公:顏真卿。顏真卿封魯郡公,人稱顏魯公。
[255]《鮚埼亭集》:全祖望的文集。《鮚埼亭集》分內、外編,內編三十八卷,嘉慶九年(1804)餘姚史夢蛟刻本;外編董秉純厘定,蔣學鏞審定,蕭山汪繼培刊刻本。見劉孔伏:《〈鮚埼亭集〉內外編之由來》,《廣西師院學報》1986年第4期。
[256]汪蘇潭(1751—1819):汪繼培。汪繼培,字因可,一字厚叔,號蘇潭,浙江蕭山人,藏書家汪輝祖第四子,嘉慶十年(1805)進士,官吏部主事。因淡於官場,告假請歸,潛心學術,搜討藏書和校勘不倦,繼續完成其父所著《遼金元三史同名錄》、《九史同姓名錄》等,自著有《潛夫論箋》。
[257]伯夔:楊夔生。楊夔生,初名承憲,字伯夔,號浣薌,金匱人,監生,官至順天薊州知府。著有《真松閣詩詞集》、《匏園掌錄》等。
[258]周櫟園(1612—1672):周亮工。周亮工,字元亮,一字緘齋,號櫟園。河南祥符人。崇禎十三年(1640)進士,官至浙江道監察御史。入清後歷仕鹽法道、兵備道、布政使等。一生飽經宦海沉浮,曾兩次下獄,被劾論死,後遇赦免。生平博極群書,愛好繪畫篆刻,工詩文。著有《賴古堂集》、《讀畫錄》等。
[259]周亮工《尺牘新鈔》三選為:《尺牘新鈔》、《藏弆集》、《結鄰集》,彙集明清之際眾多文人尺牘。
[260]枕祕:亦作“枕中祕”。指珍藏於枕函中的秘傳寶書。
[261]竹垞:朱彝尊,號竹垞。
[262]《拾遺記》張、蘇故事:《拾遺記》:張儀、蘇秦,二人同志,疊剪髪以相活,或傭力寫書。行遇聖人之文,無題記,則以墨書於掌內及股裏,夜還更析竹寫之。《拾遺記》為東晉時王嘉所撰的一部志怪小說集,記載了從上古的庖羲氏、神農氏到東晉各代的異聞。王嘉字子年,隴西安陽人,前秦方士。
[263]槧人:刻字匠人。
[264]斠:古通“校”,校正,校對。
[265]雷薌鄰:雷學淦。雷學淦,字湘鄰,通州人。乾隆五十九年(1794)舉人。官至江西義寧州知州。周亮工《尺牘新鈔》三選,在清康熙年間有周氏賴古堂刻本,名為《賴古堂名賢尺牘新鈔》(十二卷)、二選《藏弆集》(十六卷)、三選《結鄰集》(十六卷)。道光年間雷學淦重刻賴古堂本。見江冰淩《周亮工〈尺牘新鈔〉考略》,《大舞臺》2011年第9期。
[266]大令:古時縣官多稱令,後以大令為對縣官的敬稱。雷學淦曾任知縣,故稱其為大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