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由·空·而今
一
首先我想试着辨明一下“自由”一词与它本来的意思之间的区别。
原本“自由”一词是东方思想的特产,并不存在于西方的思考方式中。即便有,可以说只不过是偶然而已。在西方思想像浪潮般涌入时,因为找不到freedom、liberty所对应的日语译词,所以当时的学者在大量查阅古籍文献之后,把佛教用语“自由”一词拿来套用了。从彼时起源,直到今天自由都被定义为freedom和liberty的对应译词。
西方的freedom和liberty,并没有自由的意思,只是从带有消极性的束缚和制约中解放出来的意思。它具有否定性,与东方的“自由”一词在意思上有着很大的不同。
“自由”如同字面所示,“自”是主体部分。没有压抑、没有制约,因为出现了“亲自”或是“自然(而然)”,所以是其他人没法参与的意思。自由这个词原本毫无政治上的意味。天地与自然的原理没有受到外界的任何指示,也没有任何制约,只是完全出于自身的运作,这就叫作自由。
佛教中有一类叫作“声闻” 的人。这也不仅限于佛教,我相信其他如印度教、基督教(?)当中应该也有。这一类人会“迷失在参悟之中”,并且无法从“悟”中参破。这样的人是“入了空定 ”了。他们被困在“八万劫或是两万劫”中,不知道要逃脱出去,成了否定的牺牲品。他们也不知道还有翻转这一局面的要领,只能说毫无办法了。《禅师广录》当中有如下这样一段话:
着衣喫饭,言谈纸对,六根运用,一切施为,悉是法性。不解返源,随名逐相,迷情妄起,造种种业。若能一念遍照,全体圣心……
(本应将它们一一改写,但是过于麻烦,恕我引用原文。抱歉。)
如果把法性当作空,那么从空间和静力学角度来理解这种空的话,法性是停滞不动的。法性空的空是直接体现在日常吃饭、穿衣、互相问候这类事情之中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平常心是道”,若是没能注意到这一点,那么难免会堕入“迷失在参悟之中”的不幸境地。当我们彻底了解“一念即无念,念念不可得” 的奥妙,才能够第一次听到达摩给出的肯定:“我对你放心了。”于是,我们便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来也,旋风打”的自由。然后,这种自由再度转变,就成了“来日大悲院里有斋” 。如果不是无意义的空的话,“大用现前”这样的自由也起不了作用。毕竟不能处处成为主体。
我希望读者们能够好好地去了解,即便是“三界唯心,万法唯识” 这样的话,也与我们通常认识的西方的唯心论、唯心主义之类大相径庭。
前面说到“平常心是道”,这里的平常心不外乎“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 。着眼点在于“只如今”三字。这一点必须贯彻到底。百丈禅师因说过“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而闻名,是唐代禅宗初期的一大宗师。而禅院与其他寺院分离,有自己独立的制度,也是从这位禅师开始的。禅成为中国式的宗教,并与印度式的宗教区分开来,具有浓厚的独特色彩,劳动主义获得了很高的评价,特别是大和尚与普通僧人打成一片,在田里做农活等行为,就是今天的平民主义、民族主义。这位禅师,作为“只如今”的倡导者,频频向世人解说“如今鉴觉”。
只是“只如今”还不够,将其与“鉴觉”联结起来可以说是百丈禅师的一大卓见。鉴觉就是悟道。“如两镜相照,无影像可观”,无影像之处就是空。“如今只是说破两头句,一切有无境法”,这里必须要有无意识的意识。在“鉴”之上还需要有“觉”,这才成就了人心。除此以外的一切之中,都没有它。不过,这种觉是不觉的觉,而不是主客双方都出现时才成为可能的觉。是当主客体都消失之后,仍出现在某处的觉。质问某样事物存在与否,这是二元论者的逻辑。主客双方,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切分开的。就算努力去做切分,也会有剩下来的部分。就算能做到什么都不剩,也会存在着绝对的肯定,存在着自我同一。这是用言语无法表达的。如果要表达出来,一定会产生错误。所以我们说要以心传心,要不立文字。
禅宗会说到“见性”这一概念。稍作思考的话,如果有什么本质性的东西,就该从外部来观察吧。无论如何,我们都会陷入二元的概念之中。如果产生了这种二元意识,进入主客观相对的世界,就已经太晚了。如何才能领悟没有主客对立的“鉴觉”呢?借用禅宗的话来说,就是“所见如本质,本质即所见”。在主客共存的二元世界里,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是无法体验的事情。因此,禅师总是反复强调不要执着于文字。语言学家、理论家、解释学的专家,以及其他那些不爱踏出语言世界的研究者们,无论如何也没法接近“只如今鉴觉”的真谛。虽说没办法做到,然而主张这真谛是不曾存在的,则有些言过其实了。
临济曾说过下边一段话,话说得实在很透彻。
古人云,平常心是道。大德,觅什么物。现今目前听法无依道人,历历地分明,未曾欠少。
从自由到空,从空到而今(如今即今)。虽然想着按照这个步调继续写下去,但我已感到有些疲惫。就此暂且搁笔,等有机会再写吧。抱歉。
(原载于1960年11月号《心》)